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故事開篇,還身為寧古塔一方之霸的徐管帶酒後有真言:古平原,一介書生肩不能扛、手不能提,可在這方圓數十里,十幾個屯子的人都能替他賣命。20集後,兩人又相逢,徐三早被鴉片掏空身體。他知自己必死,更恨曾在他股掌間的古平原已從北到南、由東往西,有了百般奇遇,而他自己最遠只去過奉天。
個體的命運迴旋、晚清的鴉片之禍、主角的傳奇經歷,盡數濃縮在配角的寥寥數語裏,這是劇集市場久違的草蛇灰線伏脈千里。而鏡頭一轉,心上人再次拍馬趕到,救古平原于命懸一線之際,階段性的滿足感與情節爆點又回應著當下的觀劇習慣。
古裝傳奇劇《大生意人》正在央視八套和愛奇藝播出,由張挺編劇並執導。自開播以來,不斷有網友稱之為“細糠”“良心劇”,也時有評價慨嘆其終究難逃主角光環。現在,40集劇情已行進到了最後十集,隨著越來越多質感與爽感齊飛的觀劇體驗刷新,《大生意人》或已在碎片化傳播和短劇崛起的當下,演示出了一條新路——它是古典長劇的回歸,又何嘗不是一次爽劇製作的升級。
回歸:不無“奢侈”地雕琢生意人之“大”
清咸豐年間,書生古平原在科場蒙冤獲罪被流放,後憑才智生存、得良人相助逃歸。晚清亂世,他以票號立足、茶業發家、鹽業立業,縱橫金融、糧貿等五大商業領域,足跡遍佈雪原、山西、草原、江南等。商戰中,他與各方勢力週旋而始終恪守“仁義禮智信”,終成一代商王。
2018年,張挺第一次讀到趙之羽的小説《大生意人》,拿起就放不下了。傳奇性的故事紮在歷史的土壤裏,“有實底,有張力,這種寫法特別穩”。不過,文字置換到影像世界,有些歷史人物要虛化,而幾乎所有歷史細部的情境都得具象化。近一年時間,張挺為改編劇本做準備,從大量歷史資料裏,研究小説涉及的時代背景、商業環境,考據彼時中國不同地域的人文風物。2024年4月,《大生意人》開機。這段時間,他還作為編劇之一寫了《風吹半夏》,又自編自導了《天下長河》。女性創業、男性經商、仁臣治河,在編劇視角裏,許半夏、古平原抑或陳潢、靳輔,他們都是“驕傲的中國人”,是能抵達大寫境界的“人”。
古平原何以從流放書生蛻變為大生意人?小説寫晚清的人,絕不單單寫經商,而忽略清廷腐朽;電視劇拍晚清亂世,也絕不僅僅通過幾個年號來標定時空。如觀眾所見,一個“大”字,在人、在環境、在家國命運。
開場,零下20℃的伊春,濃墨重彩拍寧古塔的明爭暗戰,因那裏是古平原出場人格的塑造場,也有皇權、民亂、外侮交織的時代羅網。在九死一生的苦寒之地,一個多方勢力盤根錯節、皇權搖搖欲墜的時代初露端倪;逃離寧古塔後,馬幫常四爺等人引出一個粗糲、熱血的江湖世界——復調敘事就奠定《大生意人》之生意,不是囿于宅門內鬥,而是“小道謀生,大道謀國”。
再看茶業篇章,白墻黛瓦、青山綠波,儼然一派世外桃源。採茶曲裏,鏡頭從遠景俯瞰到近景推平,悠然見茶山,復見採茶、炒茶乃至茶山邊制飯糰的人家、等著吃飯糰的孩童。這亂世裏難得的一方平靜,就是古平原要守護的人間煙火。轉而“萬茶大會”,卻是另一種“琳琅滿目”。古平原偶遇慈禧,劇本之意不只在“大男主”偶得“大BOSS”垂青,還意在“入門包”裏折射的腐朽清廷如何搜刮民脂民膏,意在安徽巡撫“為官之道”裏透出的末日帝國如何踐踏蒼生。就這樣,一邊是萬茶大會八方來朝,亭臺水榭裏茶藝繁複、歌吹嫋嫋;另一邊,合肥城內餓殍遍地,生靈涂炭。清廷的窮途末日,就在風雅富貴的背面早早寫下結局。
在長劇承壓、行業困頓的當下,《大生意人》的創制是不無“奢侈”的。劇組耗時四個月打造平遙古城商賈雲集的老街,又在近150天的拍攝週期裏輾轉黑龍江伊春、內蒙古草原、浙江橫店、安徽黃山、上海等五地……實景拍攝的地域跨度,不僅是視覺奇觀,更是“歷史容器”,如張挺所説,“只有創作者對每場戲盡了心、費了力,觀眾也感知到這份用心時,這些戲才是完整的”。
升級:在互聯網時代與觀眾完成一場“共謀”
豆瓣的《大生意人》專區,有條高讚短評寫道:“看著有些質感,本質上還是個爽文。”
是爽文嗎?古平原確實一路主角光環照耀,碰難題總有奇招化腐朽為神奇,遭危機總能發生“最後一分鐘營救”。在寧古塔得馬幫襄助,天寒地凍時藏水缸而無恙;到了山西,能零經驗起手坐上“老八家”總櫃;到京城再入江寧,他與李萬堂爭、和皇權博弈,峰迴路轉一路做大做強直到拿下越洋訂單。就連女主角常玉兒也有“開挂”時,穿越箭陣、獨闖蒙古王爺營帳,一柄小匕首救下王妃,成了“草原格格”……
對種種爭議,張挺全盤接收。在他看來,有誇讚是好事,有罵聲也很好,“這是參與度和話題度的體現”。他自認不是個循規蹈矩的傳統劇作者,當互聯網時代強勢地介入生活,被“短平快”擠壓的長劇陷入困頓,當務之急,“需要與觀眾完成一場共謀”。
“共謀”的實驗投射在《大生意人》中,張挺用類似遊戲的節奏玩法來展開晚清社會圖景。寧古塔、山西、草原、安徽、江寧等若干章節,每一章新開副本,見識社會的不同層面,完成階段性戲劇任務、引出下一程的戲劇鉤子。一章一閉環,符合短劇觀眾的審美。再輔以大幅度的地圖轉場,人們跟著古平原一路“打怪升級”,為人物命運牽動神經的同時,也時刻葆有視覺新鮮感。
“共謀”的策略還反映在劇中人的“當代靈魂”裏。古平原對女性的態度,對官場、權力的看法,都是在傳統士人精神“仁義禮智信”的底色上,植入了當代人的價值認同。至於李成與白依梅這對亂世愛人,與其説網友們為“悲情美學”動心,毋寧看成互為光源、相互照見的愛情觀與今天觀眾同溫。
《大生意人》的這些爽劇向、短劇化,究竟是長劇創作者的妥協,還是被革新、被戲劇技巧重塑後的升級?張挺説:“它更像是我與互聯網彼此適應、相互塑造的一個過程。”而在更廣的範疇,或許時間才會給出答案。(王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