賴聲川:選難的戲做,再發明新的

編輯:張旭|2020-12-23 15:31:18|來源:北京日報

即使話劇是一個小眾的藝術門類,今天的我們也不用再費筆墨去為賴聲川導演正名了。

 

他的表演工作坊第一次把集體即興編創的創作形式介紹給了整個華語戲劇;他的《暗戀桃花源》是一代舞臺劇愛好者不能割捨的夢想;他的《如夢之夢》不僅是21世紀初最受矚目的華語戲劇作品之一,更創造了只能用奇跡來形容的票房神話。

 

人們早就知道,林青霞曾是他《暗戀桃花源》中的雲之凡,傳奇戲骨金士傑是他早年創作的好搭檔,黃磊、孫莉、郝蕾、何炅、胡歌、謝娜、張傑都是他的劇中人。

 

這是一個已然站在榮譽巔峰上的人,但他還有使不完的勁頭。

 

他打算再去發明新的山峰。

 

忙碌得駛入了不同的軌道

 

要訪問到賴聲川,實在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採訪的需求在9月初提出,真的在劇場的後臺見到他,已經是11月下旬。當中的這幾個月,他和台北的表演工作坊團隊重排了《這一夜,誰來説相聲?》,回到上海後受疫情影響進行了居家隔離,出關之後又奔赴北京,迎接他的專屬劇場——上劇場第一個Live高清戲劇影像《水中之書》的院線公映,之後上劇場專屬版《寶島一村》建組,一個多月的時間,他帶著年輕的大陸演員團隊復刻著上世紀台灣眷村的故事;與此同時,2019年的新作,倪妮主演的《幺幺洞捌》還在杭州進行新一輪巡演,演出的間隙,他在杭州閉關創作,為籌備中的新戲譜了一支曲子;大洋彼岸,他30年來最具代表性的12個劇本的英文版也即將在美國出版。

 

妻子丁乃竺一度以為,受疫情影響,他終於可以把工作節奏放緩,試著休息片刻,沒想到現場演出行業的短暫停擺,讓劇場人賴聲川忙碌得駛入了不同的軌道。

 

採訪開始前半小時,導演賴聲川在上劇場臺側帶著演員們暖身,還有一些細微的調整筆記要最後再叮囑一下,當然,技術性的指導在這個階段已經不必要了,更關鍵的是他的出現能給演員們提神、聚氣。

 

採訪開始前一刻鐘,劇作家賴聲川和密歇根大學出版社進行越洋電話會議,商定校對新書的譯本。

 

採訪開始前一分鐘,創作者賴聲川終於得以在劇場休息室的沙發上癱坐片刻——與此同時,他的目光聚焦在墻壁上的一塊螢幕上,螢幕裏是劇場內的實時監控,演出方才開場,他需要確認演員的表演狀態。

 

丁乃竺走進休息室,拿來朋友送的一盒甜食,四個精緻的水果派,催他挑一個,剩餘的分給工作人員,丈夫賴聲川一邊選,一邊小聲寬慰自己:“一週只吃一次的話,今天還是可以的……”有幸當選本週甜品的是一塊鋪滿莓粉色果醬的點心,丁乃竺笑了:“我就知道你會選這個。”賴聲川表示贊同:“我們如果去做那種夫妻默契考試,肯定可以得滿分。”

 

和甜食一起來的還有工作,“我順便問你一個問題,會昌實驗劇場的地板尺寸到底……”生活之外,丁乃竺還是上劇場CEO、表演工作坊的行政總監。

 

賴聲川不抽煙不喝酒,這在高産的創作者中實屬少見,除了規律的運動,取而代之的舒壓方式是吃甜食,吃法也是孩子式的豪邁,一勺揮去四分之一,一大口,桌上的可樂也是標配。

 

有個坊間“神話”,説他的排練廳一定要有可樂,不然不工作。在他每年公開行程最多的場合——烏鎮戲劇節時期,往往只需要一個眼神會意,隨行的工作人員就會遞上事先準備好的可樂,那是他在高強度的工作中提神的唯一解法。

 

好像有點小勞碌命。這是妻子對賴聲川的工作狀態的總結,他會念叨著香港話劇團的導演一年要做幾個戲,或是哪個劇院一年的作品有幾件,但別人完成的是外部指標,他要完成的題目都是自己出的。

 

“為什麼這樣定?……就神經病啊。”他從不否認自己的創作天賦,但更要強調努力和工作的累計和天賦是對等的。

 

“他確實是有一種絕對的天賦,拿著劇本可以很快拉出一個場面,去年的《北京人》大概只用三四天就可以整排了。”丁乃竺忍不住要稱讚一句。“那其實是經驗啦。”被眷顧的當事人有恃無恐。

 

好久之前,有個算命先生對他説,你其實很不了解自己。比方説是兩人拳擊,賴聲川是不知道自己出手能帶來多大威力的,所以每每是全力以赴,一拳制敵還有餘波震蕩。

 

戲,要選難的做,既有的樣式做慣了,就發明新的。

 

民俗曲藝可以做戲。1985年,表演工作坊創團之作,相聲劇《那一夜,我們説相聲》,用當年台灣近乎絕跡的傳統藝術做當代戲劇,被稱為台灣文化史上的一次“事件”,作品原聲錄音被唱片公司出版,立馬成為白金唱片。

 

兩個完全不搭調的故事也可以入戲。1986年,時空與命運交錯的《暗戀桃花源》問世,一紙“混亂與干擾”。橫跨一個世紀的人生也可以入戲。2000年,8小時的話劇史詩《如夢之夢》在台北首演,舞臺採取環繞設計,觀眾席被包裹在中央,因此得了個“蓮花池”的美稱,池邊舞臺的八個方向中,時光流轉,空間轉換,觥籌交錯,恍若隔世。體量龐大的時代記憶可以入戲。2008年,《寶島一村》首演,故事取材自台灣電視人王偉忠在台灣眷村的成長經歷,100個口述歷史素材,演變成臺上48場戲,串起3個家庭自1949年起60年間的生活軌跡與文化身份認同。

 

相聲劇、蓮花池、集體即興工作坊、史詩體量的敘事樣式、顛覆式的觀演關係……在創作的路上,賴聲川一直是那個空前的來者,一個攀著自己前作拾級而上的旅人,甚至因為在可見的未來中,一直沒有後生追趕到身前,而稍顯寂寞。

 

“放下,是一種專注”

 

落成五年的時間裏,坐落于上海徐家匯區商場頂層的賴聲川專屬劇場——上劇場——已經被佈置得像個小家。

 

休息室裏的沙發柔軟,桌上茶具考究,角落裏安然擺著近年陸續收集的幾把吉他,排練廳和劇場的檔期最大程度地配合著賴聲川的創作光譜,這間劇場全心全意地聽從藝術家的調配,給創作最大的自由與自在。

 

正是在這樣的環境下,他得以隨時“放下”。而放下,是他諸多作品創作環節中的關鍵動作。

 

“可能是因為問題、障礙,積累得太久,讓一個人看不清自己作品的走向。在這種時候,面對一個渾濁的、複雜的畫面,去碰它,去理清它,還不如把它放掉,讓它像濁水一樣,自己就清了。”

 

他把創作的心得用間隙時間寫在微博上,以“導演生活筆記”的話題成集,如今已有613則。

 

對比之下,在美國的劇場工作就沒那麼順遂。美國演出行業歷史悠久,商業機製成熟,已經形成了一套高度程式化的“生産標準”,譬如演員工會規定:每排練80分鐘需要休息10分鐘,如果涉及肢體動作表演,休息的間隔要縮短到55分鐘,休息期間導演不能和演員講話,下班時間導演也不能講話,甚至演出上臺前的間隙,也不能講話。

 

要命的是,創作瓶頸的解決,往往就發生在那休息的片刻。

 

一個典型的例子是,2000年,在台灣排《千禧夜,我們説相聲》,賴聲川帶著表演工作坊的骨幹力量金士傑、趙自強等演員集體即興,彼時台北藝術大學的一位研究生正要以“賴聲川的即興創作方法”為題論文,於是也來從旁觀看,當天劇組在處理“皮不笑”和“貝勒爺”一段對手戲時陷入瓶頸,百般嘗試無果之後,導演決定放大家休息10分鐘。人群魚貫走出排練廳,放空抽煙,只有賴聲川和兩位演員沒走,就在這留白的10分鐘裏,他們無心插柳完成了這場戲,“而且是一個很妙的解法!”賴聲川回憶起那個研究生回到排練廳後驚詫的面孔,露出一個狡黠的笑容:“我和他説,那我就不知道你這個文章要怎麼寫。”

 

賴聲川在美國度過了整個童年,彼時還是小學生的他週末要自己搭公車去學畫畫,公交車司機嚴格地捍衛著自己休息的時刻表,他會定時定點停車休息5分鐘,車上的孩子們嬉鬧,司機就捧著杯子喝咖啡,這5分鐘誰都不能和他講話。等到小學生變成了賴老師,他就像司機捍衛休息時間一樣,捍衛這每一個醉心於藝術的時刻。

 

所以為了捍衛“放下”的時刻也鬧出過喜劇。

 

還是在美國的排練廳裏,下班時間到了,關於今天這場戲還有一個重要的修改沒有傳達,於是到點就被“禁言”的導演,只好給熟識的演員使眼色,要他走出排練廳稍作停留。幾分鐘後紐約街頭,街燈掩映下,賴聲川才把重要的演出筆記交給了他。

 

“放下不是一個太容易的動作,它是一種專注。”

 

賴聲川始終覺得編劇和導演是同一件事,也因此他的大部分作品由自己擔任編劇,或由他主導演員進行即興編創,他的原創劇本也從未交給其他人執導。當進入專注的寫作狀態時,他會覺得是“戲在寫自己”。

 

2019年創作《曾經如是》的時候,75場戲,300個角色,一開電腦,寫臺詞像是在放電影字幕,有了第一句,第二句自己就浮現出來;有了角色一,對手戲的角色二就會自動跳出來。這樣專注狀態的産物,在進入排練廳之後也很少會被演員質疑,基本不需要修改。

 

專注是可以練習的,但方法不在任何一本戲劇教科書裏,而是在人生禪修的課題裏。

 

“雖然説創作不是禪定,但是你在穩定的狀態裏,比較容易創造出所謂的流動。做導演、做編劇,如果不懂安靜,要怎麼寫東西。做演員也要學會放下,要成為另一個角色,一定要先放空,基於70分去填滿,那30分的空間就很有限,但如果你把70分先放掉,從0到100填滿,這個過程就很漂亮。”

 

他的“導演生活筆記”第584則寫著:我其實沒有資格教導大家禪修,但在此可以出一個簡單的作業讓大家嘗試一下:請端坐。

 

“劇場,生命短暫與無常的縮影”

 

“劇場的絕對魅力,在於它的現場性,它的浪漫在於,它是生命短暫與無常的縮影。”在上劇場入口的卷簾門上,賴聲川寫了這麼一句話,其中“生命的短暫與無常”,多年以來被愛戴他的觀眾和戲迷奉為他創作的母題。

 

什麼是無常呢。當筆者坐在《曾經如是》的蓮花池中,看著“時間”先生和“偶然”小姐經過所有人的生活——是的,在賴聲川的舞臺上,時間和偶然竟然真的是兩個活生生的角色——看著雪蓮在兩次天災面前痛失親人,看著多吉為了尋找傳説中的“凈土”消失在暴風雪中,於是以為無常就是生命中的隨機事件。

 

但當觀眾後退一步,在幾個小時的時間裏遠看角色們的一生,就會看到,生命的轉折與結局,在之前的自主選擇中就已經埋下了伏筆,我所以為的偶然,不過是只緣身在此山中的一葉障目。

 

無常,偶然,隨機,因果。這組在我看來有些面目模糊的文化符號,在導演看來則是界限清晰的概念。

 

“無常是一回事,因果是一回事。無常是你要意識到如果今天你很開心,狀態很好,這狀態不會一直延續,一切都在變化,這是最真實的生活。而生活中那些看似偶然發生的隨機事件,有可能都有前因,就像是水加熱會沸騰,地心引力讓我們停留在地球表面,我們以為是偶然,其實是暫時沒有看到因果的全貌。”

 

某個夏天,賴聲川和丁乃竺去巴厘島旅行,很難得是為了單純的放鬆,而不是換個環境去寫東西。兩人在戶外吃飯,看著茂密的熱帶植被集聚成林,丁乃竺忽然説:“你呀,如果能知道這生命裏面發生的一切因果,就很厲害了。”只此淡淡的一句,賴聲川收藏於心。

 

與其説創作的母題是無常,倒不如説他的作品表達著生活最真實的狀態:一切都在變化之中。無常並不是悲觀,一切過去的選擇,造就了現在的轉折,而一切現在的選擇,無言中寫下了明日的結局。

 

“可能我年紀越大,越覺得如果這個世界走向某些方向,會造成一些不好的結果。所以會想做一些作品,也不是居高臨下來告訴觀眾你要怎麼活,我誰都不是,但也許我的戲裏面可以有些東西讓你自己去思考一下,你的價值觀是什麼?什麼東西在推動你?你能不能看清楚自己的行為會走向什麼樣的結果?”

 

被時間厚待的創造者

 

賴聲川出生在華盛頓,籍貫是江西會昌,在美國度過了整個童年,少年時返回台灣定居,後來在美國伯克利大學拿到了藝術戲劇博士,再次回到台灣教書和創作。有兩個女兒,兩個女婿一個是不丹人,一個是美國人,整個家庭散佈在各地,這些年的探親、訪友、旅行、創作,讓他跑過200個國家和地區,是謂一個真正意義上的世界公民。

 

“可能我的思考還是比較國際,我始終在想全人類的未來,而不是只思考中國的未來,這樣寫出的故事自然而然就一會跑到美國,一會跑到印度……”

 

他在《賴聲川的創意學》中寫,原創者要理好你的人生檔案。他聽人講學佛的流浪漢的故事,聽朋友的父親講尋找凈土的故事,聽到也並不一定要寫進戲裏,表達從來不是為了展示經驗。

 

所以我們看到《如夢之夢》的法國伯爵愛上嫵媚的上海小姐,看到《曾經如是》中住在喜馬拉雅山上的雪域子民移居紐約,看到《寶島一村》中兩岸居民的人情世故,都並不驚訝,因為在導演沉甸甸的人生檔案中,總有這樣的篇章素材,總有些不必深究真偽的幻海奇情,總有些不必分辨對錯的矛盾因果。

 

賴聲川是天蝎座,對情感、故事、喜歡的物件兒的收藏和整理幾乎算是本能。

 

青年的時候喜歡收集漫威漫畫書,陸陸續續地收集了兩千本,其中不乏後來被炒上天價的珍品,比如《蜘蛛俠》初版第一輯。少年心性也易改,後來喜歡上音樂,兩千本漫畫一筆賣掉,得了600美元,換成一把馬丁牌木吉他。

 

這把凝結了最深重回憶的木琴幾年前失竊,不知去向,難掩的遺憾煮沸了天蝎座收藏好琴的熱血,都是行家裏手才懂的型號,一把一把買過去,始終都是在找尋當年情感遺失的那一片。

 

確實再買到一把,同型號,同生産年份,連琴箱的味道聞起來都差不多。

 

“也許就是你那一把呢!”此時身邊的工作人員是90後,安慰的語氣也歡快。“就是我那把!”這句話語氣有點像爭辯世界上分明有聖誕老人存在的小孩子。“但也不是,世界上怎麼會有那麼巧的事情呢。”今年66周歲的賴老師喃喃地補了一句。

 

過去的2019年,他做了6部戲,時間對他是偏愛的,既為他豐滿了人生的檔案,又未曾衰減掉一絲一毫的創作熱情。甚至於導演翻翻口袋,還有個故事可以拿來回答時間。

 

“我記得我剛回台灣的時候,剛拿博士學位,是一個年輕的教授,所以一些譯文場合,媒體會找我去。當時法國很有名的默劇大師馬塞爾·馬索來台北演出,他們要我跟他吃飯聊天,寫篇文章,當時他72歲依舊可以上臺演出,旁邊有人問他:您今年72歲還能夠表演,這是一個什麼情況?他回答説:‘我72歲,創造出了你的這個問題,但它卻不是我的問題’。真的是這樣。”

 

硬要説時間改變了什麼的話,因為體力沒有從前好,原來一週固定去打兩三次的籃球,現在變成每週打一次。

 

僅此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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