鸚鵡洲上的文事

編輯:張旭|2021-01-29 10:01:55|來源:光明日報

作者:李家海

 

鸚鵡洲名頭很響,不排除借了李白的光。李白遊覽黃鶴樓,詩興大發,本擬揮毫潑墨,見了崔顥的詩,深為嘆服,覺得難超越,道一聲“眼前有景道不得,崔顥題詩在上頭”(《唐才子傳》),不再下筆。唯英雄能識英雄,李白眼光不差。崔顥詩中一句“晴川歷歷漢陽樹,芳草萋萋鸚鵡洲”,兼之李白對此作的推重,讓鸚鵡洲再度流佈天下。

 

鸚鵡洲上的文事

 

江漢攬勝圖

 

鸚鵡洲上的文事

 

琵琶行詩意 傅抱石/繪

 

之所以説“再度”,因為鸚鵡洲並不靠崔顥,也不靠李白揚名,在更早的漢末,已經是名勝。鸚鵡洲不僅得名于名士禰衡,也是禰衡的葬身之所。禰衡“淑質貞亮,英才卓礫”,擅公文,劉表、黃祖嘆服;擅擊鼓,《漁陽三撾》絕妙,“聽者莫不慷慨”。《後漢書·禰衡傳》説他不將曹操方面重臣司馬朗(司馬懿長兄)、荀彧等人放在眼裏,“唯善魯國孔融及弘農楊修,常稱曰:‘大兒孔文舉,小兒楊德祖,余子碌碌,莫足數也。’”眼高於頂,不輕許人。也真是物以類聚、人以群分,三個人連死因都和同一個人有關。孔融、楊修被曹操所殺,禰衡差點死在曹操手裏。曹操怕損了敬賢的名頭,于己不利,把他送給劉表。劉表也不能相容,轉送江夏太守黃祖。黃祖是個暴脾氣的,受不得禰衡桀驁性子,把他殺了。

 

蘇軾感到惋惜,謫居黃州期間,在寄送鄂州知州朱壽昌的詞《滿江紅》裏説道:“《江表傳》,君休讀;狂處士,真堪惜。空洲對鸚鵡,葦花蕭瑟。不獨笑書生爭底事,曹公黃祖俱飄忽。願使君,還賦謫仙詩,追黃鶴。”思接千載,遙想當年,黃祖之子黃射在洲上大宴賓客,有人獻鸚鵡,黃射請禰衡作文娛賓,禰衡“攬筆而作,文無加點”,所作《鸚鵡賦》“辭採甚麗”,鸚鵡洲由此得名。蘇軾議論説,狂生真可惜,爭個什麼,如今曹操、黃祖全歸黃壤,洲上只有蘆葦隨風搖擺。末了,蘇軾勸朱壽昌,追摹李白,寫詩超越崔顥,以留下不朽聲名。從《典論·論文》“文章經國之大業,不朽之盛事”看,蘇軾是曹丕的擁躉。

 

他勸朋友作詩是有依據的。李白把黃鶴樓不能作詩的勁兒憋到金陵發泄,終於找回場子。其《登金陵鳳凰臺》雲:“鳳凰臺上鳳凰遊,鳳去臺空江自流。吳宮花草埋幽徑,晉代衣冠成古丘。三山半落青天外,二水中分白鷺洲。總為浮雲能蔽日,長安不見使人愁。”又是步韻,又是三鳳對三鶴,模倣、叫陣兼而有之。

 

鸚鵡洲在唐人筆下反復出現,兩組對應關係屢見不鮮,聯想觸發若鐘鳴鼓應:一是鸚鵡洲和禰衡的對應,二是鸚鵡洲和黃鶴樓的對應。前一種屬於典故映帶,鸚鵡洲得名于禰衡;後一種屬於空間連及,鸚鵡洲貼近黃鶴樓。李白“吳江賦《鸚鵡》,落筆超群英。……至今芳洲上,蘭蕙不忍生。”(《望鸚鵡洲懷禰衡》)又“鸚鵡來過吳江水,江上洲傳鸚鵡名。……煙開蘭葉香風暖,岸夾桃花錦浪生。”(《鸚鵡洲》)是前一種。崔顥“此地空余黃鶴樓……芳草萋萋鸚鵡洲”,孟浩然“昔登江上黃鶴樓,遙看江中鸚鵡洲”(《鸚鵡洲送王九之江左》),是後一種。

 

崔顥把鸚鵡洲和漢陽樹對舉,表面上看,漢陽樹當不起,鸚鵡洲是特指,漢陽樹何其多。實際上運用了典故,漢陽樹也是特指。《晉書·桓溫傳》:“溫自江陵北伐,行經金城,見少為瑯邪時所種柳皆已十圍,慨然曰:‘木猶如此,人何以堪!’攀枝執條,泫然流涕。”庾信《枯樹賦》在作歌“建章三月火,黃河萬里槎。若非金谷滿園樹,即是河陽一縣花”之後,設想桓溫的話,説:“桓大司馬聞而嘆曰:‘昔年種柳,依依漢南。今看搖落,悽愴江潭。樹猶如此,人何以堪!’”樹長得快,人老得快,日月逾邁,壯志未酬,桓溫不禁傷感,庾信不禁失落。兩人同感歲月風霜逼迫,逝者如斯,不捨晝夜。庾信尤其覺得難過,一個南方人稽留北方,南北關係緩和,被俘虜的同僚們很多都能放還,就他不能如願,故國之思縈繞腦際,無邊鄉愁無法排遣,只好借枯樹遣懷。觀崔顥《黃鶴樓》“日暮鄉關何處是,煙波江上使人愁”句,顯見得也是思鄉心切,和庾信同病相憐,遊子思歸,筆下“漢陽樹”,和桓溫的漢南樹、庾信的枯樹,重合疊加,難分彼此。

 

除了遊子懷古思鄉、詩人逞才使氣,鸚鵡洲還是故事的濫觴、傳奇的淵藪。白居易和鸚鵡洲也有瓜葛。元和十年,白居易因上書言事,被貶江州司馬,從長安出發,轉水路而下,路過鄂州,作詩兩首記其事,其一為《盧侍禦與崔評事為予于黃鶴樓置宴宴罷同望》:“江邊黃鶴古時樓,勞置華筵待我遊。楚思淼茫雲水冷,商聲清脆管弦秋。白花浪濺頭陀寺,紅葉林籠鸚鵡洲。總是平生未行處,醉來堪賞醒堪愁。”雖然有朋友招待,心緒不佳,華筵無味,管弦無聊,風景固然堪賞,也只是醉時看看,高興一會兒,醒來還是悶悶不樂。然而另外一件偶然事件,讓他心情轉佳,由疑問轉移了注意力,從而減輕了被貶之苦。

 

第二首記鸚鵡洲的詩,講的就是這場邂逅。詩題為《夜聞歌者》,詞曰:“夜泊鸚鵡洲,秋江月澄澈。鄰船有歌者,發詞堪愁絕。歌罷繼以泣,泣聲通復咽。尋聲見其人,有婦顏如雪。獨倚帆檣立,娉婷十七八。夜淚如真珠,雙雙墮明月。借問誰家婦,歌泣何悽切。一問一沾襟,低眉終不説。”鸚鵡洲晚上的神奇邂逅讓白居易久久不能忘懷,鄰船美麗的女子為什麼深夜痛哭,有什麼傷心事,打招呼也不理,她的家人呢?

 

洪邁對白居易《琵琶行》感到好奇,連帶刨出這首《夜聞歌者》。他説商人浮梁買茶,媳婦對客奏曲,樂天移船登舟,全不顧忌,匪夷所思。“唐之法網,雖於此為寬。然樂天嘗居禁密,且謫官未久,必不肯乘夜入獨處婦人船中,相從飲酒,至於極彈絲之樂,中夕方去。豈不虞商人者他日議其後乎?”洪邁引白居易的朋友陳鴻《長恨歌傳序》“樂天深于詩,多於情者也,故所欲必寄之吟咏,非有意于漁色。”揣測“豈非以其長安故倡女,不以為嫌耶?”為白居易開脫。不過畢竟疑竇重重,他也説服不了自己,因為他又注意到白居易詩集中和《琵琶行》場景類似的《夜聞歌者》,也是講夜裏遇到女子獨處,“夫不在焉”,太巧合了。洪邁判斷,“樂天之意,直欲攄寫天涯淪落之恨耳。”已經不再糾結兩次邂逅真假。

 

兩次邂逅情節極為相似,琵琶行事件尤為疑點重重。概率和情理上,都難解釋。台灣小説家張大春的觀點較為圓通,他認為真正合情合理的解釋是:“白居易在鄂州有過一回未究其竟的邂逅,……始終懷抱著無邊的好奇、想像、猜測和遺憾。……那湓浦口的琵琶女,是白居易對於鄂州少女的一個摹想、一個發明、一個補充。……它所敘述的琵琶女的身世、經歷、情感以及她與江州司馬之間那種若有若無的情愫,通通都出於虛構;這首詩,根本就是一部歌行體的小説。”

 

“元和十年,予左遷九江郡司馬。明年秋,送客湓浦口,聞舟中夜彈琵琶者,聽其音,錚錚然有京都聲。問其人,本長安倡女,嘗學琵琶于穆、曹二善才,年長色衰,委身為賈人婦。遂命酒,使快彈數曲。曲罷憫然,自敘少小時歡樂事,今漂淪憔悴,轉徙于江湖間。予出官二年,恬然自安,感斯人言,是夕始覺有遷謫意。因為長句,歌以贈之。”《琵琶行序》時間地點人物事件言之鑿鑿,詩人狡獪,何者為是?何者為非?

 

從漢陽到潯陽,江山形勝,彩筆多端。不管是“五陵年少爭纏頭”“老大嫁作商人婦”,還是“醉不成歡慘將別”“唯見江心秋月白”,抑或“我從去年辭帝京”“江州司馬青衫濕”,情是真情,事則未必(真偽參半)。元稹在聽到白居易貶官的消息時,寫詩説:“殘燈無焰影幢幢,此夕聞君謫九江。垂死病中驚坐起,暗風吹雨入寒窗。”訴説關切。白居易給元稹寄信説:“潯陽臘月,江風苦寒,歲暮鮮歡,夜長無睡。”描繪冷清。也是在這封信裏,白居易還説“感人心者,莫先乎情。”(《與元九書》)藝術不同於現實,事件真偽不重要,情感真實最動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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