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子的“直”與“學”
作者:沈章明(華東師範大學國際與比較教育研究所副教授)
孔子重視區分“公”與“私”,追求“直”與“學”的均衡。這些是修己安人的前提,也是解讀《論語》的關鍵。抓住關鍵,可以避免誤讀與不必要的爭論,也有利於把握《論語》的文化使命與時代價值。
“學即誦習”:
《論語》解讀的誤區
圖1
中國向來重視“學”,《論語》首章“學而”,《荀子》首篇《勸學》,《禮記》只有《學記》而無《教記》,皆可為證。“學”字甲骨文作“[圖1]”,上半部分描述教師雙手擺弄算籌的情形,下半部分是房屋的形狀,後人又在房屋中添加了“子”,代表學生。從教的角度看,“學”是言傳身教,動口又動手;從學的角度看,則是“仿傚”。可是,最遲從東漢開始,以《白虎通》與《説文解字》為代表,人們釋“學”為“覺悟”,不言“仿傚”而強調其後果。直到朱熹出現,這個義項才被重新提及:“學之為言效也。人性皆善,而覺有先後,後覺者必效先覺之所為,乃可以明善而復其初也。”
後人卻不認可朱熹的説法。毛奇齡批評朱熹説“從來字學並無此訓”,“學”是“道術之總名”;劉逢祿釋“學”為“刪定六經”;錢穆説“凡誦讀練習皆是學”;只有李澤厚將其釋為“學為人”,與朱熹相呼應。
誦習只是“學”的一部分,“紙上得來終覺淺,絕知此事要躬行”(陸游),還是身體力行最實在,手腦並用才會有切實感悟。孔子明確強調:“君子食無求飽,居無求安,敏於事而慎於言,就有道而正焉。可謂好學也已。”這裡的“好學”就是“慎言而敏行”,“仿傚”包括其中。
仿傚需要觀察能力,學習者要能夠“視其所以,觀其所由,察其所安”。具備這樣的眼光,才能找到理想的仿傚對象,實現“學無常師”。“三人行,必有我師焉。擇其善者而從之,其不善者而改之。”孔子提倡向任何值得仿傚的人學習,換言之,就是“毋友不如己者”。這句話經常遭到批判。事實上必須如此,否則,個人與社會都難以進步。
孔子重“學”,“十有五而志於學”,“學而不厭”,又曾自豪地宣稱“十室之邑,必有忠信如丘者焉,不如丘之好學也。”他經常被誤解,也因此而失落過,但始終堅持“人不知而不慍”。一方面,“道不同,不相為謀”,或者“中人以下,不可以語上”,“不可與言而與之言,失言”;另一方面,“求仁得仁,又何怨”,“君子病無能焉,不病人之不己知也”,別人怎麼評價不重要,重要的是如何“見賢思齊”,發現自身的缺點並加以改正。
時時仿傚與改正,是孔子之“學”的要義,也是解讀《論語》的關鍵。他希望通過“學”而“克己復禮”,完善自我,重建已經崩壞的禮樂制度。後人將“學”片面理解為“誦習”,就無法把握《論語》的脈絡,只能見到碎金而難睹全璧。
“直在其中”:
內在超越的基礎
解讀《論語》的第二個關鍵詞是“直”。
《論語》中多次出現“直”,歷代注家言人人殊。顧夢麟將其解作“當下本念”而非“第二念”,較切合文意。孔子説“人之生也直”,“直”即本能。有人問“以德報怨”好不好,他立即反問“何以報德”,主張“以直報怨,以德報德”。葉公説“直躬者”大義滅親,他卻稱讚“父為子隱,子為父隱,真在其中矣”。不主張用裝模作樣的仁愛對待自己怨恨的人,也不願為公德而拋棄私德。邏輯非常清楚,私德優先,然後講公德,“老吾老以及人之老”。
孔子不是後人刻意塑造出來的極端道德化與符號化的存在,而是務實的哲人。他的“直”就是《大學》中的“誠其意”。“所謂誠其意者,毋自欺也”,聞到惡臭掩鼻子,見到美色坦然觀賞,不假裝,不做作,勇於“自慊”也即自我滿足。根據這個原則,他批評微生高,自家沒有醋,就應該如實説,不能去外面借了之後再轉借給來者。這是作偽,自欺欺人,敗壞了風氣。
不自欺者忠於內心,這是“誠”的第一義,屬於私德。有此私德者“內不自以欺,外不以欺人”(劉寶楠《論語正義》),不大義滅親,也不欺負別人。父親要去偷羊,他就會面臨道德困境。從私德方面看,要為父親擔心,怕其被捕而受羞辱;從公德方面看,無法忍受父親去欺負別人。怎麼辦?孟子著眼于公德,主張“父子之間不責善”,否則“相互傷感情”(楊伯峻《孟子譯注》);孔子立足私德,主張“事父母幾諫,見志不從,又敬不違,勞而無怨”,如果委婉勸阻而不能見效,就只好聽之任之,而不能埋怨。孔子的處理方式更有智慧。世間事不可能都盡如人意,無愧於心便好。這樣,就會獲得諒解與支持。所以,當魯哀公問怎樣讓百姓佩服時,孔子建議“舉直錯諸枉”。
當然,“直”也要加以約束。忠於內心者必然被本初一念所牽引,若率性而為,容易引起紛爭。不要説在社會上,即便在家裏也難以“自慊”。約束的辦法主要有守禮(“直而無禮則絞”)與好學(“好直不好學,其蔽也絞”)兩種。“禮”是外在約束,難以持久,孔子更看重“學”,主張通過仿傚而“克己復禮”,培養“質直而好義,察言而觀色,慮以下人”的“達者”。
仿傚對象要多,首先是父兄。孔門強調孝與悌,主要是為了仿傚。“父在,觀其志;父沒,觀其行;三年無改于父之道,可謂孝矣”,就是要看其能否持續仿傚。其次是仿傚師長,接受言傳身教。最後,是朋友間相互借鑒。夫妻關係也被視作特殊的朋友關係,《詩經》首篇《關雎》就以審美的方式傳遞男女間相戀相守的原則和經驗,約束“直”,推動人的社會化。
不仿傚或學得不夠,就會粗野(“質勝文則野”);“務博記,尚文辭”,專注記誦,就會徒有虛名(“文勝質則史”)。只有實現“直”與“學”的均衡,才能“文質彬彬”,實現內在超越。
從法天到修己:
“直”與“學”的使命
內在超越不會毀棄天性,“學”在約束“直”的同時,也保護了它。“直”與“學”的均衡,讓人堅毅而篤定。孔子就是如此,“磨而不磷”“涅而不緇”,出淤泥而不染;在匡地遇險,臨危不懼,聲言“文王既沒,文不在茲乎”。
文王之“文”的主要特色是修己安人,與商人重天命截然不同。商紂王在位時,並不擔心西伯的威脅,驕傲地聲稱“不有天命乎?是何能為”。周武王兵臨城下,軍士倒戈,他“衣其寶玉衣”自焚而亡(《史記》)。終其一生,迷信天命,以天子自居。這在周人看來,完全是“自絕於天,結怨於民”,他們更相信“天視自我民視,天聽自我民聽”,民心才是天命(《尚書》)。
周人擅長農耕,又重視德性,仁民愛物,日益強大。伐商成功後,他們揚棄了天命觀,刻意頌揚祖先的功德,推行仁政,完成了殷周文化變革。不法天而敬祖,從“學”的角度看,就是轉換了學習對象,以父祖輩為榜樣。
孔子繼承周人之志,又擴大仿傚對象,明晰了目標。他尊重內心,追求自覺,強調“直”與“學”的均衡,大大深化了殷周變革的議題。從這個角度讀《論語》,就不會將“學”釋為“誦習”。記誦之學“入乎耳,出乎口。口耳之間則四寸耳,曷足以美七尺之軀哉”,真正的學習應該“布乎四體,形乎動靜”(《荀子》),從而“動心忍性”(《孟子》)。
無視身體和心靈,全神貫注于誦習,是古典學術衰落的標誌。1919年,杜威在上海演講時指出,古典教育偏于記誦,“不重思想力”,當下應該追求理性,重視“實驗”和“歸納”。此説受到普遍歡迎。時至今日,對於外來學術和科技仍然是仿傚有餘而創新不足。揆諸《論語》,這是缺乏“直”與“自覺”的表現。
“直”的缺席由來已久。孔子之後,講求道德太過,以至於相信“人皆可以為堯舜”。陳義過高,不能踐行,就只有被道德劫持,虛偽做作。1895年,嚴復痛斥“六經五子以君子而束縛天下……因其劫持,遂生作偽;以其作偽,而是非淆、廉恥喪”(《救亡決論》)。經過幾代人的努力,人們如今不再空談心性,但也還沒有實現“直”與“學”的均衡。
“直”尊重真情與本性,可以使“學”不至於淪落為記誦和仿傚;“學”重在自覺或覺悟,可以舒展真情與本性,使人不至於陷入固執和迷狂。“直”與“學”緊密結合,轉化與創新才不會是空談。這是“直”與“學”的文化使命,也是孔子和《論語》的時代價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