宮崎駿告訴我們,成長是輛有去無回的列車

編輯:王瑞穎|2019-07-05 17:18:48|來源:文匯報

18年後,很多人表示自己在重溫《千與千尋》時的感受和視角與小時候不同了,18年足以使一個人長大,18年也足以檢驗一部作品是否經得起時間的考驗。

 

最優秀的故事,是常讀常新的。6月21日,這部18年前在日本上映的電影被引進國內,迄今為止獲得4.2億元票房。

 

宮崎駿告訴我們,成長是輛有去無回的列車

 

《龍貓》劇照

 

童年裏,我們通過各種途徑尋看《千與千尋》,對這個故事一半人看得是懵懵懂懂,只覺得這個叫宮崎駿的人很厲害,究竟厲害在哪,卻説不清楚;長大後,才知道宮崎駿的動畫片從來就不是單寫給孩子的。如今坐在影院裏的你我,再不用絞盡腦汁,就能明白片中的種種隱喻,才知道這個動畫片的殘酷之處:當你理解了它所包含的一個少年在面對未知世界的成長之時,你已不再是少年。

 

一次又一次,宮崎駿告訴我們:成長,是輛有去無回的列車。

 

宮崎駿告訴我們,成長是輛有去無回的列車

 

《魔女宅急便》劇照

 

謝謝你是一個言而無信的人

 

1986年《天空之城》上映後,宮崎駿第一次宣佈不再畫動畫,引來粉絲一陣失落;1992年《紅豬》上映,宮崎駿第二次説我真退出了;1997年《幽靈公主》來了,宮崎駿第三次説這是我的最後一部作品;2001年《千與千尋》上映,宮崎駿第四次説我走了。到2004年《哈爾的移動城堡》上映的時候,宮崎駿第五次宣佈退出,粉絲們笑了,“你還會再回來的!”。果然,2008年和《懸崖上的金魚姬》一起來的還有宮崎駿的第六次宣佈挂筆。然而,我們在2013年看到了《起風了》上映。與此同時,他又一次宣佈正式隱退,不再製作長篇動畫。2017年,在NHK特別節目《不了之人:宮崎駿》中,他透露,長篇動畫新作已在創作中,將於2019年公開。

 

目前為止,這部長片還沒有露面,但我們在國內的大銀幕上看到了《千與千尋》。

 

如果你覺得宮崎駿反反復復的出爾反爾是一種可笑的行為,那麼你就錯了。在以下幾部記錄他日常的紀錄片中,我們能看到一個把每一部作品都當作生命完結之篇的宮崎駿的執拗。

 

他早已做好了在工作中死去的準備。他説:“真的離開了動畫,那麼活著也就如同死了一樣。”

 

紀錄片《夢與狂想的王國》拍攝于2013年。創辦吉卜力工作室的三巨頭:宮崎駿、鈴木敏夫、高畑勳都有出鏡,這是一部非常專業且可愛的紀錄片,由砂田麻美執導。在片中,宮崎駿被員工用“有趣”一詞來形容。比如,吉卜力工作室每天都有固定的“音樂體操時間”。到了這時間,所有人都要放下畫筆,動動手啊動動腳,起身開始做體操,解放長時間伏案工作的頸椎和腰椎。而宮崎駿是其中特別賣力的一個,笨拙的動作伴隨開心地笑著,不是那個照片上嚴肅的導演。

 

他會在深夜畫完最後一筆,伸個懶腰,起身對放在窗戶邊的工藝品小羊説:辛苦了。還會説:我是一個20世紀的人,我不想面對21世紀。説完,就撓著頭走開。但宮崎駿也有被稱為“魔鬼”的時候。在2016年的另一部紀錄片《不了之人:宮崎駿》中,有幾個員工對宮崎駿的一些評價。比如:跟宮崎駿共事是很困難的,想保護自己的人應該遠離他等等。他充沛的想像力,細膩入微的畫工,靠的是數十年創作過程中堅持手工繪畫。有時一個短短四秒的鏡頭,要畫上一整年。而經過他反復看的那些手稿,很多都進了廢紙箱,因為但凡有一點不滿意,他都會要求重畫,連自己的畫也不例外。

 

拍《夢與狂想的王國》的時候,宮崎駿和團隊正在製作《起風了》。他每天11點上班,晚上9點放下鉛筆。但放下筆並不代表休息,他會回到自己的私人畫室,繼續畫些跟工作相關的東西。宮崎駿從不寫劇本,他是用分鏡繪本來取代劇本的。有時就連他自己也會很困惑,不知道自己最後會做出一部什麼樣的電影。他的員工曾對他説完全不懂他的電影,他作品的世界。但宮崎駿又表示這沒關係,因為:創作《千與千尋》的時候,他自己也不懂。

 

所以説,他似乎是在憑本能在創作動畫。

 

在這個流行用電腦作畫的年代,宮崎駿依然一心一意地用人手去創造那一個寧靜又美麗的世界。可以説,他是最接近匠人精神的一個藝術家。

 

“他獨自一人,向著海邊而去。當一個人處於最為孤獨的時候,他完全沒有必要和什麼人交談”,宮崎駿紀錄片的旁白如此解説這位執著的理想主義者。在他看來,孤獨不是寂寞,不是空虛、無聊、沒事幹。走在一群有説有笑的人群中間,你可能不會覺得寂寞,但也許你內心正在感到深深的孤獨。但孤獨在他這裡一定不是壞事,在很多情況下,孤獨是理想主義必然伴隨的,是有意義的人生的伴侶。

 

有人喜歡《千與千尋》裏的一句臺詞:不管前方的路有多苦,只要走的方向正確,不管多麼崎嶇不平,都比站在原地更接近幸福。這麼多年來,它的作者一直試圖通過手中的筆告訴我們:現實不能擊敗心中的理想主義。

 

這位年近80歲的老人,一直奔跑在捍衛理想主義的路上。

 

所謂巨匠也許就是這樣的吧!

 

宮崎駿告訴我們,成長是輛有去無回的列車

 

《千與千尋》劇照

 

《千與千尋》是我們再也回不去的童年

 

用作品對社會存在的種種問題進行深入剖析是宮崎駿作品一貫的主題。這種風格在《起風了》中達到極致——對於製造飛行器這種技術的人來説,他無法預料飛機將被利用成為戰爭的工具,這個理由站得住腳嗎?人類文明進步的每一項發明,都能在最初就做到對人類負責嗎?可以説,正是深刻的洞見,促使宮崎駿創作;而創作又進一步加深了他對人類社會的思考。

 

《千與千尋》也是一樣。孤獨的無臉男,六條手臂的鍋爐爺爺,唯利是圖的湯婆婆,溫柔的白龍,淘氣的煤球精……表面上看,這是一個叫千尋的小女孩離開熟悉的地方,來到神秘的世界,用當地的規則試圖救出自己的父母並回到現實世界裏的故事。宮崎駿的畫面是那麼波瀾起伏,瑰麗而夢幻。

 

千尋踏入的這個無名小鎮到底在隱喻什麼呢?重溫一次不難發現,影片開頭千尋一家駕車前往新家,當經過一個分岔路口時,千尋的爸爸遲疑了。鏡頭裏有一塊藍色路牌,左轉是由20國道進入21國道;右轉則是條未知的森林小道。

 

千尋爸爸選擇了右邊,一條討巧的“捷徑”。這裡包含了宮崎駿對日本社會的一種批判:上世紀70年代起,日本開始走上一條跟千尋爸爸差不多的路。2002年,在和一位教授對談時,宮崎駿表露過這樣的觀點,“面對孩子們所提出的‘我們為什麼會出生在這種地方’的提問,我們雖無法直接給出答案,但至少必須將大人的基本態度和心情傳達給他們知道。”“走捷徑”的結果導致了日本十多年的經濟停滯,1990年代時到處都在開發,後來金融危機到來,很多企業和個人一夕之間什麼都沒有了。

 

對應在片中:千尋的父母在放肆的吃喝後,變成了任人宰割的兩頭肥豬。千尋去豬圈看它們,大聲喊出“別長太胖,會被吃掉的”的臺詞時,很多人都笑了。回溯歷史,日本泡沫經濟是第一次經歷嗎?當然不是。千尋爸爸説過一句話:“這種地方泡沫經濟時期多的是,後來都破産了,就沒人來了”,片中的“這種地方”指的是千尋一家去的美食一條街。白天無人問津,夜晚光怪陸離。對於自己正在陷入的危機,很多當時的日本人和爸爸一樣不自知。

 

宮崎駿告訴我們,成長是輛有去無回的列車

 

《起風了》劇照

 

千尋的這段旅程,幾乎全部集中在“油屋”大澡堂。片中的大澡堂展示給我們的,是一個最常見的大型企業形象。掌權者湯婆婆,被畫成了西方童話故事中常見的巫婆形象。這是一個精明的生意人。她自私,用咒語讓白龍為其賣命;掌握魔法把人變成豬;壟斷周圍澡堂的生意,和勞動者簽署合約,剝奪他們的名字。名字在這裡代表著什麼?權利。當“千尋”變成了“千”,她便丟失了做人的資格,變成了一具無名無姓的軀殼。有一句臺詞説,“如果連名字都被奪去了,就再也找不到回去的路了。”而這群行屍走肉不間斷勞動的人,正是現代社會“上班族”的縮影;而巨嬰則是被成人過度保護的、永遠長不大的小孩;鍋爐爺爺代表的是那些經歷過經濟泡沫破裂、現在不再娛樂只工作睡覺連心都老掉了的人。

 

通過解讀,顯而易見的是宮崎駿對生逢經濟泡沫那代人的後代的同情和關懷。在一部名叫《宮崎駿軼事》的紀錄片裏,有2001年《千與千尋》剛上映時宮崎駿接受採訪時的畫面。他當時60歲,頭髮開始花白,説起千尋這個角色就像在説自家孫女,“這位女主角的特色,就是動作慢吞吞。”和過去的作品不同,宮崎駿並沒打算把千尋塑造成一個美少女戰士,而是把人設定為一個平凡的女孩。

 

作為一位極其敏感的電影導演,宮崎駿看出了現在的小孩正在變得脆弱善良又容易受創,且自視甚高。但當一位記者迎合他的觀點,拋出“世界上眼中最沒有光彩的小孩就是日本的小孩”的論調時,宮崎駿卻馬上予以反駁:“或許是如此,不過只要帶他們到自然的世界並放任一週不管,他們眼神中的光彩自然就會重現。”

 

宮崎駿認為所有孩子都有“與生俱來、可以克服逆境、發揮自我的能量”。他解釋把千尋的父母變成豬的原因,並不是為了想讓孩子們認清父母的真面目,也不希望做父母的人以父母的身份來觀看這部電影,而是希望每一個都擁有過10歲童年的成年人“能夠回到那個年紀並站在千尋這一邊”。這或許與宮崎駿的親身經歷有關。他從小就缺乏自信,不擅長表達自己,在手冢治蟲的漫畫和別的一些書中,他獲得了鼓勵。他發現那些角色普遍具有人性的弱點,但關鍵時刻都勇敢得讓人敬佩。這多少是他長大後從事了這份事業的初衷。在《千與千尋》裏,他提供了這樣的空間:儘管那是個看起來和現實世界一樣運行著相似規則的幻想世界,卻是一個相信真理的世界——只要千尋可以把事做好,她就能獲得相應的回報或認可,就算是湯婆婆也不會耍賴。“當孩子們在面對現實世界的問題時,正面衝撞雖然註定會失敗,但是幻想世界卻能成為他們的力量。”

 

宮崎駿告訴我們,成長是輛有去無回的列車

 

《懸崖上的金魚姬》劇照

 

對隱藏的主角的一次重新認識

 

這兩天,與四億票房一樣熱鬧的話題是對《千與千尋》中主角的重新認識。這種發現,幾乎成為了18年後大家的集體覺醒。宮崎駿給中國觀眾的手書信透露了一個重要的信號:他畫的不是10歲女孩千尋,而是無臉男。這讓很多動漫迷回想起,無論是在日本還是中國的吉卜力專賣店,《千與千尋》的招牌同樣不是千尋,而是無臉男。

 

無臉男是個怎樣的存在呢?先科普一下,它黑而透明,沒有臉,是個大駝背,只能發出“額”的聲音。黑色的斗篷披掛的臉上總挂著兩行黑色眼淚。吃相嚇人。

 

第一次出場,他一個人站在橋上,一動不動。周圍人來人往,沒有人看過他一眼。直到千尋走上橋,看到了他,對他點了點頭。這是第一個對無臉男這樣做的人。

 

然後,身體僵硬的無臉男,動了。像所有孤獨久了的人一樣,“被注意”這件事,對他來説意義非凡。

 

接下來,他開始用所有最笨拙的辦法對千尋好。千尋要什麼,他就給什麼。別人千方百計為難她,他千方百計保護她。他發現所有人都愛金子,於是見到千尋,就趕緊變出金子,嘩啦啦塞給她一堆。然而,像大多數愛得過於熾烈者的宿命,他被千尋拒絕了,還遭遇了“你家在哪、回家去吧、你爸媽呢”三連問。

 

他身體劇烈抽搐,説出了他在電影裏唯一一句臺詞:“我想要小千。好寂寞啊,好寂寞。”然後,他“哇”地一聲,把吃的食物全吐了出來。

 

之後,他像一個幽靈,跟在千尋後面,好不容易得到允許,和她一同坐上電車。宮崎駿讓電車在水面上行駛,無臉男無聲地坐在千尋身邊,這成了整部電影裏最溫暖的時刻。透過他的怪物外殼,很多人看到了自己。最後的最後,無臉男離開了千尋。如果你把遇到千尋之後的他跟開頭相比,就會發現:他嘴巴的位置,上揚了一點。

 

其實,在《千與千尋》一開始的分鏡繪本裏,宮崎駿對無臉男只有一句簡單的注解:外型奇怪的神。後來,故事逐漸拉長,他多了些戲份,但仍沒什麼存在感。直到有一天,宮崎駿的好友、吉卜力工作室的三個創始人之一鈴木敏夫提出:把無臉男作為《千與千尋》的主角和標誌性人物。他的理由是:無臉男展示了人心中最黑暗、最脆弱的一面。

 

宮崎駿看完樣片後同意了好友的意見:“這的確是千尋與無臉男的故事!”因為每個人身體裏都有像他的那部分——孤獨、脆弱、渴望被看見。(陳熙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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