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丹青談央美78級油畫班:全是渴望畫好的傻子

新年舊年更迭之季,一場滲透著回憶色調的展覽《一九七八 ——中央美術學院恢復高考後第一屆油畫係同學畢業三十年展》,正在中央美術學院美術館靜候觀眾。

 

1978年是新中國美術承前啟後的年份,“文革”美術告終,美術之“道”也開始以更加豐富多元的樣式出現。就在這一年,中央美術學院開始恢復一度中斷的高考招生,有幸入學的油畫係學生也基本上是此次參展藝術家。這個群體,歷經社會環境和意識形態的種種更迭變化,變化的是各自表達的方式,延續的卻是35年前對油畫的癡迷。

 

擔任此次展覽學術主持的陳丹青,也是在1978年踏入中央美術學院的校門。

 

參加本次展覽的這幫傢夥,通常被看作“文革”後恢復高考的頭一撥幸運兒。三十多年過去了,對照今日教育的普遍平庸,他們也是享受精英教學的最後一代。之後,上世紀八十年代及部分九十年代,歷屆學生多少記得美院的老教師、老作風以及王府井老校園,再之後,直到今天,除了老牌子,美院已是另一座學校了。

 

描述“文革”後的校園熱鬧,説來話長。老天爺!現在我必須努力回想他們三十多年前的孩子臉。1978年秋,我入學了,在王府井美院破食堂頭一次瞧見各係78級同學蜂擁而進,排隊買飯,年齡大致十七八歲到二十齣頭——男生蓬頭長髮,藍布中山裝(如今藝術學生的時裝與髮型倒是大大進步了),少數女生中,兩三位終年穿著綠軍衣。記得每天晨起,曹力站在三號樓墻角下夾一把小提琴,旁若無人,飛快地拉;與我同捨得汪建中從食堂隊伍回身走出,單手握四隻饅頭,輪番咬下去,頃刻吃光;李寶英,每在樓梯口走廊裏迎面見著了,總是抱歉地笑著,好像做了什麼錯事;馬路,不知哪弄到一枚巨大的老式錄音機,擱在教室門口和走廊之間,單手托腮,聆聽德沃夏克的《新世界交響曲》;朝戈,沉默寡言,那年我與他們同去呼倫貝爾,眾人喝醉了,他坐在深夜的草原上獨自嘔吐,我走過,撞上他的背脊,險些絆倒;同樣喝醉的施本銘則間歇性幹吼著,通宵未曾入眠。  他們當初恐怕並無意識,一如少年人不曉得正當青春,金不換。

 

奇怪。這個班全是只管畫畫,渴望畫好的傻子——楊飛雲如今是位慈祥的領導了,那時他就少年老成,永遠謙遜著,請人給他的畫提意見;劉溢,某夜忽然拎了一件濕淋淋的油畫創作給我們看,畫中是被撕毀的“文革”街頭大字報——其時他才大二,日後四川畫家高小華被稱為傷痕繪畫的初始作《為什麼》,尚未問世——我記得他骨碌碌的眼神遍看著每個在場的人,渴望回應,可是眾人反應不過來。施本銘在畢業前就玩兒後印象派手法,捏著群青顏料管直接在畫面上橫豎擠出濃厚的原色;1981年,我將出國,英俊的夏小萬才二十二歲,剛畫了一幅巨大的豎幅風景,使我驚異,只見他穿著T恤走來走去,滿臉青春的油汗。

 

以中外藝術教育的常態,每屆畢業生出落為職業畫家者,頂多十之三四,可是78級同學幾乎個個頑強有種,以三十多年的大量畫作,證明他們不但有才,且能持久,這是可驚異的——八十年代初我走掉時,他們尚未畢業,十多年後回國玩耍,楊飛雲、朝戈、曹力、王沂東,已然功成名就,又見施本銘、劉溢、夏小萬等等各自畫出了風格卓然的作品。我不想強調他們出身名校——哪所學校都有天才——他們確乎不曾辜負美院的名分。比起五六十年代老大學生,比起1978年入校的所謂研究生,78級同學個個都是晚輩,誰也不曉得日後會是什麼角色;比起今天望不到邊的美院羔羊,他們已然成了長輩,逼近花甲之年。當我在新世紀見到兩鬢斑白的夏小萬,他已是中央戲劇學院的老教授了。

 

此刻要來評述這夥同學,我得想想看。以“文革”劃線,很難説,這群同學是承先啟後的一代——往前推,五六十年代的蘇式作風和“文革”教條,到78級新人始告積弱而中輟,雖然他們的本科訓練大致承續此前的二手蘇派油畫教學,但和上代同學相比,他們無疑是第一撥半自覺擺脫美院因襲教學的初試者。往後看,八五新潮及日後當代藝術的弄潮兒,並非來自這個班級,而是其他科目、其他院校。僅就校內範圍看,版畫係徐冰及後來的方力鈞等,才是深度介入者。其中,就我所知,施本銘曾參與八九大展活動,是同班同學中較早叛逆的個案,但相對而言,他和78級油畫班同學一樣,信奉寫實美學。

 

是的,不論各人的傾向與偏愛,整體而言,78級油畫班是忠誠的寫實群體,準確地説,是一群寫實畫藝的競技者。八十年代初,由上代教授組構的寫實陣營仍是中國油畫教學的重鎮,而不久後起事的八五運動是突然降臨的,緣于開放後的訊息衝擊,又是藝壇相對邊緣群體的政治性動作,故日後漸漸“坐大”的前衛藝術中,鮮少出自中央美院油畫係——如所週知,那是這所學院位居要津的老牌。

 

但78級同學並不該被視為美院的嫡傳。其中佼佼者,楊飛雲浸淫于泛古典美學,朝戈迷戀早期文藝復興濕壁畫傳統,王沂東以照片式的精確(但不是照相現實主義)刻畫鄉土人物,施本銘、劉溢、夏小萬雖作風各異(近期的夏小萬作品引入三維與裝置概念),但其技法與趣味,是巴洛克、浪漫主義和部分矯飾主義的混雜——遠遠望去,他們仍會被認作中央美院招牌性寫實群體,可是此前美院各屆師生,從未出現78級同學的畫風。

 

另一鮮明的標誌是:革命主題、工農兵形象、主旋律創作,在78級同學的所有作品中全然消失了。到了新世紀,由體制內重金策劃的大型歷史畫創作——那是一場可笑的徒勞——網羅全國各地老中青油畫家,包括美院上輩教授,其中,沒有一位作者是78級同學。

 

總之,革命年代老美院流行的英雄主義,開放時期同行間普遍的機會主義,均與78級同學無涉。親歷文化環境和美術形態的種種丕變——或曰混亂——這一小小的群體始終處於內斂、自為、固守而超然的狀態,不為外界所擾,也無意引領時代。他們各有差異和分殊,但在美術界全景觀內,我立即就能辨認這夥老同學。這麼多年過去,出於一種難以解釋的緣故,他們至今凝固著八十年代的校園印記,長久保留著學生氣,並以追求油畫的純潔性,表達對這一畫種的敬意。

 

這或許是中央美院——或者,唯1978年的歷史時刻——才會凝聚而成的集體驕傲。可能就憑這內在的驕傲——説是迂闊,也可以的——78級同學不曾迷失于後來的泛現代主義喧囂,也未出現貿然的轉變或突進。除了兩位遠走紐約的同學,曹立偉、季雲飛:前者近年進入日趨個人化的超驗圖式,後者幾乎遍嘗紐約市面能見到的所有繪畫手段,之後轉入紙本。但有一層足夠確定:似乎沒有哪位轉向功利與投機,眾人仍像三十六年前才剛入學,懷抱神聖與幸福感,纏繞著自己的畫架,仿佛是一群漸漸老去的油畫天使。(本文有刪節)陳丹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