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中醫的批判,差不多全部適用於18世紀以前的西醫

編輯:張旭|2020-03-02 14:07:55|來源:鳳凰網

西醫東漸,引發了西醫與中醫之間的矛盾、衝突和緊張,也增加了不同文明傳統的醫學、醫療技術之間的交互影響。

 

像我這般年紀的人,都知道魯迅對傳統中醫的反感和抨擊。最早讀《吶喊》,應該是 40 年前上初中的時候。魯迅的文字,自有讓你過目不忘的力量:為了久病的父親,年幼的作者每天先到比自己高一倍的當鋪櫃檯典當拿錢,再到和自己一樣高的藥店櫃檯買藥。更令人反胃的是,“開方的醫生,因為是最有名的,以此所用的藥引也奇特:冬天的蘆根,經霜三年的甘蔗,蟋蟀要原對的,結子的平地木,多不是容易辦到的東西。”

 

然而這般忙了四年,“我的父親終於日重一日的亡故了。”朋友,如果你我也有類似的遭遇,會不會也像魯迅先生一樣,以此認定“中醫不過是一種有意的或無意的騙子”呢?

 

對中醫的批判,差不多全部適用於18世紀以前的西醫

 

後來才知道,五四前後不少文化名人,對中醫都持批判態度。梁啟超、陳獨秀、胡適、傅斯年、吳昌碩等,都有過類似的言論。最早白紙黑字寫下《廢醫論》的近代學者,還是章太炎的老師、清末國學大師俞樾。

 

到 1929 年,南京國民政府衛生部召開的第一屆中央衛生委員會議,余雲岫乾脆正式提出“廢止舊醫以掃除醫事衛生之障礙案” ——就是説,不限于非議,而且要在體制上廢除中醫的武功。此案引發全國論戰,也逼迫中醫團結起來“救亡圖存”。結果,余案通過了卻沒有被執行。但是,從此中醫(“國醫”)就帶上了“舊醫”帽子,而後醫生註冊條列,規定中醫只能註冊為“醫士”,只有西醫才能註冊為“醫師”。

 

對中醫的批判,差不多全部適用於18世紀以前的西醫

 

清末文學家、教育家、書法家俞樾

 

其實,無論是“貶”還是“廢”,根據只有一條,就是“中醫不科學”。余雲岫論述廢止中醫的理由,撇開用語的激烈和尖銳,與俞樾以來一批中國學者關於中醫的見解一脈相承。可以説,“西醫=科學與先進,中醫=愚昧和落伍”,差不多是現代不少中國知識分子的共識。

 

問題是,西醫從來就是科學的嗎?

 

遠的不談,就是到了 18世紀中葉的英國,“人們普遍認為在發燒初期進行發汗是必需的。一般做法是在病人身上堆積衣服,提供具有發熱性能的物質,諸如酒精、香料等等,這些東西往往使血液沸騰、痙攣加重、病情惡化” ——這比“不科學的”中醫,究竟高在什麼地方?

 

當時,整個歐洲普遍相信放血、催吐、通便等“清除體內有毒液體的方法”,因為在 19 世紀病因學説被揭示之前,“疾病被歸結為流體和體液的不平衡”。美國的情況似乎更糟,因為《劍橋醫學史》記載,在新英格蘭的醫生,“方法是一致的,放血、嘔吐、發皰、用瀉藥、止痛等等;如果病情依舊,就重復用過的措施,直到病人死亡”。堪薩斯邊界的一位醫生這樣回憶他的行當,“我幾乎想不起在早年有哪怕是一種能被醫生真正治愈的疾病”。

 

對中醫的批判,差不多全部適用於18世紀以前的西醫

 

劍橋醫學史

 

西藥也好不到哪去。1869 年倫敦一家醫院的急診室,“以每 35 秒鐘一個病人的速度,(病人)被打發走時帶上了劑量可疑的藥物”,“它們基本上由通便劑組成”。1900年前後,美國的老式醫生出診時,“他們的診療箱裏幾乎沒有藥物”。這些老醫生不但沒有聽説過年輕的競爭者所用的“新型”治療方法,而且由衷地相信,“年輕醫生最終會發現他們包裏真正需要的就是讓病人吐和瀉的藥物”。

 

那時中西之間的最大區別,也許不過就是西方世界還缺一個像魯迅這樣觀察入微、下筆毫不留情的文豪。

 

蕭伯納在某種程度上彌補了以上缺憾, 1911 年他寫下《醫生的困境》,説“在勉勉強強通過了考試、購得一個銅招牌後,醫生很快發現自己開得處方無非是:為不喝酒的人開白開水,為酒鬼則開白蘭地和香檳;在家中開牛排和黑啤酒,在路途上開不産生尿酸的素食食物;給老傢夥的處方是緊閉的窗戶、大大的火爐、厚重的外套,給年輕的時尚追求者則是呼吸新鮮空氣,儘量裸露而不失莊重” !

 

對中醫的批判,差不多全部適用於18世紀以前的西醫

 

愛爾蘭劇作家蕭伯納

 

就是説,傳統西醫也毫無“科學”而言。先進而敏感的中國知識分子對傳統中醫所作的批判,對 18 世紀以前的西醫,差不多全部適用。

 

在很多方面,傳統西醫之“不科學”,遠甚于傳統中醫。真正把中西醫之間的科學水準大幅拉開來的,不過發生在近現代而已。《劍橋醫學史》小結道,“(西)醫學發展的全盛時期大約從 1850 年開始。從那以後,麻醉學和消毒學的發展促進了手術的發展;公共衛生促進了公眾健康;細菌學解釋了病因學;實驗醫學也有所成就;並且磺胺類的藥物和抗生素引發了藥物學的革命。致命性的疾病也能治療了,平均壽命增長了。醫學和社會的關係如同度蜜月一般親密”。是的,顯微鏡、溫度計、 X-線、聽診器和心電儀等也是在 19 世紀後半期,才普遍進入西方國家的初級保健。

 

對中醫的批判,差不多全部適用於18世紀以前的西醫

 

這前後究竟發生了什麼?長話短説,就是工業革命在西方擴展,而中國保持以農為本的結構,人口和資源積聚的模式,從此有了明顯的分叉。我們知道斯密定理的意思,是分工依賴市場規模,而市場規模首先依賴人口和資源的積聚。當 90%的人口散漫地居住在鄉間的時候,社會既不需要、也無從支持分工深化包括知識分工的深化。在此基點上,知識累積的模式也分了叉。

 

中醫的落伍並不是因為中醫沒有理論。廣義地説,一切理論都是以“假説”、“猜想”的形態存在的。問題是,是不是把理論——假説和猜想——置於不斷經受檢驗的地位,並不斷創造條件驗證這些理論,不斷推陳出新,以逼近更高的對規律的認識水準。

 

從這點看,説傳統中醫輸在無力提出系統而精確的假説和猜想,不如説輸在缺乏驗證理論的支持條件。舉一個例,李比希關於生物化學的一系列假説,可以很快在先是吉森大學、然後是慕尼黑大學資金充裕、設備和人手齊備的實驗室裏得到驗證,並在經受檢驗的過程中不斷去偽存真、去粗取精。反觀中醫, 2500 前的《內經》提出的“經絡説” ——一個偉大的猜想和假説——差不多要到上世紀 70 年代,才在日本的大學裏靠了現代攝影技術,方可做到讓“看見”經絡得存在。天分再高的猜想,長期沒有機會遭遇可觀察現象的檢驗,談什麼科學呢?

 

對中醫的批判,差不多全部適用於18世紀以前的西醫

 

巴慕德説,現代醫學有兩項革命性突破,其一是對“準確真實性”(exact truth)的尋求;其二是“託管制度”(trusteeship),即病人把自己的身體和生命託管給醫生、護士和醫院。我的理解,追求“準確真實性”恰恰是為了滿足不斷驗證假説的要求。“託管制”呢?除了人道責任和降低交易費用的含義,最重要的是把病人的身體轉為醫學科學的客觀對象,而不再是以病人為中心、尤其不再以病人對自己病情的想像為中心。因為這兩點突破,西醫的科學水準把中醫越拉越遠了。

 

絕不是中國人不聰明,絕不是有數千年曆史的中醫沒有經驗基礎,也絕不是中醫缺少天才的理論和假説,而是缺少提供不斷驗證、推翻、更新醫學假説的條件。試想,到 20 世紀 80 年代還是“10 億人口、 8 億農民”,哪容得下程度很高的積聚和分工?個人之見,經濟條件的限制,決定了追求“準確的真實性”,實在是非常奢侈的需求。

 

在少數人口積聚達到幾十萬甚至上百萬的大城市,倒是有條件實現更高水準的知識分工。但是很可惜,古代中國的大城市以帝王和官僚為中心,即使在中醫分工水準最高的太醫院,皇帝從來也沒有把自己的龍體託付給他的宮廷御醫。相反,皇上總是中心和主宰。“伴君如伴虎”的歷代御醫,謹小慎微、戰戰兢兢還來不及,哪談得到把皇帝老子的身體當作客觀對象,從容循著“觀察-問題-假説-驗證”的科學路線行動呢?説到底,天下所有含糊不清的“理論”,惟一的“好處”就是講不清楚對與錯——那實在是逃避責任的最佳護符。

 

這是我對中西醫近代分叉的理解。最重要的是,事情根本與“中”、“西”無關。凡同樣的結構,都有差不多的結果。18 世紀以前的西歐、 19 世紀以前的美國、 20 世紀的中國和絕大多數發展中國家,不論什麼醫,都要面對科學革命的挑戰。反之,在不具備條件的地方,任何激烈的批判和廢除傳統的主張,也做不到把“不科學的”、但為廣大人口所“養得起”的傳統醫學醫術,完全逐出醫療服務的殿堂。

 

作者:周其仁,經濟學家,北京大學國家發展研究院經濟學教授。本文最早于2007年7月16日刊載在《經濟觀察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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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中醫的批判,差不多全部適用於18世紀以前的西醫

 

《病有所醫當問誰:醫改系列評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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