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 蒙

編輯:張旭|2020-09-18 10:23:52|來源:光明日報

作者:王國欽

 

有道是四歲授《孝經》,七歲誦《論語》,迫於生計,我五歲編竹籃謀生,繼之牧鵝,羨慕少年讀書郎,衣食無憂,有人指教。

 

放下牧鵝桿,躲進草舍,回味母親念的童謠:“正月燈,二月鳶,三月麥稈當吹簫。鄉村四月閒人少,才了蠶桑又插田,五月龍舟鑼鼓咚鏘聲……”我畢恭畢敬地記在本子上,其中不會寫的字用圖畫代替,候有機會向村裏老先生請教。母親不識字,為糊口起早摸黑勞作,仍不時給我講些田間趣事,讓我感嘆大自然生態鏈的奇妙。鄉親送來西瓜田裏的換季爛尾瓜,我們切開享用,母親隨口説:“西瓜帽、棕絲衣、豇豆帶、絲瓜絡襪、蒲草鞋……”食用河裏撈得的田螺,母親會説:“奇怪真奇怪,骨頭長皮外,鬍鬚生牙齒裏,帽子戴在臀根上……”鄉間語言,形象生動,朗朗上口,豐富了我的詞彙庫。

 

親友見我肯吃苦,眾籌接濟我讀書,好不容易背著母親手縫的土書包上學,卻遭富家子弟譏笑:“鄉下人來了。”我情緒不免低落。戴老花鏡的張老師,曾有幸得到散文大家朱自清的教誨,他對清貧子弟關心有加,看到我那本圖文並茂的童謠記錄,贈《唐詩三百首》予以勉勵。

 

一次作文命題“夏”,我不像讀過唐宋詩的同學那樣,能從“坐惜時節變,蟬鳴槐花枝”“接天蓮葉無窮碧,映日荷花別樣紅”中獲得啟發,也沒有觀察“潭清疑水淺,荷動知魚散”的閒情逸致,更談不上體會“笑入荷花去,佯羞不出來”的意境,便就地取材寫目睹事。赤日炎炎,農夫心急火燎,抗旱要緊,忙架水車踏輪軸提水,此等重活累活不是少年所能勝任,我便去早稻田捉蚱蜢,蟲口奪糧。蚱蜢營養極豐富,喂雞能多生蛋,可賣給養雞戶。我給鄰居阿婆送蚱蜢,阿婆誇我懂事,特賞三枚雞蛋,我獻給勞累的父母,讓他們用餐時做碗蛋湯。看到我的作文,張老師眼睛一亮,判為優,並作範文宣讀,印證了“一張白紙,沒有負擔,能畫最新最美的圖畫”這句話。之後,家境好的同學主動借書給我,與我分享閱讀心得。張老師看到班級新氣象,非常高興,動情地説:“窮困子弟只要有志向,便有錦繡前程,希望大家相互幫助,共同提高。”

 

學習過程中,我悟到名作中的許多詩句採自鄉間,例如“村南村北響繅車,牛衣古柳賣黃瓜”“榆柳蔭後檐,桃李羅堂前”……先賢善於觀察,理解深刻,從而筆下留傑作。我眼中的田園也煥然一新,原來田園風光如此美妙。母親教我童謠並講解田園故事,富含哲理,豈是手捧書本講授知識所能替代?據説蒲松齡曾花銀子蒐集民間生動有趣的故事,每講一個故事,酌情付銀,積累素材再構思,終成《聊齋》。有文學愛好者進行鄉間采風,將“吃了端午粽,夾襖不放箱”“九月九,蟋蟀藏洞窖”等諺語整理成冊,母親意想不到,她脫口而出的話,竟可寫進書中。

 

我有一位曾一同上山拾柴下田插秧的夥伴,後來事業有成擅長繪畫,邀我故地重訪。破敗農舍早已蕩然無存,唯香樟樹高大挺拔蔥鬱,我們坐樹下小憩,回憶從前赤腳下水田插秧的往事。那時最煩心“吸血鬼”螞蟥叮咬,鄉間有螞蟥不叮咬勤快人之説,也可解釋為插秧高手動作熟練,腳步快速,從而能夠避免螞蟥叮咬。我們想起布袋和尚的《插秧歌》:“手捏青苗種福田,低頭便見水中天。六根清凈方成稻,後退原來是向前。”插秧時還長智慧,正是勸農更上一層樓。我們也想起就著昏黃的菜油燈,討論老師的授課內容,各抒己見,務必搞清來龍去脈,菜油金貴,看看都不夠吃了才將油燈熄滅。疑難之處,臨睡前仍在思考,想到次日再破解才心安。

 

十年寒窗磨煉了意志,我和夥伴端著墨水瓶,握著鋼筆昂首參加高考,各自進入心儀的名校。母親喜極而泣,指著山溪遊魚説:“魚翔淺底也會跳龍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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