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庖丁解牛,將小説拆解得清清楚楚——關於李浩的《匠人坊》

作者:張艷梅(山東理工大學文學與新聞傳播學院教授)

 

李浩的這部《匠人坊》(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2020年7月出版),是對中國現當代經典作家作品的評點,也是李浩自己小説觀念、文學觀念和藝術觀念的重申。他做的是文本細讀,無論是對寫作者,還是普通讀者,都頗有啟發。《匠人坊》有趣好讀,既讓我們領略到文學之美和小説智慧,又充滿了李浩式的犀利與真誠。

 

《匠人坊》選擇了魯迅、沈從文、張愛玲、莫言、余華、史鐵生、白先勇、王小波、殘雪和東西等10位作家的短篇小説,具有相當的代表性和個人趣味。除沈從文和史鐵生外,其他幾位基本上屬於現代派或偏先鋒性作家;而沈從文和史鐵生,李浩選擇的解讀角度也不是常見的歷史感、抒情鄉土和浪漫主義,他強調的依然是“個人的繆斯獨特的面部表情”,是解剖、拆解和重組過程中獨特的審美體驗和文學理解。既知其妙處,懂其深意,不吝欣賞,也直言其憾。

 

像庖丁解牛,將小説拆解得清清楚楚——關於李浩的《匠人坊》

 

《匠人坊》中提到,沈從文小説多是描述的,描述的狀態不呈現內心的掙扎,重柔美,小而溫暖。圖為沈從文先生生前在寫作。資料圖片

 

10篇小説,被李浩拆解成各種語言、人物、情節和意義碎片。他手裏的剔骨刀,提取血肉乾脆利落,最終呈現小説骨骼。李浩説,魯迅小説細節少,敘述多,共感力差;沈從文筆下泛著暖光,不夠深入,難以抵達人們沉默著的幽暗區域;殘雪安置她筆下的人物有時太過強勢,太過信手拈來。這些評價直截而篤定,建立在李浩明確的小説審美判斷力之上。他談到小説情節的推動力,包括故事、語言、情緒、思辨推動,對於每一種推動他都有別樣闡釋。他談到文學有兩種,勘世與創世,接近我們理解的現實主義與魔幻現實主義,但立足點與延展性不同,前者基於認知,後者長于想像,前者是復現的體驗缺如,後者是創造的審美溢出。

 

李浩認為,沈從文小説多是描述的,描述的狀態不呈現內心的掙扎,重柔美,小而溫暖,無法承擔“偉大的悲哀”這一評價,卻又對船上男人的悲哀有著深刻的理解。他喜歡張愛玲細碎又尖銳的觸覺,封鎖的時空,流動的氣息,兩個人的心理微瀾。李浩像説書人一樣,環環相扣,輕鬆解鎖,又像庖丁解牛,每一根血管和神經都被他分離得清清楚楚,纖毫畢現。説到余華《愛情故事》與海明威《白象似的群山》的互文式寫作,是致敬,也是拓展,還是一種隱形的較量,作家懷著寫作的雄心,重新講述一個故事,提供新的認知、新的經驗,找到新的敘事支點,給出撬動敘事的新鮮動力。場景、情境、畫面、鏡頭感,提取得輕重分明;心事重重的男孩,青梅竹馬的窺見,失魂落魄的現在,捕捉得遊刃有餘,“現在”被強化,故事被切分。李浩的復現,是余華對海明威復現的復現,像一幅油畫,每一次色彩疊加,都是對世界的重新理解和建構。

 

序言裏,李浩反復強調自己的匠人身份,略略帶著驕傲。他認為,文學,是生活的異形;寫作,是技術的訓練。李浩自信可以揭開小説的各種秘密,每一篇作品在他面前,就像放置在手術臺上,他不僅對其內部結構瞭如指掌,那些游動在小説肌理、肉眼不可見的微生物,在他閱讀經驗的顯微鏡下,同樣無處遁形。小説被他製作成了標本,那些我們注意到的地方,他從不同角度補了光;那些我們忽略的地方,他放大了給我們。指認那些被忽視的故事褶皺,是他的樂趣和小小的得意。即使有些判斷與寫作者初衷有違,他也不憚于堅持自己的偏見。反過來,那些積滿歷史灰塵的小説,在他滔滔不絕的講解中,恢復了溫度、濕度和亮度,他以古今中西的藝術經驗為土壤,為他喜歡的作品注入了新的靈魂。

 

面對一個事物,難免會有正見與偏見。見,是看到,也是看法。李浩不反對主題先行,但強調小説細節應該飽滿,而魯迅的敘事過於瘦骨嶙峋。小説是語言的連綴,語言連綴起來表現為意義的呈現過程,李浩一寸一寸拆解,讓所有詞語各歸其位,在他手裏,恰到好處的語言表達,是有光澤、有彈性、有韌性的。每一個詞語都與其他詞語相關聯,構成一個意義表達鏈條。語言組合與意義建構,都是創世,沒必要糾結故事性與思想性誰覆蓋誰。小説的本質是提供意義,完全無意義的故事,在小説裏並不存在,或者説不應該存在。

 

好的小説具有生長性。李浩帶著我們一段一段分解,再整合,嘗試不同的重組。打通意義的斷壁殘垣,詞語的支離破碎,變形、拆分、重建一個世界,不斷逼近小説的終極意義。不是知識的堆積,也不是空洞的指稱,推理演繹的過程充滿愉悅體驗和嚴肅理解,是對小説藝術可能抵達的極限的探索。李浩漫步于經典作家作品,穿枝拂葉,路徑交叉,隨時可以進入敘事內部和背後。他喜歡通過這樣的方式,闡釋自己,表達自己,仿佛借助他人屋舍,裝修自己喜歡的風格。這裡面有種遊戲的快樂,他在和作者捉迷藏,又不斷為讀者提供謎底,最終落點依然是文學的審美意義所在,就此而言,《匠人坊》堪稱精準的藝術導航。

 

與李浩交流,有精神的愉悅,心靈的共鳴,更多是智力上的博弈。知識、技術和思想,道與術渾然一體的美,李浩都不匱乏,但他熱衷於談論技術。而我知道,他和我一樣,對寫作者的思想立場和思想能力,有著更加固執的要求。這些年,我們就這樣,在喧囂時代的寂靜角落彼此眺望,在文學世界的盡頭相互溫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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