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惑:因違紀被處分的黨員幹部 處分期滿後怎麼辦
●受過處分的人最怕的是被歧視 ,怕領導對自己有看法 ,在同事面前也很沒面子
●受過處分的人最怕一旦受過處分 ,前途就基本“畫句號”了
●對受處分人員 ,如果對他們不聞不問 ,他們很可能破罐子破摔 ,對家庭和單位都不好 ,如果能拉一把 ,讓他們重拾信心 ,有利於發揮積極作用
●因工作失職 、不到位而受到處分的同志 ,往往是單位的骨幹 、能人,俗 話 説“洗 碗 的 打 爛碗”,亟須把這部分人引導好 ,幫他們卸下思想包袱,成為中堅力量
福建省羅源縣紀委工作人員在一名受處分黨員(左)家中與他談心交流。近年來,羅源縣紀委對犯錯誤的黨員幹部在嚴肅紀律審查的同時,堅持“懲前毖後、治病救人”原則,對他們進行耐心細緻的教育感化工作。攝影:新華社記者張國俊(資料片)
52歲的彝族幹部阿嘎(化名)最近終於可以卸掉背在身上一年的大“包袱”。此刻,他似乎感覺陽光都更明亮了一些。
4月20日是他受到“嚴重警告”黨紀處分期滿的日子。在四川省涼山彝族自治州紀委的回訪教育登記表上,他在處分期內的表現被評定為“好”,紀委工作人員在“回訪組意見”一欄寫下了“影響期滿,建議正常使用”。
對於組織部門來説,紀委的這一意見將對阿嘎未來的任用起到重要的參考作用。這也意味著,正當壯年的阿嘎,在退休前還有“奔頭”。
黨的十八大以來,黨中央強力正風肅紀,各地在堅持“老虎”“蒼蠅”一起打的同時,認真落實監督執紀“四種形態”。僅2015年,全國給予黨紀輕處分和組織調整的就達20萬人,黨紀重處分和重大職務調整8.2萬人。
這些因違紀被處分的黨員幹部,處分期滿後怎麼辦?上級部門和人民群眾對他們怎麼看?
帶著這些問題,記者近日赴四川涼山、成都等地與紀檢幹部深入交流,傾聽被處分人員講述心路歷程,了解落實監督執紀“四種形態”的“後期工程”。
阿嘎的包袱
我擔心背著這個處分,即便將來影響消除了,也是一輩子的污點
與阿嘎見面時,他剛剛從冕寧縣下鄉回來,被汗水浸濕的襯衣貼在身上,皮鞋上粘著些泥土。他皮膚黑亮,走路時步子跨得很大,看上去並不像一個正縣級幹部。
2013年以來,涼山州紀委共查處了3000多名幹部,其中縣處級近百名,阿嘎是其中之一。
談起被處分的原因,他有點尷尬:“十多年前,我還是縣上的教育局局長,母親在成都住院時有些人來送禮,幾千幾千地送,當時覺得風俗如此,自己那些年也沒少隨禮,送禮的都是些親戚朋友,又沒求我辦啥具體的事,就收了。”
他沒想到,時隔十幾年後,有人將一封舉報信寄到了州紀委。
紀委剛剛找到阿嘎談話的時候,他覺得“自己臉都丟盡了”。
在涼山,婚喪嫁娶大操大辦、請客送禮的風氣曾經非常濃厚。在一些偏遠的彝區山村,為一場喪事殺掉十幾頭牛的現象並不少見。
一旦家中來了遠客,定要為來賓獻上“四條腿”的牲畜,或是一頭牛,或是一隻羊,或是一頭豬。然而,這樣看上去不差錢的“慷慨”,卻讓許多家庭背上了沉重的外債負擔。
在縣裏工作時,阿嘎發現這種畸形的浪費嚴重影響到了當地的發展,曾專門大力開展移風易俗的工作,其中就包括整治禮金問題。他沒想到,自己卻恰恰“栽”在這個問題上。最終,他被給予黨內嚴重警告處分。
在他的老家,得知阿嘎受到處分的消息,家人揪緊了心。也有人覺得他“遭得有點冤”。“不當官還沒事,當了官收點禮錢都要遭。”有人私下裏嘀咕。
還有人看他的笑話。“別看那些年順風順水,這下好了,處分挨了,以後看他還咋個高調。”
處分讓阿嘎失眠了好幾天。“心裏很不好受,我是從民族地區出來的農民娃娃,一步一步從鄉村教師幹到一個縣級幹部,吃過很多苦。我擔心背著這個處分,即便將來影響消除了,也是一輩子的污點。以後組織上説起來,我就是‘被處分過的人’了。”
被處分之後
他發現,努力工作是化解內心苦悶的一劑良藥。紀委的回訪教育也讓他感覺“自己並沒有被組織拋棄”, “這種信任和關心 ,讓人更有幹事創業的信心和底氣”
然而,面對新崗位,阿嘎並沒有多少時間糾結。
“如果我一直消沉下去就成了為官不為。涼山脫貧攻堅時間這麼緊,任務這麼重,身邊的人都在幹事,我如果使勁去糾結、去混日子,多難受啊!”
阿嘎所在的單位是涼山的一所中專學校,3年前,他剛從縣裏調來的時候,學校只有種植、養殖兩個專業,不到300個學生。如何讓學校加快發展,為扶貧工作提供人才、技術支撐,是他上任後思考得最多的問題。
“老百姓要脫貧,不能光靠傳統的養殖和種植,和這片土地相關的所有資源都要成為脫貧致富的資源。”他瞅準了涼山豐富的非遺項目,決心開設專業,培養非遺人才。彝族刺繡、彝族建築、彝族服飾……一個個新的專業應運而生。
涼山發展核桃産業缺技術人才,學校就利用師資隊伍搞培訓,第一年就培訓了5000多人。
就在和記者見面的當天上午,阿嘎去了趟冕寧縣,拜訪了十幾位有十多年核桃種植經驗的“土專家”,準備把他們吸收到學校的培訓隊伍中。
這一年,阿嘎過得忙忙碌碌。如今學校學生人數比他剛來時翻了4倍,專業增加到17個。學校在他的領導下從過去的默默無聞變得“很有存在感”。
他發現,努力工作是化解內心苦悶的一劑良藥。紀委的回訪教育也讓他感覺“自己並沒有被組織拋棄”,“這種信任和關心,讓人更有幹事創業的信心和底氣。”他説。
在涼山,對受到黨紀政紀處分人員的回訪教育活動已經連續開展了兩年,共回訪了660人,佔到了十八大以來受黨紀政紀處分的科級幹部的半數以上。
“對犯錯誤的黨員不能‘一處了之’,把對犯錯誤黨員、幹部的教育延伸到處分之後,幫助受處分人員提高認識、改正錯誤,進一步做好思想轉化和現實表現考察工作,體現組織的關心和愛護,改過自新,真心向黨,最終實現‘懲前毖後、治病救人’。”這是州委常委、紀委書記張力對回訪教育活動的要求。
今年時值換屆,如何對待曾經受過處分的黨員幹部?更使得這項工作具有不同尋常的意義。
在涼山州紀委的一間辦公室裏,案件審理室主任沈文忠抱出一摞厚厚的檔案,一邊翻閱一邊向記者解釋道:“回訪工作組會綜合分析回訪情況、單位鑒定以及受處分人員的心得體會,按照‘好’、‘較好’、‘一般’、‘差’四個檔次,給予綜合評價。”這些評價將存入受處分人員檔案,作為恢復黨員權利和解除行政處分、向組織部門或所在單位黨組織建議任用的重要依據。
今年州紀委進行回訪教育的35人中,有27人被評定為“好”,阿嘎是其中之一。
作為在調查、處理和回訪教育中與阿嘎交流過多次的紀委幹部,沈文忠認為自己對阿嘎比較了解。“這個人,工作能力很強,性格比較直爽,對自己過去犯過的錯誤認識也很到位。”他説。
阿嘎説,犯了錯就要承擔後果。處分對我來説首先是個提醒,一記當頭棒喝讓自己不敢再去踩紅線,不犯更大的錯誤;其次是對工作的鞭策,因為犯過錯,更要努力亡羊補牢;第三是對其他幹部的教育,有了我這個“活教材”,別人可以引以為戒。自己離退休還早,別的不敢多想,只求把工作做好,當個合格的黨員、稱職的幹部,才對得起組織。
特別的愛
“我們對刑滿釋放人員都要關愛,何況還是自己的同志呢?”在經過慎重考慮之後,區委認為這項工作“很有必要”
對於自己所受的處分,成都市錦江區建設和交通局幹部張輝(化名)起初是覺得委屈的。
去年6月的一天,張輝接到街道辦事處打來的電話,反映一處污水井蓋冒溢的問題。
雖然在污水井的管理問題上,市政部門與城管部門的職能有交叉,但張輝接到情況反映後並未將事情推給城管,而是第一時間安排人員到現場進行了臨時處置。
然而在修復污水井的過程中,由於幾個工作環節的銜接、協調不到位,張輝疏忽了叮囑和跟進,污水冒溢的問題一下子拖了十多天,周邊群眾反映強烈,最終被媒體曝了光。
作為首問責任人,張輝因工作失職,被區紀委立案調查,受到黨內警告處分。
工作了20多年,張輝一直是單位的業務骨幹,這個處分讓他一時覺得抬不起頭,甚至動起了辭職的念頭。
“受過處分的人最怕的是被歧視,怕領導對自己有看法,在同事面前也很沒面子。更重要的是,一旦受過處分,前途就基本‘畫句號’了。”
張輝的擔憂,是許多被處分人員共同的擔憂。
對於這類人員怎麼辦?處分期滿後怎麼用?一直都是“敏感話題”。
在記者的採訪中,某地一位組織部長坦言,對於受過黨紀處分的幹部,原則上不會再提拔。“萬一將來發現還有什麼問題,‘帶病提拔’的責任承擔不起。”他説。
對此,成都市錦江區有不同的認識。
在成都市率先高標準建成小康社會,基本建成國內一流的“現代化國際性生態型精品城區”,是錦江區委區政府對錦江區發展的定位。然而多年來由於編制等原因,公務員的“進口”一直相對狹窄,只有甘孜、阿壩、涼山三州內調、大學生選調,以及部隊幹部轉業三個途徑。
如何用好幹部,最大限度地發揮他們的作用,是擺在區委區政府面前的一道考題。
為了發揮幹部幹事創業的積極性,錦江區在2014年就建立出臺了《支持改革鼓勵擔當寬容失誤責任豁免辦法(試行)》,建立引導幹事創業的“容錯機制”,對於在改革中沒有違反法律規定、沒有謀取私利,雖然造成一定損失,只要符合相關條件的人員可以免予責任追究。
“對於能夠豁免的,按照‘四種形態’中的第一種形態處理,咬耳扯袖、紅臉出汗;不能豁免的就進行處分。”錦江區紀委負責人説。“對於那些被處分了的幹部,也不能‘一處了之’,還要分清犯錯的原因,體現組織關懷,進行關愛。”
提出對被處分人員進行關愛,起初錦江區委是有顧慮的,“犯了錯反而還受到關心,那沒犯錯誤的呢?”有幹部擔心,活動搞不好的話會造成誤導。
“我們對刑滿釋放人員都要關愛,何況還是自己的同志呢?”在經過慎重考慮之後,區委認為這項工作“很有必要”。
對此,錦江區紀委負責人説了三點理由:“首先,黨紀處分條例和黨章都規定了‘懲前毖後,治病救人’的原則,對犯了錯的同志要給機會;其次,現階段是創新發展的關鍵時期,我們需要有能力的同志幹事,犯了錯誤的幹部也是我們的同志,這部分幹部更需要一個‘糾錯’的機會,一個展示自己的平臺;第三,因工作失職、不到位而受到處分的同志,往往是單位的骨幹、能人,俗話説‘洗碗的打爛碗’,亟須把這部分人引導好,幫他們卸下思想包袱,重新成為中堅力量。”
“但是,關愛也要分清類別,我們的關愛主要是針對‘四種形態’中的二、三類人員。”他説。
張輝所在的錦江區建設和交通局成為開展這項特別關愛活動的第一批單位。
“對受處分人員,是去‘推一下’還是‘拉一把’的問題。如果對他們不聞不問,他們很可能破罐子破摔,對家庭和單位都不好,如果能拉一把,讓他們重拾信心,有利於發揮積極作用。”
第一次與張輝談心,單位負責人就打消了他心中的疑慮。“你不要背包袱,只要積極工作,組織不會讓過去的‘黑點’影響到你的將來。”
這句話猶如一顆“定心丸”,讓本來垂頭喪氣的張輝又精神起來。
他把家搬到了錦江區,每天盯著施工隊伍施工,工人幾點撤,他就幾點走。最近由於要在中心城區鋪路,只能晚上施工,他就隨施工隊晚8點進場,忙到淩晨才回家。
單位紀檢組長有時會在食堂、施工現場和他聊上幾句。“談話很輕鬆,感覺組織沒有把自己當外人和特殊的人,心裏很舒服。”他説。
這份特別的關愛不限於此,在開展“特別關愛行動”的單位,針對違紀人員,每個月都有派駐(派出)紀檢監察機構對他們進行回訪;單位工會建立了“特別關愛人員”訴求表達機制,傾聽他們的呼聲,努力解決其實際困難和問題;單位團組織還針對違紀團員的實際,結合走基層活動,在對口社區為其量身訂制“志願者崗位”;單位婦聯還對被處分人員開展“家訪”,感染家庭成員給予違紀人員更多的親情、教育和幫助。
在去年年底的幹部述責述廉活動中,一位同事直接向張輝發問:“請你講講自己違紀被處分是怎麼回事?”
張輝先是一愣,隨後站起身,當著在場的180多位同事的面講起了自己被處分的前因後果,並當眾承認了錯誤,希望大家引以為戒。坦誠的態度,為他贏得了久違的掌聲。本報記者吳光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