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心 詩意 愛情——觀詩韻越劇《鳳凰臺》

編輯:張旭|2020-09-21 16:40:21|來源:光明日報

作者:仲呈祥

 

有幸先睹由羅周編劇、翁國生導演、南京越劇院李曉旭領銜主演的詩韻越劇《鳳凰臺》,眼界大開,感悟頗深。這是一台以詩仙李白為題材的具有較高文化品位、文學蘊涵、戲劇品質的守正創新的詩韻越劇,是一台再經過精心打磨便可望立得住、傳得開、留得下的精品力作。

 

表現李白的文藝作品我見過不少,但《鳳凰臺》的視角獨特。全劇聚焦于“鳳凰臺”,“鳳凰臺上鳳凰遊,鳳去臺空江自流”。神遊于鳳凰臺的大詩人李白與玉真公主、宗小玉兩位鍾情于詩的聖潔女性演出了一幕催人淚下、啟人心智的人生悲劇。在這裡,鳳凰臺是實地名,更是一種象徵,是人心、詩意、愛情的精神領地,是全戲營造的一種高遠的人生境界和審美意象。

 

李曉旭塑造的李白形象,奔放激昂又心事重重,頗具中國優秀傳統文人的典型文化心態。第一折《追舟》,他酒醉江邊聞音,“解我紫綺裘,換君釣魚船”,與詩友孟浩然追管樂美聲,邂逅美人玉真于鳳凰臺。於是,兩心相通,一見鍾情,李白是“此身恨不為秋風,吹起翩躚妙宮商”,玉真是“恨不此身為山月,來照詩人錦繡腸”。天公作美,那就該喜結良緣吧?否!此時的李白,青春豪氣,仕途心切。“天子重英豪,旨喻紫閣招。”長安趕考是頭等大事、壓倒一切。於是乎,他“顧不得流連芳草,撇漾了管樂笙簫。辜負這月明花好,辭別盡酒友詩交”,下決心“一卷書、三尺劍,走馬揚鞭長安道”,立志要“歸來時,璧玉軒、赤金印,小兒爭看錦衣袍”。他發誓“待小生騰達之日,定返金陵相尋姐姐!”這是典型的傳統文人的仕途心態。縱然詩心盪漾,才高八斗,此種“仕途情結”,終究註定悲劇。第二折《再別》,之後,執著追求愛情的玉真又與李白相會于終南山。兩人喜之不盡,都有“一曰不見似三歲,一歲不見心未單”之通感,一個是“只為三百六十日,夜夜君詩伴我弦”,一個是“只為三百六十日,卿弦夜夜繞毫端”;一邊是“先生之言,盡入我耳”,另一邊是“姐姐之語,銘在我心”。這才總該續舊緣了吧?再否!由於高力士的插入,拆穿了玉真的九公主身份,這一下驚慌了李白。他本來還對玉真説:“姐姐若識天子面,為我霧裏指西東。姐姐不識天子面,我再不枯等成空。”現在知曉了公主身份,潛藏在心靈深處傳統文人的尊卑、清高、自恃等心態又冒出來作怪了——他先是驚詫之餘,對公主道:“小生與你,有尊卑之分、天壤之別,不動真情,尚可敷衍;若動了真情,不去而何!不去而何?”一嘆一問,是非去不可了!接著又是説為他安排的那“位兒”乃是靠當年公主賞識拍馬而當上頭名狀元的“王維坐過的”,他不屑坐。當然“再別”就是必須的了!還是玉真公主把他看得透,説他並非如高力士所言是吃“飛醋”,而是有氣節,是“刺兒頭、一根筋”,“他是怕世人,將他疑作王維”,這真叫人“惱煞,愛煞”。兩折戲,把李白人文心態的矛盾性、把他精神世界深處的人性複雜性,刻畫得入木三分、惟妙惟肖,令人深長思之。李曉旭反串飾李白,大約由於男女間審美的距離感,令她對李白這種極具典型性的人文心態體味獨到深刻,表演瀟灑有度,令人稱道。

 

《鳳凰臺》人物形象塑造的另一突出成就,是玉真公主和宗小玉兩位聖潔女性形象的美學價值。與常見的一男二女三角戀爭風吃醋迥異,這兩位女性形象充分體現了中華民族傑出女性對人生、對愛情的高尚詩意追求和聖潔的人格境界。玉真愛李白,詩是媒介,她讀李白之詩,“一篇一篇、一行一行、一字一字,我皆手書百回……心咏千遍”,故“朝夕思之,但求一見。今日邂逅,實三生之幸”。男女兩性之愛,最高最聖潔的境界便是精神志趣的一致性,即詩意詩趣的一致性。第三折《斷水》中,鳳凰臺上,李白與宗小玉因詩結緣,成婚典禮上,玉真不請而至。出人意料的是,她不是來搶婚的,而是來辭別的——安史之髮發生了,叛軍迫近東都,她要“與社稷共存亡”,遠行助君。如此報國情懷,“丈夫誠可羞”!而當她洞悉李白要娶的妻子宗小玉情生於讀李白揮毫題于鳳凰臺照壁詩:“嘗聞秦帝女,傳得鳳凰聲,是日逢仙子,當時別有情。”她見照壁之詩,心靈共振,淚下潸然。遂日日來此,摩挲詩痕。而聞聽此壁將毀,情志難忍,遂不惜以千金代價,買下此壁。為償千金,她“身是伶仃寒門女,借貸訂下十年期”,靠“日日手不輟針黹,夜夜繡到聞雞聲”,終在二十年後與漂泊半生的李白結成連理。這是何等高尚聖潔的愛情啊!儘管這些都是靠敘事交代出來的,但其情其志,可感天動地!更陶冶凈化人心境的,是第三折《斷水》後的《楔子-叩宮》一場。李白錯投永王,犯了“路線錯誤”,被連坐入獄待斬,宗小玉喊冤叩宮,求助於玉真公主。這場戲,飾宗小玉的青年演員馮悅唱做俱佳,頗見功夫,她唱得走心,水袖傳情,較好地塑造了這位奇女子形象。

 

全劇的高潮在第四折《歌月》。李白獲赦出獄,與宗氏相約于鳳凰臺,不料來的卻是玉真公主。原來,宗氏留言:解救李白,“非妾之功,實公主之力”,自己已看破紅塵,決計出家修身,但願李白與公主共度余生。李白聞言,悲痛至極:“辜負公主情慾碎,又負我妻淚雨風……思之千慚復萬愧,羞煞丈夫此心虧。”公主答道:“宗氏洞達,我亦不愚……豈你虧欠我等,實是我等受君恩重,無以為報。”原來,公主與宗氏,皆有坎坷人生,前者年幼就被祖母武則天以三尺白綾賜死親母,後者景龍年間三度拜相的祖父宗楚客被扣上“謀逆之罪”,全家百口男丁梟首、婦孺為奴。她們都是“遍體鱗傷半為鬼,幸遇先生救娥眉”,是讀了李白的《行路難》《將進酒》《長相思》《烏夜啼》《梁甫吟》《長干行》《靜夜思》……才令“此身浸淫詩中味,始信紅塵未成灰。思之千悲轉萬喜,願化翰墨永相追!”這,不僅彰顯了李白詩歌的歷史價值、人生價值和美學價值,而且顯示出中華女性高遠聖潔的精神境界。

 

作為一台守正創新的詩韻越劇,《鳳凰臺》的人心、詩意、愛情的審美表達,是可圈可點的。無疑,這部作品對於提升戲曲演員的文學修養、詩意追求和人格修煉,對於提升戲曲觀眾的戲曲知識、鑒賞水準和怡情養性,都具有寶貴的示範意義。於越劇,筆者是外行,最多算個愛好者。斗膽進言,在“鳳凰臺”的整體意向營造上,似乎尚有審美創造的升騰空間;集體歌舞營造舞臺氛圍要適度,切忌以此沖淡乃至取消戲曲程式錶演的作用;唱段文學性強,詞美意達,但略嫌過滿,空靈不足,核心經典唱段的形成還有待時日。不知以為然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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