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京打工妹憂養老:北京生活成本太高 老家已沒地
地丁花劇社成員合影
一個打工者和孩子們
打工者在演自己的故事
苗彩麗剛來北京的時候,還沒有“月嫂”這個詞兒。人們管她叫“帶小孩兒的”。她下了火車,看著眼前的人山人海,不知道自己能去哪兒。
老家在安徽的閔小紅,16歲初中畢業就來北京打工了。她記得特別清楚,從村裏走路到鎮上,再坐長途車到省城合肥,合肥到北京的火車每天只有一趟,硬座票價才19.2元,到北京開了18個小時。
還有一個姑娘,從老家山村出來,一路惶恐,“生怕壞人把自己賣了”。她要先坐船再坐車來北京,半路上,一隻拖鞋掉到水裏去了。這個姑娘就穿著一隻拖鞋,來到了北京。
她們有的剛剛離婚,有的正在失業,有的是為了長些見識,有的正背負著生活的重擔,有的住在人家的樓道裏,有的就在大街上蹲著。她們被稱為“流動人口”或“小阿姨”“小保姆”,在北京漂著。
一晃20多年過去。如今,北京的繁華區從三環擴張到五環,房價從一平方米幾千元漲到了一平方米幾萬元,北京市家政行業從業人員數量也已經超過40萬。
一群打工妹成立了打工妹之家,2011年,又成立了地丁花話劇社。“家政工就像地丁花那樣普通,但春天來臨的時候,首先看到的,就是地上那些不知名卻溫暖人的小花。”話劇社的創辦人成梅説。
在臺上,她們把自己的故事攢成了劇本,自己演自己。
不知道去哪能找到工作,總不能去大街上挨個兒拉著人問,需不需要看小孩的吧。
正在排的這齣戲叫《打工五則》,是地丁花劇社近兩年來的主打劇目。劇本是大夥兒在微信群裏,你一句我一句“攢”出來的。起初,臺詞裏的名字是誰,那段故事就是誰的真實經歷。
後來,隨著劇團成員的更迭,扮演者幾乎全部更換。現在只有不到一半的角色,還是由自己扮演自己。
其中就包括了賈慧鳳。
“我叫賈慧鳳,家在山西臨汾。1992年冬天,我在老家開了個服裝店,專門賣童裝,幹了幾年攢了些錢,我跟老公都辭了職,拿出所有的積蓄開了個飯店,可運氣不好,幹了6年,倒閉了,還欠了債,我就來北京打工,從頭再來。”這是她的臺詞。
賈慧鳳自詡是個“直腸子”“一根筋”。在老家開店的時候,一件兒童牛仔服的進價是19.5元,她添了10元錢的利潤,賣29.5元。有顧客給30元,説不用找了,她不幹,非得給人家找那5角;有顧客給了29元,她也不幹,非讓人家再添5角,“就這麼死性”。
來北京打工那年,賈慧鳳已47歲,孤身一人,背井離鄉,生活像是被重新洗了一次牌,為的是“聽説每個月能有800多元”的收入。
她臉上常挂著笑容,眉毛彎彎的,眼睛也彎彎的,對生活中的種種波折,也只有一句話:“我這個人比較樂觀,既然已經這樣了,那就這麼過唄。”
她遇見過一個僱主,是個83歲的老太太,長期獨居,記性也不大好。從賈慧鳳進門兒第一天開始,老太太防她就像防小偷似的。
老太太愛吃芝麻燒餅,有一回,冰箱裏還剩下兩個燒餅,半夜老太太覺得餓了,就拿了個燒餅出來吃掉了,第二天吃飯點兒到了,老太太一看冰箱裏,怎麼只剩下一個燒餅了呢,老人家已經把自己吃燒餅的事兒給忘了。
“她也沒直説是我偷吃了,但話裏話外的就是那個意思。”賈慧鳳沒辦法,只好一點一點引導著老太太回憶,“我就問她,您昨晚是不是坐在沙發上了呀?您嘴裏當時是不是嚼著什麼東西呀?是不是就是芝麻燒餅呀?對嘍,可不就是您吃了嗎?”
老人總算想起來了,卻又愛面子,眨巴著眼睛,就假裝沒這事兒了,也不提道歉,也不説要吃芝麻燒餅了。
賈慧鳳有點兒無奈,但誰讓人家是老人呢,誰讓人家記性不好呢。
同樣來自山西的苗彩麗,加入劇社已經有一年半了,用她自己的話説,變得“越來越活潑”。
“我們大夥兒就是在一塊兒玩呢。”苗彩麗説。
來自山西潞城市店上鎮宋村的苗彩麗,高中學歷,自稱是個“山裏妹子”。1998年剛到北京的時候,她才28歲,要獨自撫養留在老家上幼兒園的女兒。
“真的是誰也不認識。”那時候通信不發達,也沒有網絡,一下火車,苗彩麗就有點懵,不知道去哪能找到工作,“總不能去大街上挨個兒拉著人問,需不需要看小孩的吧。”
她兜裏最癟的時候只揣著幾元錢,連地下室4平方米的“麻雀房”都租不起,晚上就睡在醫院或公園的長椅上,有時睜眼就能數星星。
“每頓飯都是就著西北風啃饅頭。”她呵呵笑著,“鹹菜都沒有,買不起。”
苗彩麗形容著北京這座城市,龐大,繁華,充滿機遇,卻讓她茫然無措。但她咬著牙,想盡辦法也要留下。
誠然,回到老家,或者去太原打工,她的生存壓力會更小一點,離女兒也更近一點。但留在北京,她可以賺更多的錢,給女兒更好的生活。
“奶粉、上學,都要花錢。”她輕聲説,“我來北京那會兒,我女兒才5歲,也哭,但她很乖的,知道媽媽不容易。”
後來女兒大一點了,每年暑假都會被她接到北京來。女兒“太懂事了”,會幫著她一起給僱主家看小孩,從來沒給她添過亂。女兒現在在南京讀書,苗彩麗一提起她來,眼底都像是在閃著光。
20年前,誰能想到現在的生活是什麼樣?
苗彩麗是在2015年元旦頭一次參加打工妹之家活動的,她跟著月嫂群裏認識的朋友一起過來,劇社的負責人成梅拿了張表給她填,又跟她閒聊,問她要不要加入地丁花劇社。
“我沒演過啊。”
“沒事兒,試試唄。”
苗彩麗就這麼加入了地丁花劇社,很快她發現,劇社裏演出的劇本,講的都是打工妹自己的故事。
最多的就是跟僱主磨合的故事。
有好僱主,熱心善良,不會把家政工“當成下人看待”,家政工小鄭遇見過一位老人,教她讀書畫畫,送她藝術展的門票,還給她講了許多自己年輕時候的故事,用小鄭的話説,“與其説是我照顧她,不如説是我們互相照顧”。
也有糟心的僱主,家政工擦過的地板和傢具,她要戴著白手套抹一遍,檢查有沒有灰,列出的買菜清單上,連大蔥的根數都要明確規定,炒菜要限制放幾滴油,每頓飯都要數著米粒下鍋,生怕家政工在自己家裏多吃一口飯。
苗彩麗就遇見過這樣的僱主,當月嫂時每天的睡眠時間不到2小時,連口飽飯都不給。苗彩麗果斷結算日薪,拎包走人。
情緒不穩定的産婦,照顧起來更需要小心翼翼。
她曾經遇到過一個産後抑鬱的僱主,前一秒還十分平靜,能“面對面坐著跟你聊天”,後一秒,就“如同火山一樣爆發了”,毫無徵兆,也毫無緣由。指著人破口大罵都算是平常事兒。苗彩麗甚至不敢讓産婦和孩子單獨待在一個房間裏。
但她並不覺得被僱主委屈著了,反而替那些壞脾氣的産婦們解釋了一番:“換誰心情也不會好的呀,有孩子以後,生活節奏全都變了。而且剛生完孩子頭一個星期,哪兒哪兒都疼,生理也會影響心理的。”
苗彩麗説:“月嫂的故事,也多著呢。”
她在醫院學過專業的催奶手法,但那時候也不時興母乳餵養,家家戶戶都愛買奶粉。她跟一位乳腺增生的戶主毛遂自薦:“我學過,讓我試試,成不成功不一定。”
僱主樂了:“敢情是用我練手呢。”卻還是樂呵呵地讓她試了。一套手法用下來,僱主當天就來奶了。苗彩麗一下就覺得,有信心了,餓不死了。
18年月嫂生涯,她照顧過1000多個産婦,純母乳餵養率達到95%。
月嫂行業慢慢規範了,她專門去考了證,取得了催乳師資格、營養師資格,各種各樣的證件,摞起來高高的。
“20年前,誰能想到現在的生活是什麼樣?”她説。
“再過20年,還不知道變啥樣呢。”四川籍打工妹寒笑説。
寒笑今年46歲,在《打工五則》裏有個壓軸的戲份。她形容自己,“從自卑到自信,從普通家政工到保險公司金牌客戶明星”。
她初中二年級就輟學回家務農,17歲的時候,到縣城幫別人賣磁帶,後來又去重慶一家啤酒廠打工。20歲那年她結了婚,兩年後有了女兒。在女兒不到兩歲時,她離了婚。那一陣子,寒笑覺得“天都要塌了”。
然後,她到了北京,成了一名北漂,遠離家鄉的一切。
起初的很長一段時間,自卑在這個沒出過遠門的農家女心底瘋狂滋長。在城裏人面前,她時常不敢張口説話。大城市中陌生人投來的目光,也會讓她感到膽怯。
她找的第一份工作,是幫僱主照顧一個1歲多的小女孩,正好和她的孩子差不多大。每次面對僱主孩子可愛的笑臉,她情不自禁就會“想起老家我那沒有媽媽疼愛的女兒”。思念、牽掛,讓她的“心都痛了”。但在僱主家裏,她一點也不敢把心中的難受表現出來,只能強顏歡笑著。
她把對女兒的母愛,一股腦都傾注在了僱主的女兒身上。但僱主的孩子熟睡之後,她還是偶爾會望著窗外,悄悄地流淚,或是在深夜裏,在被窩裏偷偷地哭泣。
每年過年的時候,她既盼著回家,又害怕回家,因為這個離了婚的女人不知道,該如何面對家人。一看到別人拖著大包小包買票回家過年,她的心情反而變得沉重。歸家的路對她而言,“格外不好走”。
再次見到女兒時,曾經牙牙學語的小丫頭,已經是個6歲的小姑娘,長高了。母女兩人3年多沒見,剛一照面,甚至“不敢相認”。
她帶著女兒去路邊的小攤吃家鄉的小吃,給她買新衣裳,但也僅此而已。寒笑知道,自己沒有能力,去“安排女兒今後的生活”。短暫的相處之後,儘管從女兒的眼中看到了依依不捨,她也只能再次離開,回到北京繼續漂泊。
她把自己不堪回首的往事講給台下的打工姐妹們,“希望別人別像自己當年那樣傻”。
成梅是親眼看著劇社成員雪花,怎樣一步一步走出往日陰影的。
雪花把自己遭受家庭暴力的經歷寫成了劇本,劇名就叫《如荒漠的家》。2015年元旦,劇社的晚會上,雪花站在臺上,出演了自己的角色。演到最後一幕,她舉著離婚證書在舞臺上吶喊:“老天啊!我終於解脫了。雖然我現在一無所有,但我獲得了自由!”
觀眾在台下使勁鼓掌。
在排練的時候,雪花偶爾也會哭泣。成梅很理解她的狀態,她會抱著雪花安慰:“這不是你的錯。你勇敢站出來了,就是給其他的姐妹作了榜樣,就是幫了很多和你一樣遭遇的人。”
在成梅的印象中,雪花人瘦瘦的,保養得很好,文字功底也很好。她寫的劇本,是被劇社採納最多的。
目前,《如荒漠的家》已經被搬到其他社區和社團修改演出,算是地丁花劇社推出的影響力最廣的短劇。
“剛離婚那兩年,一想起來我就哭,忍受了那麼多年,我當時怎麼就沒打他幾下啊?”雪花曾口述自己的經歷。
很長一段時間裏,她會時不時掉下眼淚,29年的家庭暴力,就像烙在她心口上的一道傷,她用了很長的時間和很大的力氣,去癒合自己的傷口。在她看來,遭受家庭暴力,是一種羞恥和軟弱的象徵。
“他把家裏東西全摔了,然後拿起我的圍裙,把我綁在炕頭的三片暖氣片上,拳打腳踢,打我打到淩晨兩點多,打完就呼呼睡著了。我想上廁所,就叫醒他説求求你我想上廁所,他這才給我鬆開,然後又睡了。”雪花在口述中回憶。
當時,她的孩子就在旁邊看著,“嚇得嗷嗷哭”。
最絕望的時候,雪花腦子裏動不動就跳出“怎麼死”的念頭,摸電門,吃農藥……但一想孩子,自殺的念頭就消了。
即使是在她來北京做家政工之後,來自家庭的騷擾和謾罵也並未停止。
她在僱主家裏接到了謾罵的電話,隔著電話線,不堪入耳的字眼一個接一個蹦出來,聲音大到僱主都能聽到,僱主忍不住要勸她,“這樣的人別要了”。
起初她拿不定注意,有時候覺得離婚不好,有時候又覺得放不下孩子。後來,在北京生活得久了,她在僱主家,在打工妹之家,看到形形色色的生活方式。許多人都勸她,該為自己而好好活著。雪花一點一點找到了勇氣。
終於她下定了決心要離婚,法院門口,她差點在光天化日之下挨了揍。幸好法院的人及時衝過來,把她救了下來。
“現在,我徹底不跟他聯繫了,這兩年精神剛緩過來。”雪花年過50歲了,成梅一路陪著她,鼓勵她多出去走走,也勸著她加入了話劇社。
雪花站上了舞臺,把自己不堪回首的往事講給台下的打工姐妹,“希望大家別像自己當年那樣傻”。
她認識了一些和她有著相似經歷的小姐妹,這一回,雪花成了説出“跟他離婚”這句話的勸慰者。她用自己的選擇鼓舞她們,用她的話説,她“忍受了那麼多年”,知道那種被家暴的滋味,“太折磨人”。
雪花現在已經離開了北京,去南方發展。成梅偶爾和她還有些聯繫,她覺得,雪花比自己剛認識她的時候,要“開朗得多了”,在慢慢擺脫往日的陰影,也“更有自信”了。
“我們養老該在哪呢。在北京嗎?生活成本太高。回老家嗎?老家已經沒有了地,只剩一個戶口。”
對這些打工妹來説,打工妹之家,真的就像她們的一個家。
第一次去打工妹之家,寒笑“激動得差點哭了”。這個“在異鄉孤寂”的女人,就像溺水者抓住了救命的稻草,無法也不願撒手。
一到休息日,寒笑就要趕去打工妹之家,和來自五湖四海的打工姐妹聊天。
雇傭她的那家人,奶奶和孫媳關糸不好,總為一點小事,就能吵得掀翻屋頂。寒笑想著法子幫她們化解矛盾。有時候奶奶嫌孫媳做的菜不好吃時,寒笑就説“是我炒的”,讓老太太朝著她撒氣。慢慢地,兩人發現了寒笑的用心,彼此更願意去理解包容對方了。
“每天都要求自己快樂地去面對工作,盡心盡力地去做好。”寒笑這樣説。
2007年,寒笑去了一家保險公司,做了一名業務員,一幹就是9年,客戶從0到200,從普通員工到金牌業務員。2008年,她再婚了,又有了一個女兒,生活于她而言,真的有了一個嶄新的開始。
但在北京的生活,仍讓她時時覺得,像在海裏漂著,看不到岸。
“我們養老該在哪呢。在北京嗎?生活成本太高。回老家嗎?老家已經沒有了地,只剩一個戶口。”寒笑説。
打工妹之家的姐妹們,大部分都“沒想過那麼多”,寒笑沒想過要留在北京,因為房子“太貴了”,落戶也“太難了”。最近的一輪房價猛漲之後,寒笑已經完全不考慮買房的事了:“漲吧,看看還能漲多高。”
大女兒已經20多歲,也來到北京打工,母女倆時有見面。小女兒剛8歲,在北京讀小學,至於將來的教育問題,“要看到時候的政策了”。
寒笑想過,老了以後,要離開這座壓抑的大都市:“北京生活成本高,空氣又不好。我在想,能不能找一個山清水秀的地方,蓋一所養老院,把我們這些姐妹,都召集在一起,一起集體養老。”
苗彩麗的夢想也是開這樣一家養老院。
“目前國內還沒有專門的打工妹養老院吧?”苗彩麗打算等過幾年,公司的業績上去了,賺了錢,就去湖南,開一家她夢想中的養老院。最好是張家界附近,空氣好,景色好,而且地價也便宜。
苗彩麗剛開了一家月嫂培訓公司,公司的名字就以苗彩麗命名。開公司的初衷,是因為成梅的一句話。
“她問我,我有18年的月嫂經驗,為什麼不自己開一家公司,把經驗教給其他的打工姐妹呢?我越想越覺得有道理。我也想給我的打工姐妹做些事情。”
苗彩麗畫著精緻的眼粧,穿著旗袍,一雙眼睛大大的,滿是飛揚的神采。她覺得北京仍然是充滿機遇的,尤其是現在,二胎政策開放,正是月嫂這個行業的好起點。
她跟自己公司的每一位月嫂都簽訂了正式的合同,為她們繳納了社保,想讓大家未來的生活都更有保障一些。有許多從她老家來北京打工的姑娘,都進了她的公司。她上了她家鄉的報紙,被稱讚“創業致富不忘初心”。
在打工妹之家,她看到許多的姐妹,當了一輩子北漂,攢不夠一間廁所的錢,工資都供給了老人孩子,自己的養老毫無著落。沒有社保,等到老了,幹不動活兒了,就將面臨老無所依的困局。
“指望孩子?孩子自個兒還等著父母搭把手呢。”説著,她嘆了口氣。
那是一種貼著地皮生長的小花,在農村隨處可見,不嬌艷,生命力頑強,就像地丁花劇社社歌裏描述的那樣,“一簇簇,伸展著身軀,努力開放”。
綵排到第五幕,9個打工妹站成一排,一場即興演出開始了。
大家開始介紹自己。
“四川。”
“山西。”
“河北。”
“河南。”
“甘肅。”
大家一開始還有點拘束,到後來,你一言我一語地,都放開了。
“甘肅有很多柿子。請大家去我們家吃油潑辣子biangbiang面!”
“我的老家有大峽谷,還有汾酒。”
“我們那裏有衡水老白幹!大家都來嘗嘗我們家鄉的特産!”
一袋子點心被拎了出來,氣氛立刻就熱烈起來。
“其實,我們一年在家裏的時間都很短,春節回去幾天,過了春節,又急急忙忙趕回北京,大部分時間是在北京度過。”寒笑説著即興發揮的臺詞,“我們的家究竟在哪?哪才是我們的家呢?”
“當然是在北京了!”扮演劇中打工妹“侯子”的劇社成員揚聲接了話茬。“北京才是我們的家。”
“北京卻未必讓我們把這裡當成家。”不知是誰,在人群裏插了一句。
“當初只是想出來打幾年工,掙點錢,早晚還要回老家去,可是現在呢,老公孩子都在北京,連父母都跟著來北京了,老家都沒有什麼親人了。” 劇社成員劉春花説。
“是啊,老家也沒地種了。”賈慧鳳的聲音格外響亮,“北京也留不下,老家,也回不去啦!”説到這裡,她誇張地揚了揚手。
“20多年啦!”
“是啊,我都當媽了……”
“我都當奶奶了!”
在這裡,大家已經分不清,這是戲劇,還是真實的生活。因為打工者流動快,劇團裏的成員,前前後後加起來“有百來個”,常駐人員“有十來個”。
對於這個劇社的“演員”來説,什麼時間休息都要看僱主的時間。綵排時間,就像是幹海綿裏的水一樣,再怎麼用力擠,都顯出捉襟見肘的窘迫。
最懸的一次,演出還有半個小時就要開始了,一位主要角色因為僱主臨時有事,遲遲沒有出現,演出差點就開了天窗。最後,那位劇社成員幾乎是踩著點兒上的舞臺。
距離這一回的“十一”演出還剩下7天,最後一次綵排上,由於臨時調換演員的緣故,還有三分之二的人沒有背熟臺詞,她們不得不捧著A4紙列印的劇本,一邊走位一邊背。
賈慧鳳還清楚地記得第一次演話劇的場景。 “那時候哪知道劇社是幹什麼的啊?”賈慧鳳大大咧咧地説,“還以為就是唱歌跳舞之類呢。”
第一次上臺的時候,賈慧鳳演一個農村老太太,燈光一打,台下一大群人坐著,盯著她,她“心跳快得像是要缺氧了”。
現在的她心理也放開了,念臺詞都可以不用麥克風,有需要的時候,她甚至可以在地上打滾兒。
“我都大幾十的人了,還能上北京的舞臺呢。”她自豪地説。
5年前,帶領大家演話劇,是成梅的主意。
成梅穿著一條到腳踝的白色蕾絲長裙,扎著棕色的腰帶,踩著一雙白色平底休閒鞋,過肩的長頭髮披散下來,腰身細細的,大家都羨慕地説:“身材真好”。
同樣是農家女出身的她,喜歡看綜藝節目,看演出,看電影。她跟劇團的每個人説,要明白自己想要什麼樣的生活, 她説:“我最想要的是自由。”
她的奶奶是童養媳,是個典型的小腳女人,她爺爺早早就去世了,奶奶就這麼守了一輩子。她的母親家裏有姐妹3個,給她的4個舅舅換了親。
打小兒,有一個念頭就在成梅心底,慢慢生了根發了芽:決不再過和祖祖輩輩的女人們同樣的生活。
家裏人都説她性子野,像個男孩,但在成梅自己看來,“我就是我”,性別並不重要。她來到北京,成了北漂,在超市發過傳單,在公司當過文員,有時候同時打著好幾份工。
在成梅眼裏,地丁花劇社是個草根劇社,講的也都是草根的故事。
這些打工妹把自己都稱作“地丁花”。那是一種貼著地皮生長的小花,在農村隨處可見,不嬌艷,生命力頑強,就像地丁花劇社社歌裏描述的那樣,“一簇簇,伸展著身軀,努力開放”。
(應採訪對象要求,文中寒笑、雪花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