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已然成為困擾電影業的負資産,成因複雜,表現不一。歸根到底,創作的原動力和原料,仍然要從人類的生活中來,而不是從其他作品作者那裏來。
在第十五屆北京國際電影節上,評委會主席姜文説:“電影最可怕的是都很像……年輕人進來的話,最好別跟原來的電影像。”這段話引起了很多觀眾共鳴。筆者和幾位朋友近年來觀察各大電影節——包括國際A類電影節,在相互交流時經常出現一種情況:説著甲片,不知不覺同乙片、丙片混為一談,説著今年本屆,恍恍惚惚同去年上屆打成一片。業內人士尚且如此,對於普通觀眾,“像”“記不住”還真挺要命的。
話又説回來,作為大眾藝術的電影當然是分類型的,武俠、科幻、愛情、刑偵等,每種類型都有一些劇情和元素的相似性,要想從頭到腳、完完全全“聞所未聞”,既無可能,也無必要。不過,真正好的類型片,一定是在六七分的“像”之外有那麼三四分不像,讓人看得進、記得住,才能從眾多競品中脫穎而出。反之,就會泯然眾人,被觀眾厭棄。這幾年,以往大賣的漫威超級英雄影片不靈了,就犯了這一毛病:只要觀眾還買賬,就不輕易更換配方和元素,其中,“像”帶來的膩味要負很大責任。
為了批評電影創作的跟風和流俗,法國批評家特呂弗曾提出“作者電影”的主張,後來人們以此表揚那些充分張揚導演個性的電影。不過,創作的跟風也隨之而來:許多瞄準國際化藝術范兒電影節的個人創作,雖然看起來和類型片確乎不像,但在“我一定不像”這事上,它們又很像,以至於有時候,“不像”和“不像”撞車。比如,每出一位新的“作者”,必定馬上會有人將其與影史大家比附,“此時或某地的某某尼或某某斯基”,類似修辭看得多了,時常感嘆褒貶莫辨。
不可否認,從電影史、藝術史維度看,相像是一種常態,並且構成了傳承。成龍動作片對巴斯特·基頓默片場景的重現充滿敬意也充滿新意,姜文在《一步之遙》開頭一邊復刻《教父》名場面,一邊一本正經地留下自己的光影筆跡,邵藝輝的作品被認為延續了上世紀上海文華公司的風格。這樣的像,誰曰不宜?誰又會忽視創作者本人的存在?可見,問題的關鍵不在於像,而在於只有像、沒有不像。當不像的部分鮮明起來,就意味著真正強大的創作主體出現了。
北影節結束,“五一檔”接續。幾部影片的主創都在求新、求變,但這些實驗,恐怕還不能説是完全成功了。
《大風殺》導演張琪在刑偵片、西部電影這兩個類型方面都銳意創新,辛柏青飾演的角色更是具備了犯罪心理學的深度。這一點在轉化為具體場景時,有諾蘭《蝙蝠俠:黑暗騎士》一般的處理。有意思的是,影片基調又跟導演當年的《西風烈》頗為相像,情緒和形式都給得非常足。它們的問題也有點像,即故事和主題偏弱,高潮部分的力道沒能給上去。
《獵金·遊戲》和《人生開門紅》的主創更明顯地在追求不像。然而,前者劇情零碎,人物關係幾乎都是“兩兩相望”而沒有交織,不同演員的表演差別過大,這些弊病還達不到探討像與不像、類型與反類型的層面。後者在有意超越常規喜劇模式時,現實思考和奇妙幻想兩個目標彼此割裂,自相拉扯。
“像”已然成為困擾電影業的負資産,成因複雜,表現不一。不過,如果我們把焦點從影片和影片的關係、作者和作者的淵源上挪開,重新回到電影和世界的關係上,問題和答案也就豁然開朗了。歸根到底,創作的原動力和原料,仍然要從人類的生活中來,而不是從其他作品作者那裏來。進而,創作的目的,也就不再是像或不像,而是在多大程度上反映出時代的主流、社會的本質、人性的深處。為此,創作者要具備腳力、眼力、腦力、筆力,進而實現以藝術個性為時代代言的目標。
檔期之後還有檔期,週末之後還有週末。各式各樣的噱頭終將過去,只有真正的藝術才能留在沙灘上發光。當觀眾説“我們想看新電影”時,其實要説的是,他們想感受一種因電影藝術而理想化了的美,既似曾相識又收穫驚喜。這種美不但令人喜悅、滿足,更使人憧憬、嚮往。
(作者左衡,中國電影資料館研究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