《清平樂》裏那些歷史的彩蛋

2020-05-26 09:04:49|來源:文匯報|編輯:馮雪

  

  ◆張擇端《清明上河圖》(局部)

  趙冬梅

  《清平樂》是我以“宋史研究者”的身份參與討論的第一部電視劇;其實不止我,我的很多同行都在朋友圈裏對此劇指指點點,做了相當認真的批評。《清平樂》不是所謂的“歷史劇”,它之所以能夠獲得學者們頗具學術性的關注,我以為,是因為受過高等教育又熱愛歷史的新作者進入了創作領域,使得這部戲表現出一種努力傳遞“有關宋朝的真實信息”的誠意。

  “有關宋朝的真實信息”大致可以分為三類。

  第一是服化道所營造的視覺效果,從皇帝、皇后、諸大臣的“標準照”到東京街市上“前有樓子後有臺”的正店,無不流露著宋風宋韻,就像是一幅幅活動的宋畫。

  第二是劇中所用稱謂等知識細節,竟然如此貼合宋朝實際。比如,宦官的首領任守忠稱“都知”,這是宋朝宦官“兩省”——入內內侍省和內侍省首長的職銜;宮中稱呼皇帝為“官家”,稱呼妃子為“娘子”。這些稱謂,對於現代的讀者和觀眾來説,是相當陌生的。《清平樂》的作者(我用這個詞統稱編劇朱朱和原著作者米蘭l ady)能夠知曉這些稱謂,並且將它們應用在作品中,可以説是相當了不起的。要知道,即便是對於宋史研究者來説,官制也是一大難關。

  稱謂之外, “清風樓” “燒朱院”“齊民要術”等細節的出現也讓我由衷讚嘆。南渡之初,東京故老追憶舊京繁華,作《東京夢華錄》,卷八載:“四月八日,佛生日。十大禪院,各有浴佛齋會。……在京七十二戶諸正店。初賣煮酒,市井一新。唯州南清風樓,最宜夏飲。初嘗青杏,乍薦櫻桃;時得佳賓,觥酬交作。”劇中曹皇后從南京應天府(今商丘)遊學歸來,上清風樓小酌,最是相宜。

  宮中多美食,然而,最好的烤豬肉卻出自大相國寺“燒朱院”,連皇帝也垂涎。這是劇中的一個情節。這個“梗”出自宋人張舜民的《畫墁錄》:真宗朝,相國寺僧惠明善庖,“炙豬肉猶佳”,他所在的禪院因此得名“燒豬院”。著名詞臣楊億酷好此味,常帶朋友去惠明處聚餐,又覺得“燒豬”之名不雅,建議改為“燒朱”。若干年之後,王安石從金陵奉詔還朝,先派愛子王雱回開封來打前站租房子,王雱在燒朱院吃飯,遇到一夥正在聚餐的“朝士”,跟他們説想在司馬光家附近找房子,因為王安石説想要住得近一些,好讓家中子弟得到“司馬十二丈”的熏染,這時候王安石尚未當政,馬王也未分道揚鑣。這個故事是陸游記下來的,陸游是王安石的弟子陸佃的孫子。

  《齊民要術》是劇中曹皇后帶進宮中的陪嫁之一,苗娘子等看了,驚訝地説:“娘娘怎麼看廚子的書?”書裏記載了280種食譜,説是“廚子的書”也沒錯。問題是曹皇后為什麼會帶著這本書進宮?作者設計這樣一個情節,究竟是憑空杜撰、漫無目的,還是別有依據、有的放矢?《齊民要術》進入雕版印刷時代的第一個印本,出現在宋朝,是仁宗的爸爸真宗晚年1020年雕印的,發放對像是各地的勸農司,目的是“以勖民務”,指導農業生産。仁宗初年,又出現了崇文院的校勘本,只是印數不多,“非朝廷要人不可得”。整理出版《齊民要術》,表明朝廷對農業的重視。《清平樂》中的曹皇后是個“事業控”,還跟著范仲淹讀過書,以《齊民要術》為陪嫁,簡直是神來之筆,令人驚嘆。當然,我不是説歷史上的曹皇后真有這些曲折故事,而是説在劇中曹皇后的人設之下,以《齊民要術》陪嫁合情合理。

  順便吐個槽,劇中曹皇后的另外一筆嫁粧竟然是她伯父曹瑋的鎧甲,我覺得斷無可能。曹瑋是名將不假,但是曹家子侄眾多,無論如何也不會把這樣的東西送給女兒家的。

  第三類“有關宋朝的真實信息”是觀念上的,涉及後宮關係和朝堂關係。後宮關係方面,在《清平樂》中,仁宗的身世故事終於走出了“狸貓換太子”的血腥離奇,表現出回歸真實的取向。真宗的劉皇后是一個真正的傳奇,她以再嫁之身贏得真宗畢生摯愛。正是在真宗的支持下,她抱走了李氏所生的唯一皇嗣也就是後來的仁宗,並因誕育皇嗣得以正位中宮。劉皇后撫育、教導仁宗,是一個稍嫌嚴厲的母親;在真宗晚年和仁宗前期,劉皇后充當了合格的攝政,為維護政局的穩定做出了貢獻。儘管並非親生,劉皇后和仁宗是互相成全的。《清平樂》在劉后-仁宗關係的主調上擺脫了“狸貓換太子”的血腥想像,是一個巨大進步。

  同樣可稱為巨大進步的,還有劇中對朝堂關係的描述,既跳脫了勾心鬥角的陰謀書寫,也沒有落入以宮鬥引領朝政的新窠,而是恢復了正常情況下正常君臣關係的本來面目。皇帝是一國之君,宰相是政府首腦,大臣是國家棟樑,朝政才是他們的正事兒!

  仁宗朝(1023-1063)距今差不多一千年,北宋和現代之間隔著金、元、明、清。女真人建立的金把宋趕到了南方,蒙古人建立的元滅掉了南宋,開創了跨越長城南北的大統一,中國文化的面貌也為之一變。然而,宋朝卻仍然是中國民間記憶中人物、故事留存最多的朝代,比如《楊家將》裏的大忠、大姦、寡婦群英,包公的廉潔公正睿智,蘇東坡的豁達開朗,《水滸傳》的梁山好漢,岳飛的忠誠慘烈……民間記憶中的宋朝,其信息來源主要是元明清以來的戲曲小説,而這些戲曲小説所反映的,其實是“當時的寫作者”對宋朝的理解。唐朝人白居易講唐明皇故事,開篇要説“漢皇重色思傾國”,其實跟漢朝毫無關係。同理,元明清的人所講的“宋朝故事”,也只是託名宋朝來表達他們所理解的本朝政情、世情和人情,與“宋朝事實”未必相干。而且,當時大部分通俗文藝的創作者社會地位和文化水準的層次都相對較低,他們無力亦無意追求史事的真實性。下層的“上層想像”就像魯迅先生所説的,皇后娘娘感覺最愜意的,便是勞累了一天之後,躺在竹床上,叫“太監,拿個柿餅來!”故事裏説的是皇帝朝廷,編故事的人卻從未有過類似的體驗或觀察,因此,情節設置難免天馬行空,一味追求刺激,絲毫不講邏輯;至於稱謂制度等知識,更無力攝取。這便是傳統的通俗文藝中的“宋代”的大致狀況,也是中國民間記憶中的“宋代”的知識來源。

  《清平樂》作者的知識來源顯然與此不同,她們具備了直接從宋代史料和現代研究中獲取有關宋朝信息的能力。公主稱呼生母苗娘子為“姐姐”,這個奇怪的稱呼是哪來的呢?哲宗的宰相曾布有一部《曾公遺錄》,其中記載了哲宗臨終前的很多細節,比如,他接受艾灸治療,起初毫無感覺,炙了50下之後開始覺得疼痛難忍,便大叫:“娘娘、姐姐,痛忍不得也!”(卷九)“娘娘”叫的是他的嫡母向太后,“姐姐”叫的是他的生母朱太妃。叫生身庶母為“姐姐”,可見嫡庶之分甚嚴,庶母是沒有“母親”地位的。這是當時人的記載,錯不了。

  當然,這並不是説該劇無懈可擊。其評分在臨近尾聲時跌到7分以下,也正反映出其在人物設定和劇情走向等多方面存在的問題。筆者所肯定的,是創作者努力捕捉相關的歷史信息,然後加以文學的想像。用知識編織故事,用故事傳遞知識,這樣的作者是不同以往的,她們正在創造一個新的傳統。

  (作者為北京大學歷史系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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