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江廿年⑤|“新香港人”:從夾縫中的“過客” 到不斷融入
【編者按】
香港回歸20週年,“一國兩制”在香港的實踐已被證明是成功的。
澎湃新聞深入香港細部,觸摸20年間香港各個領域的變化,有的很大,有的很小。無論大小,均值得記錄。
澎湃新聞刊發的“香江廿年”系列報道,今天聚焦從內地出發融入香港的“新香港人”。
香港城市大學出版社社長朱國斌。 資料圖
737.49萬人。
2017年2月,香港特區政府統計處發佈截至去年年底的人口統計數字。這個數字,比回歸前的1996年多出93萬人,和上世紀80年代初期相比,增幅超過40%。
在過去二十年甚至更長一段時間,香港的人口增量少不了內地人的身影。他們或是中環講著普通話的專業精英;或是來港讀書、畢業後繼續留港打拼的小白領;再或者,是持一張“單程證”(即“前往港澳通行證”),經過苦苦等待與家人團聚的妻兒老小。
他們被稱為“新香港人”。
2013年10月,《人民日報(海外版)》刊發《香港發展需要“新香港人”》《“新香港人”是建設香港的重要力量》兩篇報道。文章提到,香港700多萬人口中,來自內地的新移民超過40%。他們是“新香港人”,他們奮鬥在香港的各行各業,已成為香港建設的中流砥柱。
來自中國內地的香港城市大學出版社社長朱國斌也把自己視為一名“新香港人”。回顧來時二十年,他感慨這是一個“不斷撕扯”又“逐步融入”的過程,“見到香港人,要告訴對方怎麼理解內地;見到內地人,又要想辦法解釋如何理解香港。”
過客
朱國斌抵達香港是在1995年6月。他西裝革履走出機場,一團熱氣撲面而來。炎熱、人多、亂中有序,這是對香港的初步印象。
此前的上世紀80年代,朱國斌讀于中國人民大學,之後赴法國留學。和許多海外留學生一樣,在法國完成法學博士攻讀,他面臨一個抉擇——回中國內地還是留法國?
一位朋友提供了另一種可能:香港城市大學(以下簡稱“香港城大”)有職位開放,或許可以一試。
那正是上世紀90年代初,香港進入回歸前的過渡期。有人匆匆離開,有人慕名而來。一個叫做艾敬的內地歌手唱著“1997快些到吧,我就可以去香港”,讓更多人對這裡充滿遐想和嚮往。
朱國斌之前從未到過香港,對它的認知大多來自書籍和電視。他説當時本可以在法國留校任教,但對一個剛剛畢業、滿心想做事的年輕人來説,法蘭西的生活節奏著實有點慢。
香港則不同。它早早就有了“亞洲四小龍”的頭銜,被視為東西方連接的交點。它的活力、高效和國際化享譽全球。在朱國斌看來,這座城市,很適合作為事業發展的“增長點”。
1990年,香港開始實施一項容許居於海外的內地專業人才來港工作的政策。通過該政策,朱國斌成為香港城大中國法與比較法研究中心的一名研究員,開啟人生新階段。
回歸前的香港,內地移民數量穩步增長。來自《人口研究》期刊(1997年9月出版) 的數據顯示,隨著香港政府將“單程證”配額增加,每年赴港定居的內地居民從上世紀80年代的2.7萬人左右增加到1993年的3.3萬人。1996年,這個數字上升到6.1萬人。
剛到香港時,朱國斌並沒有做好長期生活的打算。他告訴澎湃新聞(www.thepaper.cn),起初來這裡覺得就是為了工作,好像一個過客,離開是遲早的事。因此,很長一段時間,他都沒有去學習粵語。
在香港,粵語是異鄉人融入社會的一大前提。香港特區政府統計處2012年開展的一項調查顯示,在受訪的6歲-65歲人士中,約有85.9%的人認為自己使用粵語的能力非常好或良好,至於普通話和英語,自認為非常好或良好的人只有24.1%和24.2%。
朱國斌出生在湖北,對粵語既陌生又抗拒,一度認為那是一種很奇怪的發音。在普通話接受度很低的當年,無論工作還是外出辦事,他的首選語言是英語。
這種念頭一直到“97回歸”才稍稍轉變。1997年6月30日,香港下起了大雨,和大多數人一樣,午夜時分,他在電視機前見證了中英兩國政府香港政權交接儀式。
“我們的國家能用和平方式收回主權,作為一個中國人,當然很激動、也很自豪。”朱國斌説,他是從事憲法研究的,很自然會想到,隨著“一國兩制”這個偉大構想進入到實踐階段,能在香港繼續“基本法”研究,是非常可貴且有意義的事。
最終讓他下決心留下,是孩子的出生。朱國斌有3個孩子,老大出生於2000年。初為人父的他意識到,孩子一齣生就是香港人。這意味著,在未來很長一段時間,他將在各個領域與這座城市發生聯繫。
港校
回歸後的香港對內地保持著吸引力。據新華網報道,1997年7月至2002年年底,持“單程證”赴港定居的內地人士超過13萬;到2015年11月,這個數字上升到87.9萬。
“單程證”主要適用於港人在內地的配偶、子女、父母等,並非內地人士赴港定居的唯一通道。對專業型或知識型人才來説,讀書或就業是更直接有效的方式。
2003年以來,香港特區政府陸續推出 “輸入內地人才計劃”“資本投資者入境計劃”(該政策于2015年暫停)和“優秀人才入境計劃”。截至2015年年底,超過11萬人通過上述政策獲批來港。
也是在2003年,教育部正式批准香港大學、香港中文大學等8所公立大學面向內地招收自費本科生,招生範圍為北京、上海、廣東、江蘇、浙江、福建6省市,招生人數為580人。
此時的朱國斌已獲得香港永久居民身份,並升任香港城大法律學院副教授。這位“新香港人”很快接到新的任務——作為學校對外聯絡合作處處長負責內地招生,為更多內地學子來港提供幫助。
2005年,香港城大和香港中文大學進入內地高考統招系統,香港大學、香港科技大學、香港理工大學等其他港校則繼續按照傳統“自主招生”。
這年春天,朱國斌回到內地,每到一所中學宣講,台下坐著數百名學生家長,提前備好的資料總是被一搶而光。
面對一項新鮮事物,人們的首要反應是好奇。據他回憶,當時被問到最多的,就是孩子在香港能否適應。還有一位家長提了個哭笑不得的問題,“我孩子不會做飯,不會洗衣服,大人能不能陪讀?”
“所以説,不是所有人都適合來香港。”朱國斌認為,內地學生到香港唸書,副産品之一就是培養孩子的獨立性。此外,如果這個學生性格內向、語言能力較差、講英語張不開口,也不太適合到香港讀大學。
在那個“港校熱”不斷升溫的2005年夏天,內地招生格局正發生轉變。
北京高考理科狀元陳秀野放棄清華大學,選擇就讀香港科技大學。海南理科狀元李洋因“高考移民”報考政策受限,被香港城大錄取。原本只打算招收250名內地考生的香港大學,收到了4000多份申請,經過面試篩選,11名省市高考狀元被拒之門外。
對此,朱國斌坦言,香港的教育制度和內地有所不同,前者國際化程度和開放性更強,傾向招收綜合素質比較高的學生。至於“高考狀元”,對高校來説,宣傳效應更強一些。
“考試是有偶然性的,如果分數相差不大,狀元和非狀元在學習方面可以説沒什麼差別,進入大學後還得靠自己。”他這樣説。
內地學生進入港校表現如何?朱國斌評價,他們更加刻苦,也更拼一些,善於抓住一切機會,無論是獎學金申請還是出國交流。
這種情況無可厚非。在多位港校教師看來,和本地學生比,內地學生在香港的朋友和社交活動相對少,精力自然放在學習上。這種現象也能起到“鲇魚效應”,帶動整個學校的學習氛圍。
永久居民
港校就讀為更多內地學子提供了成為“新香港人”的機會。
2008年,香港入境事務處推出“非本地畢業生留港/回港就業安排”政策。應屆非本地畢業生如有意申請留港工作,無須在提出申請時已覓得工作。他們只須符合一般的入境規定,便可留港12個月,期滿後還可延長逗留期限。
截至2015年年底,7年來,共有51463名非本地畢業生申請獲批。
儘管特區政府已敞開懷抱,港校內地招生卻開始“降溫”。中新網曾報道,2009年,申請報讀香港高校的內地生人數急跌,平均下降20%至50%。其中,香港大學共收到8016名內地生申請入讀,較上一年的1.2萬人大幅下降33%。
2013年,遼寧省文科狀元劉丁寧在被香港大學錄取後,做出復讀並重新報考北京大學的決定。此舉也引發很多人思考,追逐港校是否一個正確選擇?
“這説明大家更趨於理性,家長、學生都知道自己要什麼,不像過去一窩蜂。”雖然目前已不再負責招生工作,朱國斌仍對此保持關注。
他認為,從報考人數依然遠遠高於錄取人數看,港校招生談不上“遇冷”,港校的優勢還在,招生人數也會保持穩定。至於熱度下降,背後原因很多,比如內地高校國際化水準的提升、香港的現實生活壓力以及社會複雜性。
事實上,就像二十多年前朱國斌剛到香港曾經有的“過客”心態,今天的內地年輕人即使來到香港,真正融入也不容易。
2015年,一篇名為《香港,請將我遺忘》的文章在網上熱傳。文中講述了一名內地學生在港漂泊7年的心路歷程,其中提到日常生活中難以避免的“陸港摩擦”。
“看著中環鱗次櫛比的霓虹燈倒映在維多利亞灣,我突然感到一股濃濃的悵惘和失落:為自己,也為香港。”面對尷尬處境,作者決定放棄即將到手的香港永久居民身份,回到內地發展。
朱國斌也注意到了這篇文章。他坦言,雖然作者的情況屬於個例,但文中描述的情形確實存在。譬如他自己,即使在香港生活超過二十年、學會了粵語、拿到了永久居民身份、物質生活能夠保障,偶爾也會因為來自內地遭遇偏見。
“是極個別的情況。”他告訴澎湃新聞,由於制度、文化差異以及心理隔閡,香港和內地間的鴻溝很難在一夜間填平。2014年香港爆發非法“佔中”事件後,也有部分內地人一度對香港的社會治安産生擔憂,可見雙方還是不夠了解,甚至還有誤解。
置身其中,朱國斌時常覺得自己好像處在夾縫中,經歷著一個不斷撕扯的過程——見到香港人,要告訴對方怎麼理解內地;見到內地人,又要想辦法去解釋如何理解香港。
但這也是一個逐漸融入的過程。多年後的今天,他已經接受了港人的核心價值觀,如法治、平等、廉潔、自由等;他也習慣了香港的秩序感,特別是對“排隊文化”,讚賞有加。
在朱國斌看來,回歸以來的二十年,儘管香港的經濟體量已被內地一線城市趕超,但它依然穩定發展,並在社會文明等軟實力方面具備明顯優勢。
而他的下一代,最大的孩子今年已經17歲。小夥子住在香港,每年跟著父親回內地1-2次。對於父輩們有關“新香港人”的糾結,小夥子覺得這並不是什麼問題——無論香港人還是內地人,都是中國人,這已然是不爭的事實。
原標題:香江廿年⑤|“新香港人”:從夾縫中的“過客” 到不斷融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