勞動者最美!打工詩人:春天呢?它究竟照亮了誰的道路
編者按:熱愛勞動是中華民族的美德。人在勞動中創造自己並理解勞動的美。不論田間地頭的農民,還是車間流水線上的工人,或者寫字間裏的白領,都會時而因為勞累而苦悶,時而因為勞動而收穫快樂。勞動是艱苦的,勞動者是平凡的。然而正是有了千千萬萬辛勤的勞動者,才有了如此燦爛的世界,美麗的生活。在這千千萬萬的勞動者中,有這樣一群人,他們大都是從農村來到城市,從田間地頭走進工廠車間,從農民變成工人。他們漂泊、居無定所。他們懷揣夢想,背井離鄉,辛勤勞作。雖然現實不盡如人意,然而他們依然對理想鍥而不捨。更幸運的是,他們用詩歌記錄下許多真實的工廠、工地生活。
今日,在“五一”國際勞動節前夕,我們挑選並編輯了幾位一線工人們寫的詩歌和心得,讓我們透過他們的文字一起走進勞動生産第一線,傾聽他們的苦與樂。
陳開翔 (電焊工)
感謝文字,讓我活成一個有詩意的人
流 年
時鐘滴答,驚不醒
月光下,一樹枯桐
窗前,未歸人正慢慢老去
當年看風景的人
又回到風景中
沒有信仰的年代,不適宜
仰望,天空空空蕩蕩
不修邊幅的夜幕 包裹著
懷鄉病人,無所皈依的
痛
好一杯輕描淡寫的歲月
飲盡青澀,唇齒生香
起風了
摸了摸口袋──
得到的與失去的
以流水的形式
循環
2005年夏天,第一次出門。在溫州火車站旁的小旅館裏住了幾天,找不到工作。後來在職介所交20元錢開了張介紹信,去了龍灣區的一個小廠。那是一個文具廠,計件勞動,一天上班十幾個小時。
印象中,2005年的颱風特別的多,也特別的猛。真搞不明白,為什麼每一場颱風都會冠以一個漂亮的名字,那年的五號颱風,仿佛是叫“海棠”吧。夜裏,颱風起,屋外的電纜線發出尖銳的聲響,鬼哭狼嚎似的,我和妻擁抱著,蜷縮成一團。宿捨得屋頂是油毛氈蓋的,本來就不甚牢固,半夜裏,被大風輕飄飄地揭起,像吹落一頂草帽。我們都暴露在風雨裏,人們慌亂著,驚叫著,那一刻,人在大自然面前,是何等的卑微與渺小。
那幾年,做過很多工種,幹過工地,在廠裏幹過搬運,做過車床學徒。後來,偶爾接觸到電焊,一下子就喜歡上這個工種,喜歡那種能在瞬間爆發出攝人心魄的光和熱的感覺,每天都這樣燃燒著,燃燒著一塊鐵,也燃燒著自己,是那樣的純粹,是那樣的直接。
我喜歡看書,即便是外出打工時連吃飯都成問題的日子裏。平時逛書店,見到喜歡的,想方設法也要買了來,後來也經常在網上淘,幾年下來,堆了滿滿的一大架子。感謝妻子,每次搬家時,她都會用蛇皮口袋小心地把書打包好。
2016年,我心血來潮,開始動筆,記錄一些無關緊要的東西,很喜歡這種忙裏偷閒的狀態,工作之餘,看上幾頁書,或者在手機上碼上幾行字。
朋友説,我是一個還能保持初心的人,我問他什麼叫初心,他説就我而言,能一直堅持愛好文字就是初心,還説,人活著若沒有理想的支撐,就變成了陌生人。原來,初心就這麼簡單。自己喜歡的,能一直堅持。
喜歡聽許巍抱著吉他反復地吟唱著,吟唱著生活不止眼前的茍且,還有詩和遠方。
感謝文字,讓我活成了一個有“詩意”的人。記得海倫·凱勒有一句名言:我一直哭,一直哭,哭我沒有新鞋子穿,直到有一天遇到一個人,竟然連腳都沒有。是的,珍惜眼前擁有的,便是最大的幸福。
鄒 通(泥水工)
工地與工人
衣裳和襤褸在一起
是外表
疲憊和酸痛相偎依
是血肉
清晨被我們一點點抬起來
黃昏又一點點放下去
當一大群螞蟻一樣的人
集合在了一起
既能創造一座城市
也能摧毀一座城市
今夜的晚風特別撩人
吹動我們身上的襤褸
多像寺院的經幡
那麼虔誠,那麼絢麗
漂泊的汗水
加上盈眶的熱淚
多像一場雨
那麼乾淨,潔白,可愛
我叫搬磚哥
我叫搬磚哥,95後。
現在是工地上的一名泥水工人。
我出身在四川內江的一個小山村,15歲輟學,跟著村裏的長輩進城打工。第一份工作是在工廠裏當學徒,每天坐在流水線上,消磨著青春。第一個月薪水50元,我辭職,投奔了在工地上幹活的姑父。
工地上,我們不需要什麼文憑,只要能寫出自己的名字,能算清自己的工錢,遵守工地上的規章制度就可以。我17歲時就已經熟練地掌握了泥水這門技術,成為正式的泥水匠。
工地上很壓抑,也很苦悶,我染上了抽煙喝酒的嗜好。我們的工作很不穩定,都是跟著工地走,有時候在一個城市兩三個月,又要去另一座城市,漂泊不定,風餐露宿是常事。
有時候住在工地上的工棚裏,活動板房,泡沫心的,夏天就像蒸籠裏的饅頭一樣,躁動不安。有時候住在工地附近的出租屋或小區裏面,每天上下班都要衣裳襤褸的經過繁華的街道,乾淨整潔的商鋪,被人來人往的目光打量。帶著自卑與無助的心情回到宿舍。
幾年前,我開始在網上學習一些文學方面的知識,也試著寫點文字,用文字的力量來凈化靈魂,也增加了許多樂趣。每當夜晚孤獨的時候,生活的壓力壓得我喘不過氣的時候,我就會去拾起文字的碎片,看看那些打滿補丁的詩句,漸漸的,寫作成了我唯一的娛樂方式。
魏蘭芳(企業文員)
淺草
樓盤林立,誰多情布的局
某些罅隙固執、充滿流動的自由
星星是夜,寒冷中唯一的朋友
淺草蔓延無邊際,絕望的棋子剛好回頭
下班路上,午夜的沉默
路燈的影子,那個孤獨的女人轉回頭
沒有霧霾的恐懼,帶了饑俄和遷徙蚤子
白日陽光下的壓抑,無處可躲
每一次轉角,蓄意提留,割捨和拋棄
被迫抬著高昂的頭顱,俯首生活
像淺草一般絕處逢生
某些不明言喻的刀子和傷痛
盛得下一處蒼老的王國
碎裂的胳膊,那個黃昏突然地暈厥
這是一條我們自己選擇的路
關於跌倒後的酸楚有太多的詩人在證明
那個孤獨的靈魂開始歌唱
有些淺草在路的兩側,逆風飛揚
我愛這平凡人世
對於一個漂泊20來個年頭的人,深圳、東莞、惠州、長沙,偶爾懷念這些流浪的足跡。流水線女工、品檢、物料員、文員、商務專員、內刊編輯,每一份工作都充滿了回憶。這麼多年,我雖活得小心翼翼,但一直恪守做為一名勞動者應有的尊嚴,自強、自立、自愛。有個寫詩的朋友,她説無論生活再怎麼不好過,打死她也不進工廠,受不了那些框框束縛。最近又看到她寫的一篇關於找工作的文章,她説,在南方,最不好的去處、最無奈的選擇就是去工廠。而我似乎生來就註定只屬於工廠。
總有人説,那個寫東西的叫南方的人絕對不是站在他們面前的這個南方,我應是詩意和閨秀的,還會有婉約朦朧美。可現實中的我長相不那麼嬌秀。比起很多出來打工的60後、70後,我們80後算是幸運的。雖然也免不了顛簸和冷眼,流浪和無助,但我們有了改觀和前進的動力。在南方,那些痛過的靈魂、消失的靈魂我常常在深夜為他們莫名地祈禱和哀悼。
而今,我36歲了,在一家1600余人的民營企業裏做總經辦專員。每天早上八點到公司,回到家常常晚上九十點,累得像個陀螺,不停旋轉。看到躺在沙發上等我回家檢查作業簽名的女兒,我感到,無論生活是什麼樣子,都值得我熱愛和堅持。
萬傳芳(生産計劃員)
南與北
這些年的行程,過於單調
一條綿延一千公里的鐵路,足以涵蓋
這段漫長的歲月。從青年到中年啊
東莞、宜昌,一個在南,一個在北
每一趟旅行,如在大地這塊布匹上
用水筆劃上一道印記
我試圖留下深一點的痕跡
然而,顏色略顯灰暗
那麼多繪畫的人
用鮮艷的顏色,掩蓋了陳舊、破敗、灰暗
大地披著光鮮的外衣,有人説
你的足跡微不足道,許多人説
然而,我依舊用粗糙的手握住瘦弱的筆
在遼闊的大地上,吃力地留下一條彎曲的線
用它,連接南與北
下一趟,依舊沿著舊的線路行走
為了防止迷路,只能用最笨拙的方式
我和412房
這是我居住了八年的地方。現在,它有了臨時門牌號:華泉路2號。在相當長的時間裏,這棟樓地址不詳。地址不詳會帶來許多問題,其中最嚴重的一件事情是:不能以出租屋的地址辦理居住證。在廣東,居住證是一道護身符。
我居住的村莊叫謝山村,它是謝崗鎮的一個小村莊,這裡,密密麻麻地分佈著一棟又一棟的出租房。能住上單間已經不錯了,畢竟它不是地下室。我的房號是412,房租180元。
我在電線廠工作,職務是生産計劃員。工作是繁鎖的,同時也是充實的。我工作的工廠是五天八小時工作制,並不是下班工作就結束了。一天24小時,即使離開辦公室,都處於待命狀態。
每天下班,從走出廠門的那一刻起,我就是家庭主婦。從回家到晚上九點半,我幾乎被家務和輔導作業這兩件事情纏著。九點半過後,若一切順利,我總算盼到了屬於我的一點時間。我終於有時間坐在書桌前看看書,或是寫一點文字。很慶倖我沒有別的愛好,也很慶倖在這十六平方米的地盤上,有一張屬於我的書桌。在喧嘩的都市,我有了一方屬於自己的地盤。我可以盡情地寫作,或者靜下心來閱讀。
寫作是一條苦旅,但是我偏偏走上了這條道路。我的所有的靈感,都源於真實的生活。然而,生活永遠比寫作重要。當我放下筆的時候,我看到的是生活的大山沉重地壓在我的頭頂。我必須扛著這座山,像一隻蝸牛一樣慢慢地朝前爬。
孫廣鋒(泥水工)
西安的午後
這個下午與一切無關
從城北到城南
天氣忽然變得熱起來
雖然迎春花開得異常熱鬧
點燃了路邊的無數雙眼
春天呢?它究竟照亮了誰的道路
坐在街頭的陽光裏
向自由的空間討一點輕閒
沒有人駐足或留意
一個外鄉人
靠在電線桿上懷想盛唐
或者,沒有人會將我當作一個乞丐
因此,我心安理得
並沒有虧欠誰的目光
這個下午與以往沒有什麼不同
夕陽無限好
懷想一千次的理由
也找不到可以存在的意義
這是在西部大道的街口
行人匆匆
我獨享著這個慵懶的午後
坐成,生命的一個坐標
用雙腳走出的文字
作為一個農民工,已經有三年沒有上過工地了,前兩年在無錫的一家電子廠工作了兩年多,因為總經理多次阻撓我愛人進廠,一氣之下炒了他們的魷魚。打工可以改善我的生活,改變不了的是做為一個農民工的命運。曾經在京津唐一帶打工多年,足跡踏遍了半個北京城,從西客站到國家大劇院,從央視到熊貓環島,手腳受傷,流血流汗更是家常便飯。
因為對文學的喜愛,打工之餘,便常以文字來記敘行走的足跡,物質的匱乏可以忍受,肉體的創傷可以治愈,而靈魂的無助卻可以擊垮人生。
也許由於文化水準低,寫出的文字總也不能令自己滿意。文如其人,這是我對自己的評價,別人的文字都是用語言堆砌起來的,而我卻是用自己的雙腳走出來的,淺顯而平淡。
這次,隨四哥來西安,再次走進工地,感覺到久違的親切,當再次拿起泥瓦鏟,那種隨心所欲的暢快無以言表,雖然去年從腳手架上摔折的右手還隱隱作痛。
西安也和全國各地一樣,治理霧霾、煙火、揚塵。因此,工地上見不到做飯的,都是去外面買飯吃。來時帶的錢所剩無幾。工地上不到一定的時間是不發生活費的,好在四哥借了兩千元,才勉強維持四個老鄉的生活。打工的苦與累自不必細説,其中的無奈與辛酸有幾人能知。作為一個多年的打工者,我知道這樣的人生還將繼續下去,但願為人為文的一生過得不會過於的蒼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