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標題:“好地方”揚州,長江運河激蕩歷史迴響
展現清代揚州繁華的《邗江勝覽圖》。 袁耀(清) 繪
西元前486年,吳王夫差在長江北岸築邗城、開邗溝,挖下世界文化遺産中國大運河的第一鍬。從此,揚州作為一座長江與運河交匯的城市,在長江濤聲和運河帆影間生長、演變、發展、繁榮,2500多年來幾度興衰卻生生不息,留給我們一座東亞文化之都、世界美食之都,一座每當煙花三月就會讓人神往的詩意之都,一座雖在江北卻被公認屬於精神江南的“綠楊城”。
江河交匯,滋養千年文脈
揚州是中國大運河的生長原點,對此《左傳》中只有短短七個字:“吳城邗,溝通江、淮。”邗溝因此成為中國歷史文獻中第一條有明確開鑿年份的運河。
邗城遺址位於今揚州蜀岡一帶,長江北岸15公里左右,然而在春秋末年,蜀岡就位於長江邊,古吳國的士兵站在高崗上瞭望四方,耳邊回蕩著拍岸的濤聲。
由此處開挖的邗溝,借助沿途的自然河湖,向北直通淮安末口到達淮河,在今天的江蘇境內,長江和淮河兩大水系第一次得以人工溝通,從此連為一體。
隋煬帝開通隋唐大運河,這是中國大運河在歷史上第一次全線貫通,其主要功能“漕運”成為大運河的關鍵詞,在國家統一、政權運轉、物資轉送、文化交流和沿線城鎮發展中發揮了不可替代的作用,而揚州則因為處於江河交匯處,長江流域及江南漕糧每年二月在揚州集中北上,這直接帶動揚州成為全國的物資轉運中心,並使之成為唐代全國第一大都市,時稱“揚一益二”(益指成都)。
從唐詩中,我們可以一睹揚州之繁盛:
徐凝寫下“天下三分明月夜,二分無賴是揚州”,盛讚揚州風景優美;
李白名句“故人西辭黃鶴樓,煙花三月下揚州”,千年以來都是揚州最好的文案廣告;
王建寫下“夜市千燈照碧雲,高樓紅袖客紛紛”,表明揚州那時就有熱鬧的夜生活;
杜牧不僅留下“二十四橋明月夜,玉人何處教吹簫”的金句,還在離開揚州之後戀戀不捨寫下“十年一覺揚州夢,贏得青樓薄幸名”;
張祜則更誇張,他寫下“人生只合揚州死,禪智山光好墓田”,活著愛不夠,死後還要長眠於此;
張若虛更是被揚州長江岸邊的景色激發,寫下了膾炙人口的《春江花月夜》,這首詩被譽為“孤篇壓全唐”,聞一多稱其為“詩中的詩,頂峰上的頂峰”。
“齊公鑿新河,萬古流不絕。豐功利生人,天地同朽滅。”李白這首詩中所説的,是唐代潤州刺史齊澣在長江瓜洲開伊婁運河的故事。在唐代,原本在江中的瓜洲因泥沙淤積,逐漸與陸地連在一起,從鎮江北上的漕船必須繞行瓜洲,迂迴60里,齊澣遂開挖25里伊婁河,省去運道迂迴之苦,功績甚大,所以才得到李白如此讚譽。
瓜洲不僅是一個詩意存在,留下“汴水流,泗水流,流到瓜洲古渡頭”的情思,“樓船夜雪瓜洲渡,鐵馬秋風大散關”的豪放,留下杜十娘怒沉百寶箱的淒美,而且成為扼守運河的兵爭要地,直到晚清,太平天國還和清軍為爭奪瓜洲而反復拉鋸。遺憾的是,隨著江岸北移,瓜洲開始坍江,光緒十年(1884),瓜洲整體坍入江中,蹤跡全無。
揚州在古代社會的又一個高峰是明清時期,同樣是得益於江海交匯帶來的漕運、鹽業、物資集散、人員往來帶來的繁榮。明清時期,來自湖南、湖北、江西、安徽等長江中游以及包括浙江在內的江南地區的漕糧,都要由長江經過揚州運往京師。每年春季,坐鎮淮安的漕運總督都要專程趕到揚州,在長江邊巡視所有漕船經過瓜洲經運河北上,並且跟船一路進京述職。
清代康熙、乾隆分別六下江南,每次都在揚州停留。乾隆南巡不僅留下了瘦西湖一夜之間造白塔的故事,而且直接促成了國粹京劇的誕生。西元1780年,乾隆皇帝第五次南巡。為了迎駕,各地戲班群集揚州,連續多日為皇帝和百姓演出。御駕南行後,各戲班意猶未盡,相約沿運河一路北上演出。1782年船隊到達京城再次“匯演”時,奇跡發生了:雅戲與花戲雜陳,徽戲中融進了二簧腔、崑曲等各類聲腔以及弋陽戲的武打做功……各劇種融合在一起,一個新劇種呼之欲出。
8年之後,乾隆皇帝八十壽辰,四大徽班進京,從此世間有了京劇。
新中國成立後,江河傳奇仍在續寫。始建於1961年的江都水利樞紐既是南水北調東線工程的“源頭”,也是江蘇江水北調的“龍頭”,長江水由此被抽送向北,滋潤齊魯與燕趙。淮北地區大片農田實現“旱改水”,結束了糧食不能自給的歷史,成為大糧倉。
通江達海,這裡曾是海港城市
今天人們講起海潮,第一印象往往是錢塘潮,然而在唐代及之前,最著名的當數揚州的“廣陵潮”。
當時的長江入海口和今天杭州灣相似,都呈喇叭形,自揚州向東,江面逐漸開闊,海潮從江口上溯至揚州和鎮江,奔騰澎湃,形成潮涌。
漢代枚乘在《七發》中寫廣陵潮“疾雷聞百里;江水逆流,海水上潮;山出雲內,日夜不止……”中唐詩人李紳在《入揚州郭》詩序文中也説:“潮水舊通揚州郭內”,可見當時海船可以停泊到揚州城外。
位於江尾海邊的揚州,是一座比肩廣州、泉州的海港城市,並成為連接海上絲綢之路和大運河的樞紐性節點,瓷器、絲綢、玉雕、茶葉、金銀器等均為大宗商品,“揚州銅鏡”更是享譽海外的名牌。當時的揚州是一座國際化大都市,城內大食人、波斯人、日本人、新羅人隨處可見,他們經營珠寶、珍貴藥材等生意,讓城市顯得更為國際化。
1998年,印尼勿裏洞外海發現了唐代的阿拉伯沉船“黑石號”,船上載有珍貴的金器、銀器和漆器,以及多達6.7萬件中國各地的瓷器。專家推測,“黑石號”來自波斯灣,當時阿拉伯人是海上絲綢之路上最活躍的商人群體。船隻在廣州卸貨後,一路向北,到揚州補貨,再借助冬季的東北風返程,卻不幸沉沒。
專家之所以認為這艘船從揚州出發返程,一條重要的證據就是船上發現了“揚子江心鏡”。揚子江是長江下游的別稱,而江心鏡則是揚州的特産,據傳江心鏡是在陰曆五月初五鑄造于揚子江心,因為符合陰陽五行之説而具有神力,是唐代揚州向皇帝進獻的貢品。
而在“黑石號”沉沒前的近百年前,鑒真從揚州出發6次東渡,成為中日交流史上的重大事件。西元742年,日本留學僧榮睿、普照來到揚州大明寺,懇請鑒真大師東渡日本傳法,當時在場僧眾沒人出聲,良久之後弟子祥彥表示渡海太危險,“滄海渺漫,百無一至”,鑒真慨然道:“為是法事也,何惜身命?諸人不去,我即去耳。”
鑒真的堅定鼓舞了眾人,當場有21人表示願意同往。隨後眾人準備船隻、乾糧,不料被告發勾結海盜,官府拘禁所有僧眾,第一次東渡就這樣夭折了。隨後的6年中,鑒真4次嘗試東渡,經歷過長江口沉船,海上遇風暴,被告發,九死一生,雙目皆盲。
西元753年,鑒真一行秘密乘船沿長江到達蘇州黃泗浦(今張家港塘橋鎮),悄悄坐上日本遣唐使的船隻,終於成功抵達日本。在日本,鑒真不僅為皇室剃度,在日本確立了戒律制度,而且把中國的典籍、醫藥、建築等文化帶到日本,千年以來一直受到日本人的推崇,成為中日文化交流最重要的一位使者。
更多的外國人借道揚州南來北往,其中就包括大名鼎鼎的馬可·波羅、利瑪竇,外國使團往往也在揚州換船沿運河進京。這些使團中最著名的就是英國馬戛爾尼使團。馬戛爾尼在行記中寫道:“在瓜洲渡口望去,江面上的波浪如海濤般洶湧澎湃,我們還見到了江豚。”
富可敵國,揚州繁華以鹽盛
揚州的大王廟裏,供奉著兩位神主,分別是春秋和漢代的兩位吳王夫差和劉濞。供奉夫差,是因為他開揚州建城史,開挖邗溝;供奉劉濞,則是因為他開運鹽河。
西元前195年,劉濞開運鹽河,自揚州茱萸灣到泰州海陵倉,再到海安、如皋,總長近200里。從此以後,隨著沿海灘塗的生長,淮南淮北兩個鹽場的鹽主要通過運鹽河行銷各地,揚州是重要的食鹽集散中心和管理中心,留下了“揚州繁華以鹽盛”的俗語。
淮鹽是國家的重要稅源,為國家穩定、政權運轉發揮著重要作用,唐代劉晏在揚州改革鹽業,使淮鹽行銷半個中國,鹽業拯救了“安史之亂”帶來的財政危機;北宋末淮鹽年産1.8億斤,佔到全國半數以上;明代朱元璋創“開中法”,即鹽商為朝廷運送軍需物資,取鹽為報酬;清朝淮鹽最高年産量近8億斤,達全國1/3。
明清時揚州鹽業興盛,離不開運鹽河和長江兩條水道。當時泰州、通州的20個鹽場先在泰州設倉匯儲,經運鹽河運抵揚州灣頭,再從運河經儀徵入長江,溯江而上,行銷安徽、江西、湖南、湖北等“揚子四岸”。有資料顯示,清乾隆三十七年(1772),揚州鹽業資本達七八千萬兩,與戶部存銀大體相當,壟斷了鹽業銷售,可謂“富可敵國”。
晚清陶澍和陸建瀛推行票鹽制,領票即可參加行鹽,鹽業參加門檻下降,對傳統壟斷鹽商造成打擊,太平天國運動又使兩淮鹽業遭受重創,揚州鹽商自此漸漸衰落,然而鹽商對於揚州文化、園林、藝術等領域的影響和貢獻卻影響深遠。中國大運河申遺成功,揚州共有10個世界遺産點,為運河沿線城市最多,其中瘦西湖、個園、盧紹緒鹽商住宅、汪魯門鹽商住宅、鹽宗廟等5個遺産點都與鹽商有關,佔據揚州世界遺産的“半壁江山”。
作為大運河文化帶和長江國家文化公園的交匯城市,深厚的歷史文化底蘊和悠遠的文脈傳承為揚州注入新的發展動力,揚州這個“好地方”在新時代激蕩著發展的澎湃潮聲。(新華日報 記者 王宏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