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麻山到未名湖——麻山女孩夢圓北大的背後
來源:天眼新聞  |  2023-12-26 16:14:40

  我們無法不牽掛麻山這片土地的命運,更無法不牽掛麻山女童的教育命運。

  30年前,大麻山區域即使不是中國最窮的地方也一定是中國最窮的地方之一,對麻山女童來説,命運在貧困之外多了一重失學的枷鎖。

  麻山和麻山女童出現在公眾視野面前,緣于1993年底由貴州省政協牽頭組織的大型調查報告《麻山在呼喚》。這份令人觸目驚心的報告,引起了中央和貴州省委、省政府的高度重視,麻山幫扶行動由此拉開帷幕。

  1994年,麻山小學女童班應運而生,女童教育得到空前重視並持續得到改善。

從麻山到未名湖——麻山女孩夢圓北大的背後

蘇紅陽

  幸運的是,在中國實現全面同步建成小康社會之際,包括麻山在內的貴州實現跨越式發展。其中,小麻山所在望謨縣教育實現了巨大的逆轉,大學本科錄取學生中女生連續多年超過男生。

  今年9月,當蘇紅陽被北京大學錄取時,這個麻山女孩自然就讓我們再度把視線轉向了麻山女童。某種程度上,這是對《麻山在呼喚》調研行動30週年最好的回應,也是獻給麻山女童班開辦30年最好的禮物。

  在教育均衡化的公平道路上,麻山曾經吟唱過苦澀的歌謠,如今寫下了並繼續書寫榮耀的篇章。

  (一)麻山女孩考進北大的背後

  對偌大的中國來説,北京大學多一個還是少一個學生,沒人在意。然而,今年的北大不一樣,它第一次迎來了麻山女孩。

  曾幾何時,麻山苦甲天下,女童普遍失學。如今,麻山擺脫貧困,女生考上本科的數量持續超過男生,並且如願問鼎中國最高學府。

  開學3個月來,北大政府管理學院2023級新生蘇紅陽逐漸熟悉校園。在她的故鄉,距北大2300公里之遙的麻山,那場曾轟動全國的女童教育正邁入第30個年頭。

  北大女孩來自麻山

  蘇紅陽出生在望謨縣打易鎮納降村,這個小村位於黔西南州望謨縣和安順市紫雲自治縣交界的麻山腹地。納降村很偏僻,距鎮政府30多公里。

從麻山到未名湖——麻山女孩夢圓北大的背後

蘇紅陽在北京大學學習

  麻山太窮,環境太惡劣。相比含著金湯匙出生的孩子,蘇紅陽拿了一張不太好的牌,但幸運地遇到一個重視教育、不歧視女孩的家庭。

  她的爸爸蘇仁光説,家裏人一定要有文化,才不會被別人欺負,女孩子也不例外。蘇紅陽覺得,只讀過三年小學的媽媽高永霞更嚴厲,小學一年級時成績都在90分以上,卻被媽媽打了一頓。“我當時不能理解,現在想來可能是為了不讓我驕傲。”

  蘇紅陽從小跟隨父母在貴陽打工地上學,六年級時因生態移民搬遷進城回到望謨縣。起初,蘇紅陽的學習處於中上游,不是很突出。她回到家鄉以後,一方面相比老家孩子來説考得更好,有了信心和學習熱情;另一方面,由於環境變了,沒有認識的人可以玩,使她能專心學習。

  高中時,蘇紅陽考入黔西南名校興義八中,成績又一次從不算拔尖到穩步提升。最終,她以674分的高考成績被北大錄取。

  蘇紅陽説,一方面,學習有滿足父母期待的因素,但家庭並沒施加什麼壓力;另一方面,內驅力是不想比別人差。“我知道讀書對自己的意義,也是為了自己的未來。我一直知道學習是自己的事,把學習看做是一件快樂的事。”

  納降村教育基礎並不好,50歲左右的村民,男的讀過書,女的很少讀過書。村民們表示,2006年國家實施義務教育後,大家開始重視讀書。蘇家鄰居秦勝忠説,現在有一種新風氣,“攀比,但是好的攀比,攀比學習”。就在今年,該村還有個男孩高考660分,原本可以上清華大學,不過因專業問題選擇了另一所985大學。

  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麻山人的觀念之變,很大程度上緣于30年前轟轟烈烈的女童教育浪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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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女童班往事

  1993年,一份《麻山在呼喚》的報告驚動中南海。調查發現,麻山片區農民人均純收入僅200元左右,不到全國平均水準的四分之一。和貧困如影隨形的是,文盲率太高,入學率太低,女童讀書太難!

  位於望謨縣的小麻山尤其困難,1993年全鄉農民人均純收入174元,是全國平均水準的19%!1986至1991年,麻山鎮錄取95名初中生,因經濟困難放棄入學的近半,輟學的又佔了大半,堅持到畢業的僅25人。尤其觸目驚心的是,1992年前麻山鄉入學女童僅13名。

  1994年,中國兒童少年基金會撥款資助麻山中心小學實施“春蕾計劃”,開辦女童班。全班40人,年齡最大的13歲,最小的9歲。

從麻山到未名湖——麻山女孩夢圓北大的背後

21世紀初望謨縣麻山片區的一所小學

  女童班亟需女老師,剛師範畢業的何臣燕成了女童班班主任。在何臣燕的印象中,住的是土房,很潮濕;缺水,拿著水壺上山找水,或向老鄉買用馬馱來的水。她苦笑著説:“經常喝雨水,黃的,還帶泡。我們還開玩笑,喝的是啤酒。”

  9月13日,在前鋒村芭因組小路邊,樹巔上挂著碧綠的佛手瓜。何臣燕的記憶被觸發,有佛手瓜的時候,“連續吃幾個星期,炒了煮,煮了炒。”

  離家遠的學生要走兩三個小時山路。為方便孩子們早點回家,學校壓縮午休時間,下午3點就放學了。

  有些孩子選擇住校。宿舍裏每人一個鍋,除了床,滿地都是鍋。每天放學以後,孩子們就結伴去撿幹柴。在一段圍墻的墻根下,她們以石頭當灶露天煮飯,一旦下雨就沒辦法,只能等雨停了再説。

  通常情況下,她們把大米和黃豆一起煮,連吃5天,沒肉沒蔬菜,週末回家才能換換口味。黃豆是粗糧?黃豆是菜?黃豆是零食?答案對她們來説都是一樣的。

  女童班的湯佳英有3個哥哥一個姐姐,父親務農為生,偶爾賣些自家養的豬和雞。“幸好辦了這個女童班,才有好多人讀書。不辦,會有更多人輟學。”

  袁應現也是女童班學員之一,那時要早起割豬草,哥哥負責做飯,然後兄妹倆一起上學。“基本上跑步翻過幾座山,又跑步回家,根本沒有時間去思考其他的問題。”儘管如此,她也不覺得辛苦。“女童班的同學們沒有人抱怨,都覺得有書讀就是最幸福的。一年四季都吃黃豆,覺得好香。”

  久旱逢甘霖。命運給女童班開了一扇門,女童班有20多人升入初中,6人考上高中並最終成為教師和醫生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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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5年的納夜鎮納夜小學(今麻山鎮中心小學)

  麻山女娃成了寶

  30年前,望謨縣女童入學率為四成多,而麻山片區只有兩成。至今,很多麻山中年男性戲稱讀的是“和尚班”。女童班六年級班主任周毅説,現在麻山片區和南部鄉鎮教育觀念沒有什麼差距了。

  近些年來,和當年“和尚班”形成反差的是,女生佔了上風。望謨縣實驗高中校長羅珍琳説,在校生女生略高,全校3000多人中有1600多名女生,民族中學也是女多男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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望謨縣近年來錄取本科生男女對比

  記者了解到,桑郎鎮卡加村三分之二的大學生是女生,有時同一年被錄取的都是女生,述裏村十多個大學生也是女生佔大半。基層幹部感慨,現在情況反過來了,女大學生比男大學生多了。

  近5年來,全縣被錄取的本科生中,男女生分別為2588人和3159人;平均下來,每年女生比男生多100多人;從總體比例來看,女生佔55%,比男生多10個百分點!

  這種變化,得益於全縣教育大翻身。全縣被錄取的本科生直線上升,2000年為零,2014年出現轉折首次突破100人,2020年提升到1267人。過去,望謨縣高考成績一直在黔西南州倒數第一,如今已連續4年穩居全州第三。

  無論男孩還是女孩,麻山再沒有因貧困而失學垂淚的悲劇。僅2015至2020年期間,望謨縣發放的教育資助高達14.29億元;受惠學生約18萬人次,其中來自建檔立卡貧困戶的學生12.38萬人次。

  蘇紅陽考進北大,為麻山女童教育刻下一個新的高度。這是一個人的勵志故事,更是麻山女童的勵志故事。儘管對麻山了解不多,但是,她對故鄉“由陌生到有親切感”“越長大就越會發現那個地方就是自己家族的根”。

  30年了,麻山那焦灼的呼喚,仿佛還在耳畔。30年了,在歷經坎坷之後,在愛如潮水之後,在感恩奮進之後,麻山終於向全國人民交上一份答卷。

  撫今追昔,望謨縣縣長賀孝斌感慨“麻山女娃成了寶”!

  也許,有人會説,蘇紅陽並非在望謨縣讀的高中。其實這不重要。

  要不要阻止本地優秀學生外流?要不要重點培養清華、北大的候選苗子?對此,望謨縣領導和教育界存在共識,不辦尖子班,不走只對個別家庭有利的道路,而是辦成對絕大多數家庭有利的教育強縣。望謨縣縣政協主席胡亦説:“只要把本科上線率提高到80%,考上清華北大的學生,自然就有了。”

  這,就是麻山人的底氣。

  (二)麻山是怎樣被喚醒的

  麻山女童班的出現,既源自中央的重視,也源自麻山自身的需要。事實上,在這場喚醒麻山的教育運動中,有太多麻山人感同身受、勠力同心的力量。

  從另一個角度來説,這不僅是對麻山女童的啟蒙,也是麻山人民對自身的社會教育。

從麻山到未名湖——麻山女孩夢圓北大的背後

女童班班主任何臣燕(右)和學生湯佳英重訪麻山小學

  震動中南海的報告

  1993年,貴州省政協原副主席蒙素芬(1932-2020)帶隊深入望謨、紫雲、長順、惠水、羅甸5個縣的鄉村調研貧困狀況,並形成一份紮實細膩的調研報告《麻山在呼喚》。這份報告,不僅在省內引起巨大反響,也引起了中央層面的重視。

  麻山片區總面積約5000平方公里,這是一片綿延400多裏的石山,非常不利於農耕生産。當地有一首民謠稱:“苗家座在麻山頭,無吃無穿無處求。祖輩留下苦日子,不知哪年熬出頭。”

  麻山鎮情況尤為惡劣。五分之一家庭吃不飽,全年缺糧時間長達3個月,人均純收入不到100元。缺水嚴重,155個村寨中只有5個村寨有水源。十分之一的人沒有被子可蓋,有的住山洞,有的睡稻草或谷殼,有的老人以棺材當床。

  麻山鄉鎮女童入學率普遍只有一兩成。更有甚者,如紫雲自治縣的打郎小學,在長達近40年的辦學歷史中竟然只有3名女生。1993年12月,福建省福清市響應國家號召和羅甸縣結對教育扶貧。福清市來客被考察了解到的數據震驚,適齡兒童入學率54.4%,3066名適齡女童中只有501人入學。換句話説,一個麻山女孩想要讀書,可能性只有六分之一。

  1994年3月15日,時任國務委員陳俊生在聽取貴州方面的報告後説,貴州是全國貧困地區之一,是全國扶貧工作重點之一,絕不能把貧困留到21世紀去解決。

  為了麻山,扶貧、統戰、東部幫扶、愛心捐助等,各種行政和社會力量,都被調動起來。

  春蕾計劃、希望工程以及社會助學等各種方式轟轟烈烈地開展起來,麻山小學設立女童班,整個麻山片區的兒童教育問題得到空前重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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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童班設立之後麻山小學得到重視,這是90年代末新修的教學樓

  融化觀念之冰

  女童班是幸運的,成了全社會的寵兒。在班主任何臣燕和學生合影的一張彩照中,有3個女孩是粉紅色同款;在畢業照中,女孩子們統一穿著白色短袖襯衫。“每年給她們買一次衣服,縣婦聯出錢。”

  那時,麻山大多數人從未踏足縣城以外的地方。何臣燕回憶,縣婦聯資助孩子們去貴陽玩。公園工作人員激動地説:“啊,麻山的!免費!!免費!!!”

  然而,喚醒家長沒有想像那麼容易。有報道稱女童班一半人上高中,其實,40人當中只有6個人升入高中。

  孩子的求學慾望和家長之間存在衝突、觀念的堅冰、經濟的壓力,都是難以承受之重。女童班學生之一湯佳英説:“當時沒上學的女伴還是後悔,現在生活不穩當。其實,她們也是想讀的,家裏老人強烈不願意,認為沒用,要嫁人的。”

  即使入學了也可能被迫輟學,黃定美就是例子。她説,讀書很艱苦,沒水喝,吃的也少。儘管如此,她還是很喜歡學習,成績也不錯。可是,家裏反對,不支持她上學,四年級就被叫回家幹農活。“當初那麼好的機會,特別遺憾沒有堅持。”

  貧窮始終是揮之不去的陰影。袁應現原本讀二年級,因女童班免費,又回到一年級重新開始。“如果沒有他們的資助,我肯定就輟學了。”

  上了初中後,女童班學生由州稅務局繼續資助。袁應現在望謨二中時有幸去北京參觀天安門升旗儀式,校長特意送了一雙牛筋底新皮鞋,她覺得那是世界上最好的鞋。

  “很懷念那種煤油燈下的感覺,視線不會離開僅有的那點光亮,學習精力非常集中,因為離開煤油燈之外什麼也看不見。”袁應現的童年記憶,不是自己的辛苦,而是父母的艱辛。“父母很辛苦,已經很努力了,就是沒能力做到他們想做的事。”她説,除了打砂石或砍甘蔗,那時沒有其他增收途徑。印象很深的是,有一次年三十父親還在紅水河邊幫人家砍甘蔗,一家人做好了年夜飯等他回來。

  袁應現還記得,以前親戚和村裏人都説女生不要讀書,當她成為村裏第一個大學生以後,村民又把她當成了榜樣。“女孩子讀書也是有益的,觀念不同了。”

  當然,在貧窮面前,女孩很容易成為不平等的犧牲品。1995年,也就是實施春蕾計劃一年後,麻山小學學生人數由1993年的114人增加到239人,女生入學率上升了43%。不難發現,學生總人數增長110%,而女生入學率只上升43%。換句話説,男孩依然獲得了優先入學的機會。

  時任望謨縣婦聯副主席蒙海蓮回憶,1989年到2002年通過3種方式推動女童班實施:一是每年給受助女童發放資助金額;二是走訪慰問,逢年過節贈送書包和糧油等愛心物資,三是和學校形成合力對輟學人員開展勸學,但效果不佳。

  幾代人的奮鬥縮影

  女童班班主任何臣燕,北大2023級新生蘇紅陽的父親蘇仁光,“千里背母上大學”的劉秀祥,他們之間沒有直接的交集。然而,在麻山教育上,他們的境遇和努力卻體現了共同點。

  何臣燕的老家在桑郎鎮,也屬於麻山片區,為什麼有幸接受了良好的教育呢?

  何老師的父母是新中國第一代農民,有4個女兒,沒有兒子。當時,在農村人看來,姑娘都是幫別人家養的。但何臣燕的父母卻希望,女兒們要爭氣,有個出頭之日。為了讀書,父母起早摸黑做豆腐或烤酒賣,有時候姊妹們也要半夜起來到河裏挑水。一家人節衣縮食,老大穿過的衣服老二老三接著穿。

  頗有戲劇性的是,何臣燕成為老師後,一上講臺就接過讓女童讀書的教育重任。不同之處在於,她的父母為了一個小家庭的女兒們讀書奮鬥,而她要為麻山女童讀書奮鬥。

  蘇仁光的父母是文盲,認為女孩讀書沒用。他讀過初中,5個兄弟姐妹中,姐姐沒讀過書。女童教育成為麻山社會浪潮時,蘇仁光已20歲出頭,有一定話語權,他強烈要求兩個年幼的妹妹入學。但是,在老人的排斥思想和經濟壓力下,兩個妹妹還是未能讀完小學。

  蘇仁光和何臣燕是同齡人,兩個人的父母完全不同。因此,上世紀的麻山女童,從出生起就面臨一道命運的難題,能不能上學要看是不是幸運地遇到開明的父母。

  但是,蘇仁光強調,對自己的孩子絕不放棄,女孩也不例外。大女兒已幼師畢業參加工作,二女兒蘇紅陽今年考上北大,小兒子還在讀高中。

  事實上,喚醒麻山的教育運動,一直在延續。“喚醒”位列望謨縣實驗高中劉秀祥工作室四大理念之首,它包含了喚醒學生熱愛學習、喚醒家長重視讀書、喚醒教師熱愛教育、喚醒社會尊師重教4個方面。該校校長羅珍琳倍感欣慰的是,這種風氣已形成。雖然學生中考成績普遍400分以下,但學校成立僅5年就實現本科上線率超六成,低進高出。他自豪地説:“5點40分,就有學生出來讀書,6點10分的學生就遍佈校園。”

  在麻山女童讀書的問題上,所有的矛盾與對峙,最終只是大勝利結局的墊腳石。

  一步跨越半個世紀的差距

  《麻山在呼喚》報告指出,麻山片區苗族人口有23萬左右,小學畢業生約佔五分之一,初中、高中、中專畢業生加起來不到百分之一,麻山苗族人民中沒有一個作家和各類專家學者。

  調研報告參與者之一的吳德祥曾感嘆,麻山苗族的文化可能比其他聚居區和雜散地區的苗族要落後50年以上。

  調研報告的出籠,不僅推動了麻山教育發展,也推動了當地開展大面積的基礎設施建設和經濟扶貧等工作。這些工作,過去彼此牽制,後來彼此推進,形成良性循環。

  老縣長羅錦峰見證了麻山教育的變化。他説,女童班幫助部分女孩子實現讀書的夢想,對當時封閉的麻山片區“女子讀書無用”的觀念起到一定的扭轉作用。上世紀末,麻山片區幾乎沒有本科女大學生;本世紀以來逐漸增加,甚至反超男生。通過小學進鎮、中學進城和易地扶貧搬遷等措施,少數民族同胞受教育的機會和水準更加均衡。如今,麻山苗族教育水準和全縣整體教育水準一致。

  30年前,當春蕾計劃在麻山邁出第一步時,誰也想不到今天這般繁花漫天的景象。麻山,真的甦醒了,這堪稱貴州乃至中國教育史上難忘的一頁。

  (三)再回麻山小學

  “面目全非,面目全非……”何臣燕老師喃喃自語,一邊緩緩移步打量著麻山小學高大的樓房,一邊搜尋著任何可能的往日痕跡。她的手指輕輕地從墻面掠過,想要觸摸又沒摸到,它分明不是那熟悉的舊模樣,似乎想要觸摸的往事也摸不到。

  9月13日,當她暌違20年重訪麻山小學,眼前的變化之大讓她驚訝。當年的教學樓,如今已經成為前鋒村的辦公室。辦公室內有一組脫貧攻堅戰的照片,她仔細地打量著,也沒能發現熟悉的舊模樣。

  啊,20年沒回麻山,她是這麼不喜歡懷舊嗎?真令人難以置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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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的望謨縣實驗高中

  哭過的路不再漫長

  何臣燕家在相鄰的桑郎鎮,同樣屬於麻山片區。1994年,當她師範畢業後選擇麻山小學的時候,父母還挺高興,認為離家近。大概,在父母的心裏,只要兒女在自己看得見的地方,就是近了。

  看山跑死馬。“離家不太遠,只是走路有點遠”,何臣燕説,去學校或者回家要走六七個小時的路。當時,土路已經修通了,但是基本上沒有車,個把星期甚至一個月才有拉磚塊的施工車輛偶爾經過。

  兩年後,妹妹何臣蘭畢業,也到了麻山教書。“有人説,你媽媽素質太高了,兩個女兒去麻山,這麼苦的地方。”

  路太遠,姐妹倆要背著吃的上路。有一次,妹妹走到半路哭了起來。她累得背不動吃的,一把將東西扔了,“不要了,太遠了”。姐妹倆坐在地上,能吃多少算多少,剩下的就扔了。

  女童班六年級班主任周毅家是新屯鎮的,也要走五六個小時才能到麻山。他説:“那時候年輕,走得快。”雖然可以坐班車,但是車次少要等很久,如果從新屯鎮繞道縣城再轉車繞到麻山,花的時間比走路還長。相比之下,從家裏到學校有更直的羊腸小路。

  出發那天,我們駕車從縣城出發,大概一個小時就到了麻山小學。還是這條路,對何臣燕和麻山人來説,不再遠,不再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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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世紀90年代麻山地區學生做飯場景

  露天做飯的墻根消失了

  湯佳英,當年的女童班學生,和自己的女童班班主任何臣燕成了同事。湯佳英還記得,何老師煮了海帶叫她吃,説海帶對嗓子好。何臣燕微笑著説,不記得了。“我們覺得很幸運。要不是上級重視,很可能就去打工了。婦聯經常帶文具等東西來看我們。”

  往事未必如煙,然而,歲月摧毀了物質的痕跡。湯佳英也被眼前的景象弄得一片恍惚。在校園右側的角落,一棟宿舍樓矗立在那裏,但這個宿舍看起來那麼高大寬敞,顯然不對。她們遲疑著走進第一間宿舍,裏面除了架子床外空空蕩蕩,打量一下又遲疑著轉身出來。

  轉到宿舍樓後面,最右側是一個廁所,圍墻貼著宿舍樓很近,空間逼仄。

  女童班宿捨得旁邊,有一塊地空地,她們就曾在這塊空地靠著圍墻做飯。一旦下雨,就很難生火,孩子們經常被熏出眼淚。如今,這塊空地以及老圍墻,蕩然無存,連一絲痕跡都沒有留下。

  麻山小學曾經變化那麼慢,慢得離外面的世界太遠太落後。麻山小學又變化那麼快,快得來不及讓人們留住記憶。

  解放後,麻山鄉沒有老師,兩個青年從桑郎鎮把有點文化的殘障人黃冠民背到山上辦起了學校。

  1968年,麻山小學只有一間50平方米的茅草房,1名教師,8名學生。

  1986年,麻山小學成為完全小學。當時,一個班只有十幾個人。

  1995年,也就是春蕾計劃實施後的第一年,全校學生人數幾乎翻番增加到239名。

  2005年,麻山小學變更為麻山九年制學校,佔地面積7000多平方米,校舍建築面積3000多平方米。

  2019年,麻山九年制學校的小學部併入麻山中心小學。

  麻山小學舊址寂寂無聲。兩棟三四層的教學樓,體量最大;此外,還有4棟辦公樓或宿舍樓。從當年一間房子,到如今幾棟樓閒置,這種對比無聲地揭示了麻山教育的進步。

  最近,小學教學樓被一家企業租賃用來作為熏制苗家臘肉的廠房。校園裏飄蕩著濃郁的臘肉香氣。誰能想得到,就在這裡,就在腳下這片土地,當年孩子們過著簞食瓢飲、“三月不知肉味”而不改讀書之樂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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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的望謨縣學生享受營養午餐

  花開的心願

  何臣燕和周毅兩位女童班的班主任,都不善言辭。除了缺水等困難,似乎沒有太多深刻的記憶。

  如何打撈那段往事呢?有沒有當年記下的日記或寫過回憶錄?何臣燕説,確實是寫過日記的,只是丟了。

  丟了?這牽出了一樁意外的事故。

  當初,麻山小學校長尤甲動員何臣燕選擇女童班,他教數學,何老師教語文。後來,這對工作上的搭檔,成為夫妻。尤甲本來姓遊,他也是師範畢業,年輕有為,很快被提拔擔任鄉教輔站站長。同事評價,他很有能力,對學校管理很負責,教學能力也比較強。

  女童班成立時,要40個女生才能開班,可是只有幾個女生。尤甲和何臣燕不斷地去各個村動員適齡女童入學。當時,麻山農村家庭非常分散,通常是幾家人住在一個窩凼裏。有時,因為勸學走得太遠回不到學校,他們只好在農家的牲口圈棚上搭幾塊木板睡覺。學校有一塊地是給學生上勞動課用的,尤甲帶著全校師生一起種玉米、南瓜、黃瓜、白菜等。

  2003年3月22日,尤甲調動到桑郎鎮。同事們送他到桑郎鎮境內的公路邊,搭上客車後才依依惜別,這裡離目的地只有20多公里。未曾想到,這是一趟死亡客車。就在尤甲剛上車不久,載著十幾名乘客的客車就翻下了陡峭的山坡。

  而立之年的尤甲,英年早逝,魂歸麻山。車上的行李中,也包括了何老師的教學筆記、日記等在內。何臣燕傷心欲絕,就顧不上遺落山間的資料,往事隨風飄逝。難怪,在記者邀請之前,她未回到麻山小學。

  尤甲生前曾經在省會參加演講比賽,這篇題為《愛心澆灌百花開》的演講稿講述了女童班的故事。當女童班迎來第30個年頭之際,那個澆花的人也倒下20年了,他身後的麻山百花如約開放。一茬又一茬的女童,走出麻山,走進大學,走向全國各地。

  記者手記

  麻山欒樹花開北大

  人如其名。蘇紅陽如一輪紅日噴薄而出,成為麻山父老鄉親的驕傲,見證麻山女童30年來教育命運大逆轉。

  為什麼要特別關注蘇紅陽呢?對高考的公開報道表明,目前涉及麻山片區的6個縣只有7人被清華、北大錄取。其中,真正屬於麻山山區的只有兩人,蘇紅陽是其中之一。

  事實上,2020年脫貧攻堅報道期間,記者已經了解到望謨縣教育大翻身這一事實。望謨縣在麻山片區非常有代表性,這是大好事。然而,一個縣的教育成績能引起的關注度有限,記者決定繼續等待標誌性的符號。

  2022年,駐縣記者興衝衝地説,油邁鄉布依族學子黃阿想被清華大學錄取。然而,美中不足的是,油邁鄉靠近紅水河不屬於麻山片區,男孩也不能代表女童。

  2023年高考結束,記者翹首以盼。果然,奇跡出現了,它由麻山女生蘇紅陽創造。

  3似乎是蘇紅陽的吉祥數字,2003年出生,2013年全家搬進縣城,2023年考入北大。這背後,有一系列公共政策的時代軌跡,而蘇紅陽正好踩準了這個軌跡。她不需要為失學發愁,受益於生態移民搬遷進城,又正好趕上望謨教育大翻身的時刻。

  反之,如果麻山還是一貧如洗,如果麻山女童還是大面積失學,如果麻山教育還是那麼落後,奇跡會出現嗎?正因為以望謨縣為代表的麻山空前地解決了上述問題,擺脫貧困、女生平等入學、教育大翻身等紅利疊加在一起,奇跡就一定會出現。

  因此,蘇紅陽的幸運,在於趕上了一個友善繁榮進步的時代。當必要的條件具備了,就必然出現一輪紅陽噴薄而出的景觀。

  欒樹——一種特別耐乾旱瘠薄的頑強植物——遍佈麻山的山崗,梢頭結滿密密麻麻的果實,如玫紅色雲團點綴瘦削的喀斯特峰叢。再苦的土地,也有豐碩的秋天;麻山的“春蕾”,和那令人揪心的命運,別了!

  巧的是,北大校園也有欒樹,北大網頁介紹欒樹花語是“奇妙震撼、絢爛一生”。妙哉!“奇妙震撼、絢爛一生”,對蘇紅陽,對麻山女童,如是所言。(貴州日報天眼新聞記者 肖郎平 唐波)

編輯:羅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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