碗碗腔:東府人的一條文化血脈
來源:渭南日報  |  2020-12-11 16:00:05

  關中東府有一個名為碗碗腔的小劇種。説它小,是因為五個人操持十幾樣樂器,連唱帶演皮影統統齊活。實則它在陜西早已發展出東、北、中三路,甚至連黃河對岸的山西、河南也有不少碗碗腔劇社。

  有關皮影戲起源和形成的歷史淵源,有“漢代説”“唐代説”“宋代説”等諸多論述,皆言源於漢,興于唐宋,盛于明清。它的歷史源遠流長,但由於早期用於方士巫術形成的神秘性而書缺記載。著名學者齊如山先生《故都百戲考》中認為:皮影發源於唐代的長安(即今陜西西安),此戲當然始於陜西,因西安建都數百年,玄宗又提倡美術,各種技藝由陜西興起者甚多,則影戲始於此亦在意。著名學者顧頡剛先生在《中國影戲略史及現狀》(《文史》1983年19期)中認為:中國皮影發源為陜西,自周、秦、西漢,以至隋唐皆以其地為最盛。中國民間藝術家協會原主席馮驥才在《民間皮影》中寫道:根據有關史書記載,西漢武帝時期的長安(即今陜西西安)就出現有故事情節和人物的皮影戲。

  碗碗腔皮影戲身世成謎。它始於哪個時代已經失考。藝人口傳心授,往上追溯不過三四代人100餘年的歷史,且多有夾纏蔓衍,難以考察源流。不過乾隆初年理學名儒陳宏道任職陜西巡撫,曾多次下檄呵責各地的喪戲與夜戲,説明當時皮影戲風氣的繁盛程度。“碗碗”的由來也爭議不斷。有人説,是因演唱時專用的擊節樂器銅碗而得名;也有人説,主唱手裏的月琴舊名“阮鹹”,“碗碗腔”實則是“阮兒腔”的音轉。然而老腔也少不了這兩樣樂器,可見兩類説法都不是很能站住腳跟。還有人説它是與老腔相對的“時腔”,係晚出的劇種。更有人將其更名為“華劇”,以便凸顯它發源並繁盛于東府二華等地的特點,乃至有“中華之劇”的隱喻。

  碗碗腔不計較這些,它像一個嫻靜的女子那樣,溫婉地舒展著,漸漸地流淌成了東府人一條共通的血脈。

  老藝人李存才曾講述楊虎城將軍聽碗碗腔皮影戲的經過:(我)七八歲,跟師父們一起到西安去給楊將軍唱戲。在他家搭的臺子,家眷都來聽。(那時)嗓子好,氣足,聲音尖。唱完了,家眷都拍手,叫好。將軍也説好。可見相對於秦腔這種大戲,碗碗腔曲調婉轉,戲班子輕巧,能在田間地頭演給平頭百姓看,也進得了上流人士的廳堂。

  近年,皮影戲出省出國不斷,不少省外境外人士亦慕名前來投師學藝,皮影市場不斷擴容。表面上看,這也是碗碗腔的繁榮。實際上,碗碗腔不能沒有皮影,皮影也不能沒有碗碗腔,真正的繁榮在東府人的生活點滴之中,沉浸在東府人的血脈裏。

  國家級代表性傳承人潘京樂把一生都揉進了碗碗腔。他十五學戲,人送雅號“五月紅”,被鄉民親昵地稱為“禿子娃”;四十喪偶,從此與碗碗腔皮影戲結成終身伴侶,一把月琴唱遍了渭河南北。碗碗腔是主要收入來源,幫他獨力撫養六個兒子成家立業。有人在文章中動情地寫道:生活的風雨,成就了他著名的“哭腔”。2004年秋,華縣有一場在田野裏的皮影演出,唱到一半時秋雨不期而至,潘老漢聲音陡然一變,變得沙啞,變得更尖,眼淚也滾滾而落,梧桐樹下,暈黃的燈光在雨中氤氳,當場所有的觀眾聲淚俱下。可以説正是這種強大的情景交融和共情能力賦予了碗碗腔在東府民間的強大的藝術生命力,戲裏和戲外,台下人和臺上人,臺上人和角色已經融為一體,難分彼此了。

  筆者從事民間文化遺産工作過程中,多次遇到專業人士的質疑。他(她)們説,民間文藝土得很,藝術表現力相當有限。碗碗腔也不例外。他們説,京劇既是集大成者,也有幸得到有識之士的改良,理當視為國粹。就算退一步講,哪怕是秦腔,方方面面也比碗碗腔更為先進,為何不集中力量予以保護?

  持此説者忽略了文藝的終極歸宿是內容而非形式——人們可能由於受教育程度或者眼界的局限,在藝術表達形式上的選取存在不同,但在表達心聲以及尋求共鳴方面,在情感基調方面是可以相通的。碗碗腔或許並不完備,但足以作為地區史和家族史的載體而存在。

  在金庸筆下,雲南大理有個段姓的武學世家,祖傳絕學“一陽指”和“六脈神劍”獨步天下。這是小説家的虛構,不能當真。可是在大荔,卻真的存在這樣一個段姓家族,在100多年的時間裏,子孫五代刻苦鑽研祖傳絕技。只不過他們的祖傳絕學不是武功,而是碗碗腔皮影戲。

  段家皮影班社現在的掌門人名叫段滿甕,1951年生。他語調平緩,字字句句洋溢著一代宗師的睿智。他説,100多年前關中東府皮影行業繁榮,尤其是大荔華縣等地的碗碗腔經常走村串戶。先祖家底殷實,加上愛戲如命,便請雕刻匠人製作了滿滿兩大箱的皮影。既能對外出租賺錢,閒暇時就泡一壺濃茶,細細把玩,興致來了就請人唱上一本,或自己哼上兩段。

  先祖的這種愛好影響到兒孫,尤其是段滿甕的曾祖父。後來分家,有的要錢,有的要地,他單單看中了兩箱皮影。眾兄弟心中竊喜,嘴裏卻都不屑:“那東西好是好,不曉得能不能當飯吃。”事實卻證明,錢有花光的時候,地有賣掉的可能,這兩箱皮影卻祖祖輩輩傳了下來,成了幾代人的衣食之源。

  到了段滿甕的父親段百姓這一代。段家的掌門人已經摒棄了過去的少爺習氣,擼起袖子,親臨演出一線。挑簽子、唱前聲、打後槽……皮影戲的五個行當、十幾種樂器門門精通。連扯旗宣戰,面對面唱對臺戲的同行提起來也無不大拇指一翹,心服口服:“段百姓是能人,那是個圓圈攪,是多面手。”

  段滿甕説,也就是從他父親這一代開始,正式確立了家族式的發展思路。段百姓把妻舅、叔伯、兄弟裏的皮影愛好者召集起來,閒時培訓演練,忙時登臺獻藝。有時也與雷姓、李姓的世交強強聯手,把段家皮影班社做成了一塊響噹噹的金字招牌。

  如果説這塊招牌是無形的,是周邊民眾的口碑。那麼在段滿甕的家裏還挂著一塊實實在在的牌匾——“皮影世家,五世其昌”,出自當地書法名家的手筆。他樂呵呵地指著“五”這個數字説,其實應該改一改了,從曾祖父到他是四代,加上兒子和孫子共六代。

  提起兒孫,沉穩如山嶽的他也不禁雀躍起來。他説,買皮影的人多,生意很好,兒子現在大部分時間都在雕刻皮影,年收入五六萬元左右。孫子打兩歲開始跟著爺爺唱碗碗腔,是個好苗子。  類似段姓家族的故事還有很多,碗碗腔咿咿呀呀地唱著,伴隨著一代又一代人的成長,它深入血脈,構建了靈魂。

  碗碗腔人見人愛,花見花開還離不開一個重要人物。此人就是渭南藺店的李十三。李十三原名李芳桂,字林一,號秋岩,鷲峰,是個正宗的讀書人。他考過秀才,中了舉,甚至二度進京參加會試。可惜乾隆爺硃砂御筆並沒有點中他的名字。這樣的戰績,按説相對屢試不第的江南李漁和山東蒲松齡已是成果斐然了。李芳桂卻同那兩個人一樣,提起筆開始寫作。在人生的最後十年裏,他寫下了八部本戲,兩部摺子戲,民間習慣稱之為“十大本”。八部本戲是:《春秋配》《白玉鈿》《香蓮佩》《紫霞宮》《如意簪》《玉燕紋》《萬福蓮》《火焰駒》,兩部摺子戲是:《四岔捎書》和《玄玄鋤谷》。劇本完稿後,不僅在碗碗腔皮影戲中受到追捧,連秦腔也奉若至寶,一如明代狀元康海繪製的秦腔臉譜一樣,其影響早已走出渭南,影響遍及省內外。不過這都是他的身後事了。

  在李芳桂的生前,從皇帝的諭旨到各省府州縣的公文告示裏面都在呵責一件事,那就是陜西等地的“夜戲”之風。有的是從社會規範的角度立論,認為“親喪唱戲,有辱大倫”;有的則明確指出“夜戲”是導致糾紛械鬥的禍根。一直得不到關注的落第舉子李芳桂反而因為劇本創作引起注意,在躲避官差追緝的逃亡路上大口嘔血死在八百里廣袤的秦川大地之上。按説清朝已不再流行用兄弟排行次序稱呼,尋常看客看戲但圖一樂,藝人自幼從藝文化程度也不高,哪能記得住李芳桂生前的許多名號,便把劇作家出生的村名作了本名,紛紛將他喚作“李十三”。

  李十三對碗碗腔皮影戲的影響到底有多大呢?

  很多藝人都曾説過,守住了十大本,能把它們傳承下去,就把碗碗腔的主體傳承下去了。可以説,李十三是碗碗腔裏頭土生土長出來的靈魂人物,也正是碗碗腔讓他實現了個人的不朽;反過來,碗碗腔也因李十三而成為我國諸多小劇種中的一顆光彩奪目的明珠。( 劉得騰)

編輯:王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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