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内心的微光照亮周遭

辽宁日报 2020年04月30日

人物简介 班宇,1986年生,沈阳人,小说作者。曾获华语文学传媒新人奖,GQ智族年度人物,花地文学榜短篇小说奖等。小说《逍遥游》入选“2018收获文学排行榜”,并获短篇小说类榜首。有小说集《冬泳》出版。

本报记者 史冬柏

东北,漫长的冬季,适合写作,适合沉思。班宇,生长于沈阳铁西区的80后作家,左手现实,右手虚构。班宇的文字外表很热,是团火,似烈酒,但内核冷静,甚至冷酷到底。他笔下的世界,同样是冰与火的交织:寒冷的北国,冷峻的生活和命运,但“个体的光热终将划破冰面”。评论家通常把班宇与双雪涛、郑执“打包”称为“铁西三剑客”,将其出现视作新东北作家群的再次崛起。而当我们走近班宇,则越发强烈地感受到,他就是“这一个”,一个双脚扎进冰天雪地里赤裸裸地思考人与时代本质问题的写作者。

铁西:一个独特的文学地标

记者:不妨从您的新书《冬泳》谈起。为什么在众多故事中最终选取“七则北方故事”?又为什么以“冬泳”作为整部小说集的名字?

班宇:东北,或者说沈阳这个场域是我叙述的一个核心,所以选择这七篇与沈阳、与东北关系比较密切,气质相对统一的小说编入集子。具体到篇目的安排上,我倾向于把这部小说集当成是一张唱片,据此安排小说的次序和内容,比如《盘锦豹子》放在第一篇,这是一个简明清晰的故事,相对生猛,很有劲儿,也很有代入感,容易引起读者共情。接下来几篇,节奏相对舒缓一些,直到最后一篇《枪墓》,是回转的尾声,内含回环的结构,相当于对整部书的主题做了一个回顾。至于用“冬泳”作为整部小说集的名字,我觉得是由整部书的“状态”决定的,每篇小说或多或少都与“冬泳”有所关联,比如《梯形信仰》,最后就有水的意向。如果从这些篇目里选择一个最能概括这本书的,可能还是《冬泳》,它与东北的气质也多多少少有些关联。

记者:您在写作中使用了不少东北日常口语,以及方言特有的修辞,有没有人批评“太土”?会不会对作品的接受度构成某种限制?

班宇:其实我并没有“如实”地使用东北话,落到文本上,一定是改良过的文学语言。作为日常表达,东北话简洁、准确、有力,比喻也很形象、精确,比较容易接受,但在文学领域里使用可能就是另外一回事,需要重新拿捏和掌握、改良和尝试。这样做,也许会为文本注入新的活力和张力。对我来说,某个小说如果需要东北情境,那么对东北话的依赖就可能多一点。

记者:有评论指出,“铁西三剑客”的出现,把“铁西”变成了一种独特的文学题材。在您眼中,这一题材的独特性或宝贵之处是什么?

班宇:可能很多作者也写过铁西,写过工业区的失落情绪和失落氛围以及种种社会事件。我想,我们塑造的都是文学上的地标,而非地理上的真实地标。

记者:我也曾在铁西居住过几年,但看到的是一个有现代气息的生活空间。您为什么坚持写过去的“工人村”,而不写现在的CBD?

班宇:其实人类的情感模式并没有太大变化,阳光之下无新事。至于给故事披上什么外衣,老工业气息浓烈的工人村也好,现代都市气息强烈的CBD也好,每个故事都有自己独到的细微之处,而不是说写CBD就会显得更时髦,更容易让现在的读者产生共情并接受。真正的情感变化会流传久远,跟所描写的外部环境没有必然关系。

揭示:时代洪流下个人命运的跌宕起伏

记者:您笔下的这些小人物在困境中如何实现自我救赎?

班宇:自我救赎更多来自一种内在的驱力,可能没有一个明显的外在事件真正将人从困境中解脱出来。人们最终会发现,人生路途就是崎岖不平的,就像面对满是裂隙的桥梁,总要找到一种行走方式,跨过去,或者绕开。所有的驱力都来自于自身,我在写作时不会刻意强加给人物一个光明的结尾,救赎是自己给自己的,用内在发出的光照亮前方的路。救赎可能跟文化素质或思想力关系不大,普通小人物也会在摸索中找到一个非常聪明的方式来应对,比如可能逃避,或者硬着头皮上,没有选择的选择。面对困境往往没有很多选项,大部分是要说服自己,只有一条路可走,必须要过去,渡过痛苦的关口。

记者:当然,小说没有停在支离破碎的脆弱个体,而是力求让人物和整个时代发生更紧密的联系,揭示时代洪流下个人命运的跌宕起伏。您怎样看个人与时代之间的张力关系?

班宇:其实任何小说可能都会探讨个人与时代极其细微的关系。个人行为乃至命运并不是由单纯的情感逻辑来操控的,肯定会涉及时代的影响,同时也会反过来重塑时代。也就是说,写作可以重塑或者更精确地描摹出一个时期人们的情感模型。科学技术可能解决关于物的技艺问题,而小说则应该记录人们的情感和道德,这是小说可能承担的任务。

记者:您的小说中总有一些看似“溢出来”的细节或闲笔,比如《盘锦豹子》中两名人民警察在等红绿灯时的一小段对话。这是一种写作技巧吗?

班宇:在那种情境下,比如说人民警察把孙旭庭带走,是在行使公务,但我觉得即便是在行使公务时,这个人也不是完全符号化的工具,他有自己的情感。比如,我知道某人是犯错误的,我不会认同这种行为,但在内心从情感上又会对其产生一丝同情。或者干脆认为这件事跟我没什么关系,我就是突然想到自己的事情,要跟别人分享一下,没有把处理公务的情绪带进私人情绪里,说是走神也好,恍惚也好,就是这样一个非常准确的时刻。

此刻:于杂乱无章处寻找突破

记者:周荣说“班宇骨子里是一个先锋小说家”。怎样理解“先锋写作”?有新的尝试吗?

班宇:我原本确实想围绕工人村写一组小说,但暂时会放一放,并不是内容不足以支撑太多篇幅,而是在写法上我觉得需要一些突破。好的先锋写作当然不是先想一种形式然后往里面装灌内容,而一定是内容与形式的统一体。

记者:您觉得地方性写作如何在满足读者“异域想象”的短暂好奇心之上产生更为普遍而持久的吸引力?

班宇:我觉得把我们(如“铁西三剑客”)归类于地方性写作,不是十分周到的,毕竟作品中有很多部分与沈阳或铁西没有直接关系,如果把坐标转换到别处,可能也不会损伤文本的质量。所以,这可能不是一个本质问题,反而是创作技巧和深层的情感情绪,更为真实,更为本质。

记者:东北题材的作品,由于地域性明显以及取材的趋同,有人担心会因经验相似而带来艺术相似,怎样解决这一难题?

班宇:我不太认同这种说法,可能“雷同”是别人的理解。写作是个人的事,很多作者经历的事情肯定有共性,将其放到小说中进行艺术化处理也无可厚非。一个事件、一个时代,一定有不同人从很多不同视角描写,才能使其真实地得到一点点还原。比如对于铁西,如何理解其历史变迁,在每个作者的文本里都会有极大不同的展示方式,作品的内核和内涵也有很大差别。每个人对同一地方的理解不同,跟个人经历相关和文学构成相关。

记者:今天的铁西,还是不是创作的“富矿”?您还会不会继续向这个世界传达寒冷北国里人们的“体温”?

班宇:肯定会,家乡的变迁依然是我的重要观察点和关注点。我会关注地域历史变迁,包括变化过程中人们情感发生的新的困惑和冲突。此刻最为混乱,千头万绪,最为难写,今天的铁西仍会是一个恰当的切入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