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滿這一年:迷戀"互聯網+"創業 稱親友不懂很孤獨
辦完釋放手續的陳滿,剛走出海南美蘭監獄門口,就處在記者包圍中。他在眾人注目下給遠在四川綿竹的父母打了電話。
“剛才跟爸媽説了什麼?”“他們哭了是嗎?”“是不是還要創業啊?創業做什麼呢?”“票買好了嗎?馬上就準備回家了?”提問聲此起彼伏,閃光燈不停地打在陳滿臉上。陳滿微笑著逐一回答。
1992年,海南發生一起殺人焚屍案,當時在海南闖蕩的陳滿,還在摸索著創業,卻被鎖定為兇手。1999年4月,陳滿二審獲判死緩。經過多年申訴,2016年2月1日,浙江高院撤銷原審裁判,宣告陳滿無罪。
蒙冤23年的陳滿被無罪釋放,成了國內已知服刑時間最長的蒙冤者。之後,他獲得國家賠償275萬餘元。
陳滿的發小和高中同學王福軍覺得,外界把陳滿當新聞人物,讓陳滿“心裏面的自信轉化為自負了”。
“特別這幾天‘出事’以後,我們幾個朋友一起討論他為什麼會變成這樣……”
“出事”指的是2017年2月24日上午那條再次讓陳滿成為新聞人物的微信朋友圈。陳滿案的代理律師王萬瓊在朋友圈説:“他(陳滿)剛從我辦公室離開,問及其近況,説在一個有海外背景的公司投資了一百多萬,一年後會有九百多萬的回報。目測似乎被捲入傳銷……”
當天,陳滿向媒體承認通過“四川開建網絡科技有限公司”投資了“維卡幣”。次日,那家公司便人去樓空。
公開報道顯示,廣東等多地警方破獲的網絡詐騙案,將吸引他人投資“維卡幣”定性為涉嫌網絡傳銷、詐騙犯罪。
一時,“疑似陷入傳銷”、“被忽悠”、“騙局”的字眼出現在各個關於陳滿的報道標題。親人、朋友、律師則輪番勸説他退出投資。
陳滿開始拒絕接受媒體採訪,對勸説他的親友説,“你們不懂。”
“被騙者”和“聰明人”
“哎呀氣死我了,(2月)24號那天我一聽,當場就很著急。”王萬瓊坐在辦公室裏,有些激動。“這個錢(國家賠償)來得真的太不容易。為了多爭取一點點賠償,去聽證會也好,去跟法院談判也好,當面溝通也好,電話溝通也好,這個是很費勁的,非常費勁。”
為了不讓王萬瓊擔心,2月27日下午,陳滿特地來到王萬瓊的律師事務所找她溝通。整個下午,王萬瓊都在勸陳滿,告訴他維卡幣是“騙局”,及早回頭。
任王萬瓊怎麼急,陳滿也不反駁,只是沉默地抽煙,不時“嗯、嗯”兩聲,算是回應。偶爾答,“我不想爭這個問題哈”,“有些東西你們沒看清楚”,臉上也是帶著微笑。
“你現在趕緊把錢拿回來。”王萬瓊説。陳滿已經在維卡幣上投資了一百多萬。
“這個需要時間,現在沒溝通好嘛。”陳滿説。那幾天,陳滿投資維卡幣的公司的工作人員,和陳保持著電話聯繫。“起碼人家跟你溝通,説明人家有誠意。”
王萬瓊覺得又好氣又好笑:“他們哪是有誠意,是感受到了輿論的巨大壓力。”她翻出微信和手機網頁,把維卡幣涉傳銷和詐騙的新聞給陳滿看。
其中一篇報道稱,去年5月,中山警方破獲一起“維卡幣”傳銷詐騙案,案件涉及多個省市數千名受害者,涉案金額達6億多元。
陳滿不以為意:“網上説過哪個行業好的?百分之九十都説負面的。”
王萬瓊越説越著急,皺起了眉。“你可能覺得我們不了解你,但是我們都很關心你,我有義務阻止你。”
“真理永遠掌握在少數人手中。”陳滿擺擺手説。顯然,他認為自己是“少數人”。
2016年11月20日晚,長期拍陳滿圖片專題的紀實攝影師周強,接到陳滿的電話。電話那頭説:“我的事業有新進展,要不要記錄一下。”
第二天,周強跟陳滿來到位於成都三聖鄉的四川開建網絡科技有限公司。當時公司裏有三男一女,女的被陳滿稱為“郭姐”。
郭姐一直在介紹維卡幣的好處。她告訴陳滿,商機就像高難度的奧數題,在一個班上,只有一兩個最聰明的學生能解出來。
回城區路上,周強從計程車後排探起身子,貼近副駕駛座上的陳滿的耳朵:“滿哥,你看過網上維卡幣的新聞沒有?”
“你只看到負面的,沒看到好的。我做這個項目是經過考察的。”陳滿説。
周強對澎湃新聞回憶,當時他問陳滿究竟投資了多少,陳説投了40多萬。而到王萬瓊發朋友圈時,陳滿已經至少投了一百萬。
採訪陳滿時,他最感興趣的話題是創業。但被問到維卡幣的細節,他突然打斷澎湃新聞記者,“現在不能談這個東西。這麼大的東西是有故事跟你講的,但是我現在不跟你講這個故事,只是我們大的東西可以談。”
“很多好的項目被詐騙利用了,雖然網上都是負面的,但它是個案,不代表本身這個項目是錯的、騙人的,是很多人利用了(維卡幣)這個東西,你明白這個事吧?”
在陳滿眼中,周強屬於班裏解不出奧數題的學生。“你就是沒有長遠的眼光,所以不能發財”,他對周強説。
普通人和新聞人物
剛出獄那段時間,陳滿的主要精力放在調理身體和融入社會。“簡單的東西都不會用,電腦、手機不會。社會在變化,人的思維、生活習慣也在變,這些東西要花大量的時間去了解”,陳滿回憶説。
那時,侄子給他買了一台新手機,手機和充電線就在手裏,他卻問家人手機要怎麼通電。
陳滿的大哥陳憶覺得,在獄中度過23年後出來,陳滿就像新生的嬰兒,和社會有很大的隔閡。比如,他會在賣菜的勸説下買一大堆吃不完的菜回去;比如,碰上做玫瑰花促銷的,別人説幾句好話,他就買了十斤回來,最後全部扔掉。
但陳滿認為,自己在獄中並非與世隔絕。用他自己的話來説,他堅信自己蒙冤,終有一日會出獄,所以一直在為創業做準備。“在裏面也在不斷地學習,思考出來後怎麼辦。讀很多書,比如企業管理方面的雜誌啊,還有馬雲、李嘉誠、比爾蓋茨這些傳記。”
出獄當天,有記者問他未來的打算。陳滿回答,還是想創業。當初放棄工商局“鐵飯碗”,去海南闖蕩,就是為創業,“在哪跌倒,就在哪爬起來。”
他常和朋友説創業,頻繁提到馬雲和“互聯網+”。已是註冊會計師的好友王福軍長年和企業打交道,便和他討論馬雲的經營模式,卻發現陳滿根本説不上來。
“他只知道互聯網賺錢,很迷戀這些東西,但別人具體怎麼運作,他根本不清楚。”
王福軍勸他,“你父母年齡也大了,為你的事操夠了心,你多在家陪陪父母,先不要想什麼創業。你買臺電腦,先把這些東西玩會了,然後上網多看看這個社會各方面的報道,了解下這個社會。”
但直到去年10月,王福軍到陳滿家看他,發現陳滿還在用手寫板。他依然沒學會打字。
有朋友勸他出去旅遊,也有朋友勸他買房、買社保。他們的思路是,先回歸普通人的生活,過平平淡淡的日子,其他的從長計議。
然而,許多人沒有把他當普通人看待。
朋友聚會,有人向初次見陳滿的人介紹道,“這就是滿哥,中國新聞人物。”當場就有朋友覺得不對勁,“你別説他是滿哥,讓他有了光鮮感,心裏會膨脹。”
巴蜀茶館文化興盛,有開茶莊的人對陳滿説,“滿哥你到我們那,喝茶免費!”
陳滿的好友劉應奇回憶,陳滿還在申訴時,他和好友一起找過去的同學籌款,想幫助陳滿。幾個當時不願伸出援手的同學,卻在陳滿出獄後,跑來找陳滿,想拉他投資。劉應奇替陳滿攔著他們,“他們的目的是很不純的。”
一次,陳滿當著劉應奇的面接了個電話。通話結束後,陳滿告訴劉應奇,電話裏的人給陳滿打了3600元,理由是崇拜他,佩服他是新聞人物。
文藝和商業
1980年,陳滿考進綿竹工商局。在1980年代,他是一個“文藝青年”,業餘玩音響、攝影。他買了當時在綿竹最好的雙卡收錄機,那款夏普777收錄機,至今還保存在大哥陳憶家。
在陳滿的影響下,劉應奇也喜歡上音樂和攝影。“我們當時買的磁帶,都是中國圖書進出口公司的,十多元一張,我們那時候工資才50多元。”劉頗自豪地説,“當時那種磁帶只能在成都春熙路前面那個街的新華書店買得到。”
也是在上世紀80年代,“棋聖”聶衛平在舉國矚目的中日圍棋擂臺賽連勝日本頂尖棋手,掀起了“圍棋熱”。那時,陳滿買了棋盤、棋子和一套圍棋書,“他跟我們下了一段時間圍棋,連日本的棋書都買了。”劉應奇回憶。
如今,劉應奇保持了當年的愛好:聽音樂用頂級高音揚聲器,攝影用高端單反。攝影、音樂和地理雜誌,每年花幾千元來訂。陳滿出獄後,劉裝了兩箱雜誌,塞滿汽車的後備廂,開到陳滿家。劉、陳兩人分了幾次,才把書全抬上樓。
陳滿過去最愛聽交響樂,劉應奇就給他拷了兩個移動硬碟,但陳滿極少聽。
“後來我問他有沒有看我給他那些書,他説沒時間看那些東西。”那時,陳滿最常和劉應奇談起的,已經是創業和“互聯網+”。
陳滿的大哥陳憶畢業于四川美術學院,是畫家兼攝影家。二哥陳抒畢業于重慶師範大學中文系,熱愛寫詩詞。朋友勸陳滿投資茶莊,也像哥哥那樣做文化。“他根本看不起,他説馬雲那個賺幾百億。”劉應奇説。
去年春天,陳憶和劉應奇在四川大學參加中國非物質文化遺産傳承的培訓。劉應奇讓陳滿一起去上課,“免費的,包吃住,他不去,説我們這樣讀書,跟他過去坐監獄一樣,説‘我想在有限的時間做點有意義的事’。”
陳滿説的有意義的事,就是創業。
2016年8月27日,陳滿的父親因病逝世,31日,父親的骨灰下葬前,陳滿跪下,不願起來。風水師催促,他才抬起磕下的頭。
放鞭炮時,同行的家人和朋友不自覺地站遠一些,陳滿則獨自站在濃煙裏,久久保持著低頭的姿勢。
下葬那天,陳滿對劉應奇説,“給我的時間不多了,必須要創業。”
父親去世後,陳滿開始頻繁去成都。他只説去上課學習,沒和家人透露學習的內容。家人不知道陳滿上了“總裁班”,在班上認識了維卡幣推銷員“郭姐”,還成了郭姐的下線。
關心和孤獨
王福軍説,陳滿還沒出獄時,幾個朋友就已經在考慮陳滿的出路,“當時我們擔心的是他拿到國家賠償後搞個趙作海第二。”2010年,趙作海在入獄11年後無罪釋放,獲國家賠償款65萬元,後因投資失敗、誤入傳銷等等原因,花光了賠償款。
對陳滿的創業熱情,王福軍直接潑冷水。“你現在出來跟這個社會已經脫節了,別去搞什麼投資,文化程度、專業技能、知識結構都不夠。實在想投資,可以在綿竹找個好一點的商鋪嘛。”
每次朋友們勸陳滿別創業,陳滿也不生氣,只説“你們不懂”。
去年上半年,陳滿還常去王萬瓊的辦公室坐,偶爾給王送些小禮物。“這個包就是他給我買的。”王萬瓊指著辦公桌上的一個手提包説。“去年下半年後突然就不跟我聯繫了,我自己也挺忙的,也就顧不上他。”
直到去年冬天,陳滿和劉應奇在茶館聊天,才説起自己有兩項投資:一是拿了直銷證的生物科技有限公司,一是維卡幣。劉應奇下意識地翻手機,想在網頁搜索欄輸入“維卡幣”。陳滿忙説,“不準看!網上全是負面的東西,不要信。”
陳滿告訴劉應奇,自己沒投多少錢,還説在投資中賺了幾萬塊。劉應奇則説,“人家是撒窩子(記者注:指釣魚前往水中撒入魚鉺,用來引誘魚),騙你之前喂你一些錢。”
為了生物科技公司的項目,陳滿在老城區的一個住宅樓租了兩百多平米的房子,月租一千多。他去家居店買了一套桌子、一個大班椅、兩張床,選的是最便宜的價位。
劉應奇的妻子也成了陳滿的推銷對象。陳滿讓她投資公司的女性保養品,“入會費三千,現在入會,以後買公司的産品打六折。現在給不起錢我幫你墊。”
“不是錢的問題,我對這個東西不感興趣,也不了解。”劉的妻子説。
2017年春節前,陳滿要去三聖鄉參加“四川開建網絡科技有限公司”的年會。陳憶不同意,兩人還吵了一架。但那時陳憶並不知道陳滿投資的具體情況。
“家裏人也不是在商道上跑,對這個東西不是很了解。我母親這麼大年齡了,跟她説這些東西,不是增加她心理負擔嗎,不懂就肯定擔心了對不對?”陳滿對澎湃新聞説。
王福軍是和陳滿一起在商道上跑過的朋友。1988年,海南被確定為經濟特區。那年,陳滿辦了停薪留職,和王福軍等8個人去闖海南。
“大家都年輕過。”王福軍説。他在上世紀80年代曾和陳滿一樣是文藝青年,又在“中國最後一個經濟特區”被確立時想要“趕上這最後一班車”。
只是在1992年,陳滿和朋友不同步了。經歷了23年的冤獄後,陳滿説,想要找回失去的時光。彼時,曾經一起“文藝”、一起闖蕩的朋友們不贊成他創業。如今,他們都在力勸他退出維卡幣的投資。
2月26日,陳滿的母親給王萬瓊打了電話。王勸陳滿的家人報警,陳母説,比起錢,她更擔心這個事給陳滿的心理造成傷害。
王萬瓊理解陳母的心情,“陳滿的成功對她來説不重要的,她只希望陳滿平平安安過日子。”
陳滿並非不知道親友關心他,他只是覺得親友都“不懂”,“郭姐”們懂。
“是不是覺得大家都不理解你,覺得孤獨?”
陳滿回答得沒有絲毫遲疑,“肯定,這個肯定是。”
(原標題:陳滿這一年:迷戀“互聯網創業”,稱親友“不懂”覺得孤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