遼寧盤錦濕地保護調查:人心好 鳥知道
來源:經濟日報  |  2021-09-16 10:27:38

  原標題:人心好,鳥知道——遼寧盤錦濕地保護調查

  遼寧盤錦有獨特的代表性,不僅因它有世界上最大的濱海蘆葦濕地。採訪前,記者還聽到有關盤錦的幾個“不可思議”:為了斑海豹和黑嘴鷗的安寧,本已動工的遼河大橋一再遷址,濱海大道向北繞彎;濕地面積已佔城域大半的盤錦市,仍自我加壓主動擴大濕地保護面積;環保人士與開發企業由對著幹變成了一起幹……剝去蕪雜,斷指存腕!盤錦如何恢復濕地生態本色?且看這一場跌宕起伏的自我救贖。

  8月下旬,遼寧濱海城市盤錦迎來了自己最美的時候。藍天白雲下,海鷗白鶴齊舞,茂盛鹼蓬草織就的紅海灘一望無際,宛如好客的大自然鋪就的紅地毯。浩瀚雄奇,鮮艷熾烈,引人迷醉。

  “盤錦不是一直這麼美的,也曾走過彎路。大片濕地被擠佔淪為失地,我能聽到它的嘆息。”獲得過“地球獎”的盤錦市民劉德天覺得,曾經的眾鳥飛離便是大自然的無奈浩嘆。

  不讓濕地再失地

  “驚心動魄,夜不能寐。”李成健這樣形容工作組依法清退圍海養殖戶的日日夜夜。

  身為盤錦市自然資源事務服務中心主任,李成健站在了執法一線的風口浪尖。去年5月到6月,盤錦全域“退養還濕”進入倒計時。矛盾衝突激烈時,有人以點燃汽油瓶甚至跳海相威脅,阻撓執法。

  養殖戶的抵觸情緒為何這麼大?“血本無歸,擱誰誰都心疼。”盤錦市盤山縣海參養殖戶陳志海説,早年(指上世紀八九十年代)地方上還鼓勵人們開發沿海荒灘創收改善生活,現在叫停圍海養殖恢復濕地生態,道理雖然都懂,可很多養殖戶最近幾年才接手,東挪西借投入幾百萬元養海參還沒見亮就要撤出,搭著帳篷看養殖的那些苦日子白熬了。焦慮的根源在於“退養還濕”的代價巨大,具體到個人,很難割捨家庭這本小賬。

  養殖退一米,濕地進一米,每一步都是硬仗。盤錦598個圍海養殖戶來自12個省份41個市,多數海域使用權證已經過期,有的從未取得海域使用權,有的將使用權非法倒賣、層層轉手加碼,把政府每年每畝收取的海域使用金由100元轉手炒高到幾萬元,導致不少現有養殖戶成為倒賣鏈條中的受害者。

  怎麼辦?是久拖不決還是啃硬骨頭?“硬仗再難也要打,我們靠人性化執法去啃硬骨頭,直到2020年底超額完成濕地恢復工程,也沒發生一起惡性事件。”李成健説,挽救濕地既要逐個逐戶講大義,也要政府投入真金白銀去“贖買”。對到期退出的養殖戶補償5382元/畝的轉産費,對堅持養殖者給予2倍面積的異地置換,對非法倒賣者則走司法渠道讓其“吐出”非法所得。

  “按説盤錦可以少幹一些的。”主抓濕地保護工作的盤錦市副市長徐同連解釋,國家批復的藍灣工程給盤錦劃定的濕地恢復面積為5萬畝,而盤錦2020年就推進“退養還濕”6.29萬畝,從2015年以來累計清理平整圍海養殖總面積達8.59萬畝,新增自然岸線17.6公里,完成了全國最大的“退養還濕”單體工程。徐同連慨嘆,1202個養殖池推倒平整恢復濕地,是盤錦人一米一米蹚出來的,“惟其艱巨,方顯勇毅。不讓濕地再失地,已成為黨的十八大以來盤錦市領導班子的共識”。

  損失超百萬元,獲得70多萬元轉産補償,陳志海最終選擇了與執法者特別是與自己和解。他跟記者“掏心窩子”:“政府也不易,不僅沒了海域使用金收入,還要倒貼養殖戶上億元,圖的啥?不就是把欠賬還給濕地嗎?原先圍海養殖啥手段都使,周圍野生魚蝦幾乎絕跡,海鳥也沒食吃。咱們這代人不能光想著自己,得給子孫後代積德啊。”

  “多年的歷史遺留難題畫上句號,盤錦為遼寧濱海濕地生態修復樹立了樣板,功在當代,利在韆鞦。”遼寧省自然資源廳廳長劉興偉點讚道。

  背對背到心連心

  猶豫,邁步,展翅,起飛……盤錦國家級自然保護區裏,陣陣鶴鳴在鳥類人工繁育基地響起,探頭探腦走出來的幾十隻丹頂鶴,沒一會兒就飛出視野,消失天際。8月21日一大早,記者有幸趕上了丹頂鶴放飛的壯觀場面。

  “看見沒,你靠近它也不躲,丹頂鶴可聰明哩。”保護區工作站負責養鶴的趙仕偉接下來又説了這句“人心好,鳥知道”,讓聽者為之一震。

  人心有多好呢?比如,默默做公益的民營企業誠通公司每年拿出50多萬元供給丹頂鶴人工繁育。比如,丹頂鶴吃了農戶家的稻田蟹,農戶也不跟丹頂鶴置氣。更有像劉德天這樣的動物保護志願者,“簡直可以拼了老命去護鳥愛鳥。”劉德天的老伴嗔怪他。

  劉德天可不是一般人,盤錦這地界,有很多人頂他,也曾有很多人恨他。為啥?“就一條,誰危害鳥我就和誰過不去。”劉德天今年都71歲了,説話還是這麼“耿耿”。外號叫“老黑頭”,不是説他臉黑不好相處,是他鍾愛的寶貝——黑嘴鷗,是黑嘴黑腦袋瓜。這麼酷的鳥百餘年來僅存在於傳説中,在盤錦被發現時還曾引起世界轟動。劉德天1991年乘勢創辦了黑嘴鷗保護協會,並任會長。他説:“我是黑嘴鷗的頭兒,我來説它們想説的話。”

  盤錦修濱海公路,黑嘴鷗“説”不想被打擾,劉德天就給市委、市政府寫信,籲請濱海路向北挪移7公里繞開黑嘴鷗棲息地。結果,盤錦思量再三,批准了。人們今天看到的遼寧濱海大道,唯獨盤錦有一段路離海那麼遠。黑嘴鷗知道為什麼。

  劉德天的執拗觸碰了不少企業的利益。2012年遼河油田一家分公司在濕地中建了一片停車場,因噪聲和油氣污染影響鳥類棲息,劉德天與企業幾番交涉未果。劉德天把這事放到網上,引發各地環保志願者的聲援。最終,企業被迫將剛建好的停車場拆了個乾淨。

  “現在企業還恨你嗎?”記者問道。

  “不,以前我們和企業在保護濕地上是‘背對背’,現在沒有分歧,有勁一起使。”劉德天認為,如今盤錦各方保護濕地的心已擰成一股繩。

  還説遼河油田,有204口油井被劃入遼河口濕地保護核心區需要封閉。封井意味著每年減少原油開採5萬噸,年均直接損失上億元;意味著井口地面重新恢復還要投入2.7億元。

  “沒説的,幹!”遼河油田品質安全環保部副主任白天説,到2030年封閉保護區內油井的方案被遼河油田一再提前,2019年即實現核心區油井全部封閉。緩衝區內也有278口油井目前完成了封閉。更別説那些沒有上級要求的“自選動作”,比如在國內率先採用地下水準井、叢式井,開採成本成倍增加,只為減少地表植被破壞。

  “誰不希望家鄉美?放眼長遠才走得遠。”遼河油田黨委書記李忠興説,環境保護和企業發展相輔相成,工業文明與生態文明和諧共生,這就要求企業拿得起放得下。

  投木桃兮報瓊瑤

  這是一條生命通道:每年近百萬隻遷徙候鳥在此停歇、繁殖,有珍貴的丹頂鶴(佔全球的45%)、白鸛(佔全球的25%),還有世界數量最大的黑嘴鷗……如果説鳥類與人類有不變的約定,那麼,盤錦濕地就是世界上為數不多的“鵲橋”之一。

  曾幾何時,鳥如約而來又繞行而去,因為濕地植被、近岸水質都遭到了嚴重破壞,被擠佔、被抽幹的濕地只剩“渴”望。

  10年過去,盤錦濕地保護面積由2010年的8萬公頃增加到2020年的12.4萬公頃,申報國際濕地城市認證工作已通過國家評審。

  10年過去,丹頂鶴與黑嘴鷗等珍稀鳥類種群數量增長10倍,唯一能在中國海域繁殖的鰭足類海洋哺乳動物——斑海豹,已放心地把這裡當成了家。

  親近濕地的盤錦人積極“引濕入城”。7條水系環繞的雙臺子老城區星羅棋佈“鶴鄉園”等12個小微濕地,居民王愛珍常常在濕地公園的木棧道上走一走,在涼亭裏坐一坐,“城裏孩子能聽到蛙聲,家門口就能看看魚呀、鳥呀,真好”。

  濕地,大片大片的濕地,在盤錦人的齊心呵護下慢慢展露暌違已久的綺麗姿容——

  夕陽斜照紅海灘,秋水共長天一色。潮漲時,遼河口濕地萬鳥翔集,驟然而起倏然而落的鳥浪遮天蔽日,蔚為大觀。

  2020年重現此景,盤錦市林業和濕地保護管理局副局長侯軍一吐胸中塊壘。教師出身的侯軍坦陳自己心底涌起難以名狀的感動,“投木桃兮報瓊瑤,盤錦努力鳥知道”。

  一根會思想的葦草

  “我曾經很苦悶很苦悶,不知道明天和破産哪個先來。”有過極端想法的張丙坤一看到葦場上千名職工眼巴巴地期待,就咬咬牙鼓勵自己再堅持一下。唯有他退不得,誰讓他是大洼區趙圈河鎮蘆葦場場長呢?

  難呀,20多萬噸蘆葦堆成一座座小山,3年沒賣出一根。且不説為環保讓路關閉了多少“小造紙”,就是剩下來的造紙廠也多用進口木漿,蘆葦造紙又貴品質又不好,賣給誰去?

  苦呀,劃為保護區後的蘆葦蕩不能經營別的,葦場職工每月糊口只有幾百元,退休養老金還得依賴政府補貼。

  日子不能這麼過,聽説秸稈可以造板材,張丙坤來了勁:“蘆葦為啥不能!”

  可是,沒有先例,沒有技術。張丙坤一次次嘗試,一次次栽倒。所有的失敗都是拿錢堆出來的呀,問題是,張丙坤沒有錢,都是借的。老張的苦悶,你懂的。

  5年堅持,老張終獲成功!通過在遼寧省科技廳“揭榜挂帥”找技術能人,老張攻克了蘆葦內膜祛除等若干技術關隘。2017年,世界上第一張蘆花傢具板在老張創辦的盤錦積葭生態板業公司誕生了,2019年實現了量産。老張現在可自豪了:與木材相比,蘆葦制板天然清香不含甲醛,不怕潮濕還韌性足,自打公司推出的無醛板獲得了國際認證,國內外市場一下子變得供不應求。“別人一張E0級(最高環保等級)板材賣七八十元,從咱這裡進貨價就過百。”

  “同蘆葦制板的生態價值相比,企業的經濟效益都是小菜。”老張揭秘了蘆葦生態保護背後的一個大問題。國內許多有名的蘆葦濕地在失去人工干預後出現生態告急,關閉濕地邊的造紙廠後,蘆葦無人收無人割,爛在水裏造成了更大的次生污染和碳排放。很多城市不得不重新花高價雇人收割蘆葦。實地了解蘆葦制板工藝後,湖南嶽陽與老張簽訂合作協議,希望複製積葭生態板業的模式拯救洞庭湖葦海。

  中科院廣州能源所為此認真算了一筆賬:造板材“以葦代木”,每立方米可替代砍伐10年生大樹3棵,綜合利用後減少碳排放約1.2噸。盤錦積葭生態板業公司一年就消化15萬噸蘆葦,節省的碳匯以每噸50元計,也有900萬元碳匯交易值。而全國每年有250萬噸蘆葦亟待收割處理,碳中和潛力巨大。

  哭也濕地,笑也濕地。許多“一條道跑到底”的盤錦人與老張很像。如首倡濕地水稻河蟹共生模式的科學家創業者李曉東,如利用葦草作培養基種植彩色蘑菇的杜紅。

  “你們看到葦草蘑菇的美,沒看到我們利用葦草的苦。”8月20日,站在一大圈擺放成“心形”的彩色蘑菇中間,面對記者鏡頭,杜紅説自己笑不出來。她也是一頭扎進蘆葦種蘑的技術裏出不來了,原以為投入幾百萬元咋也能成的杜紅,先後賠進去幾千萬元。丈夫見面不説話,家人也無語,親友覺得借錢沒夠的她不是種蘑是“中魔”了。在員工面前素來堅強的“採蘑菇的老姑娘”,有時正開著車,眼淚就突然嘩嘩地止不住,就像車窗外的瓢潑大雨……

  法國思想家帕斯卡爾説,人不過是一根脆弱的葦草,但他是一根會思想的葦草,思想形成人的偉大。

  以此獻給這些為濕地,也為救贖自己而奔忙的盤錦人!

編輯:王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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