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家溍:去故宮與歷代文心相會

朱家溍先生舊影。

 

2014年是我父親朱家溍先生誕辰百週年,“歐齋墨緣——故宮藏蕭山朱氏碑帖特展”就是為了這個紀念而籌備的。

 

蕭山朱氏捐贈給故宮博物院的碑帖七百餘種共一千余件,進入故宮博物院的時間是1954年,我出生是在一九五七年。在家裏我們是沒有見過面的。1995年、2001年的兩次展覽,之後紫禁城出版社重新編輯出版祖父的《歐齋石墨題跋》,這才是我開始知道“歐齋”,對“歐齋”有所了解的開始,因文字的閱讀和在家庭中口口相傳的一些片斷,在心裏時有感觸,時有認識,所以,我的一些關於歐齋的文字與講述,都不出一個晚輩的,一個讀者的眼睛與認識。

 

在故宮延禧宮舉辦的“歐齋墨緣——故宮藏蕭山朱氏碑帖特展”已經舉行快一個月了,雖然故宮每日人滿為患,但延禧宮卻是個清幽的所在,真正進來看展的遊客並不多——11月5日,這次難得的大展將會閉幕,再要看到這批朱翼盦先生珍藏的文物,恐怕又要等許多時候了。

 

關於朱翼盦收藏的碑帖,故宮有一個統計數字:故宮共收藏碑帖文物29715件,其中朱氏捐贈1070件,佔3.6%——但其中包括一級品56件,佔故宮所有203件碑帖一級品文物的27.6%。朱氏藏品之珍,由此可見一斑。

 

歐齋舊藏1952年捐贈故宮,這是50多年來第三次大型展出,緣起是朱家溍先生的百年誕辰,而配合這次展覽,故宮出版社也推出了全新的《歐齋墨緣》圖錄。這次展覽精選“蕭山朱氏碑帖”100件,以“寶峻(碑·秦漢)”、“天璽(碑·三國 兩晉 南北朝)”、“歐齋(碑·隋至初唐)”、“雲麓(碑·盛唐以降)”、“幽蘭(帖·宋元明清)”、“醴尚(軸張示例)”六個單元鋪陳,全部展現朱氏碑帖鑒藏方面所取得的成就,以及對金石學研究所做出的貢獻。其中,重點文物有九成宮醴泉銘冊(北宋拓本)、李思訓碑冊(北宋拓本)等。

 

時下傳統文化大熱,但往往流於表像,究其緣由,或在於古典文化本身便是一個積累的過程,不是説扔就扔,説要就可以要來的。本次大展開始之際,朱翼盦先生的孫女、朱家溍先生的三女,故宮出版社副編審朱傳榮先生撰寫了《善承嘉錫 毋墜世守》一文,傳敘朱翼盦的碑帖人生與蕭山朱氏的文化傳承,從中不難讀出文化積累之功與傳承之艱。此文之前已經發佈于博客,惜傳佈不廣,我們徵得朱傳榮先生的同意,選刊這篇傳敘,既表達對朱家溍先生百年誕辰的紀念之意,也希望有心的讀者,願意抓緊機會,在展覽結束之前,去故宮親眼看看那些難得的碑帖珍品——以及先賢為所珍愛的傳統文化,所付出的人生。

 

家中的筆墨印象

 

我家是個大家庭,小時的印象裏,奶奶屋挂的是奶奶畫的蘆雁蝴蝶,爺爺寫的字,是母親告訴我的。我們屋裏是小幅的山水,上面有詩:“山靜似太古,日長如小年”。會念這兩句詩的時候其實還沒認字,是父親抱著看畫教會的。北屋堂屋,條案後面的墻上,祖父的大幅照片,兩邊有字很大的對聯,長大以後才從前輩的文字中知道對聯寫的是——“百年舊德論交遠,五世清風接座頻”,是我們的同鄉又是世交許寶蘅先生為祖父五十歲生日所做的壽聯。

 

認字的同時,開始寫毛筆字。我這一輩大排行兄弟姐妹十五人,全都如此。五歲,生日那一天,去給奶奶磕頭,起來的時候,奶奶給我一支毛筆,一個銅倣圈,都用紅紙條纏著,説,你又大一歲了,該寫字了。正是秋天,太陽從北窗照進來,窗前奶奶的書桌,桌上有銅墨盒,筆筒,毛邊紙釘的大本。母親在身後輕聲説,兩隻手拿著,謝謝奶奶。

 

於是從這一天開始寫毛筆字。

 

哥姐們小時都寫過倣,現在能夠查到的解釋都叫“寫影格”或“寫倣格”,但我心裏的印象就是寫倣這兩個字,特意問了一個長我十歲的姐姐,也肯定地説,就叫寫倣。所謂寫倣就是由長于書法的人寫出端正的KaiTi大字,學寫字的人把紙蒙在上面照著寫。寫字的紙不容易貼合,不貼合就看不清楚筆畫,所以凡是寫倣的時候,會用到一種文具——倣圈。倣圈通常是銅的,長方的,圓的都有,邊框大約一釐米寬,厚度較鎮紙稍薄,在紙上放好,括起來的空間正好是一行字的寬,哥哥姐姐們寫的倣通常是三舅爺給寫的,三舅爺是父親的三舅(張效彬,號敔園。楷書精,又特別喜歡教導年輕人)而到我開始寫字的時候,是三舅爺顧不上了,還是家裏對於教育中的這個環節已經打算放棄?總之,我就是描紅模子,沒寫倣,但也用倣圈。白銅的,上面細細刻著花枝和鳥,墨筆染臟了,洗洗,還是很亮。

 

忽然有一天,大人們忙起來了,買了好些有顏色的紙(原來這種紙一定也有自己的名字,但是自從“文化革命”之後就一直叫大字報紙了),比照著家裏幾種鏡框的尺寸,寫了毛主席詩,直接貼在玻璃上。看著有些異樣。

 

1966年的暑假變得無邊無際,學校停課了。到處是大字報,標語,我連紅模子也不寫了。倒是一直寫鉛筆字,因為母親規定我每天需背誦默寫一段毛主席語錄,發生任何事情也不準拖延,用來替代學校裏應該學的功課。家的外面到處是筆墨的痕跡,甚至無需紙,墻上,馬路上都會有刷子刷出的標語,用的就是習慣上叫美術字的字體。

 

“文革”中曾經有一個叫做“紅海洋”的現象,就是大規模描繪領袖形象、語錄以及由此生發出的畫面,像大海航船,葵花向日等,小學的圖畫老師齊良已是名畫家齊白石的兒子,相貌堂堂的一個斯文人,本色的綢襯衫總是熨過的,説話清楚又溫和。站在街上畫那些祥瑞圖案的時候,也仍然與熟識的學生和家長照常招呼。溫文爾雅的齊老師與他置身其中的斑斕色彩奇異的烙印在記憶裏。

 

1974年,父親因退休得以從幹校回到北京,院中的街道工廠還在開工,父親已經開始臨帖,母親戲稱為“舉神童,做正字”。新年時候,會在月份牌的兩邊,集兩句唐人的詩“映階碧草自春色,照室紅爐促曙光”,湊成小小一聯。再往後,漸漸又恢復了元旦書紅,不過一向只是春條,因其隨處可貼,不要求軒敞的空間,“是那麼個意思”。短信尚未普及的時候,賀年片是個很重要的拜年方式,父親收到的賀年片非常多,他會在元旦之前全部帶回家,在一種故宮博物院的便簽上,用毛筆寫新年大吉幾個字,落款後鈐兩方印,一姓名,一室名。

 

1983年,院中的街道工廠遷出,收拾房子。父親複印了幾頁新出版的印本《蔡襄自書詩》,請修復廠的裱畫師傅接成兩張鏡心,用以遮擋破損的隔扇,之後又請他的好友許姬傳先生題了寶襄齋三字,懸在複印的蔡襄自書詩之上,自此相對揣摩,臨寫不知其數。有人想拍照,這裡一直是父親最喜歡的背景。

 

我所知道的歐齋

 

祖父因為酷愛金石,室名別號也不少與此相關,譬如寶峻齋是因《魯峻碑》,天璽雙碑館是因《天發神讖碑》與《禪國山碑》,雲麓齋則是《雲麾將軍李思訓碑》與思而未得的《麓山寺碑》。其中尤其以得到北宋拓歐陽詢《九成宮醴泉銘》最讓他震撼,歐齋即由此來。

 

祖父喜愛歐字,但他自己收藏碑帖三十年間,《九成宮醴泉銘》只有一本明拓,想往見一稍好的宋拓本都沒有見到。直到五十二歲這一年,竟然得到了北宋初拓,“洞心駭目,幾疑夢寐”,是他當時的感覺,真正是驚喜。這件宋拓有很多字不僅優於明拓本,而且優於一般的宋拓本。譬如,帖中“重譯來王”的“重”字,從來所見都是有缺損的,這本是完好的,還有像“縈帶紫房”一句“紫”字的勾,一般宋本,都高出“此”字約有半分,從字的結構看,不是歐字的特點,過去總是使人不解。而此本可以清楚地看出筆畫適當,是歐字的本來面貌,只是在下勾附近有一處泐痕。由此可以知道,有些碑帖的拓本會把自然剝蝕的痕跡與雕鑿的筆畫連起來,造成間架結構上的不通。不僅如此,由於拓工好,字口清晰,一些向來有爭議的字,在這樣墨蹟分明的拓本面前自然有了定論。用祖父的話來形容,“結構峻整,神氣渾融,無絲毫婉媚之態,足見率更(歐陽詢生前曾任率更令這個官銜,後世有時就用率更來稱呼他)本色”。

 

好是真好,但在交易當時,居間的商人也知道這是讓人非常動心的東西,何況了解祖父行事向來以為物有所值,所以出口的價錢沒有絲毫商量餘地,“以重價要予,磋商累日,時予貧甚,不得已乃斥賣藏畫,並稱貸以予之”,所謂重價是四千塊銀圓,當時是向銀行借了高利貸銀貨兩清。為了還這筆高利貸,不得不賣掉了兩幅同樣非常珍貴的畫,一件是沈周的《吳江圖卷》,一件是文徵明的《雲山圖卷》。也是了不起的東西,但凡有一點辦法也不會舍得。

 

然後就是時時揣摩,數作長跋。把拓本上的字參照歐陽詢本人的議論逐一分析,“此正率更自道出醴泉銘之甘苦語,非泛泛論筆訣也。然非觀北宋初拓,字字而體之,則不能知其語之親切有味。予因適獲北宋善本,每于風日恬和,心情閒逸之際,取置晴窗凈幾,靜觀玩味,正不啻對歐公書訣時也。”

 

也是在跋語中,看到祖父的記載,説最初以賤價得到此本的品古齋同時收購的還有兩種宋拓《皇甫誕碑》和《集王聖教序》,《皇甫誕碑》也是歐陽詢書,據説流到日本,《集王聖教序》則不知下落。三種拓片都是相同的裝潢,這種裝潢叫庫裝本,後來也叫漏鑲本。這是明代宮中大庫藏帖的標準裝潢。民國建立後,紫禁城的前三殿被民國政府接收,其中許多藏品被太監帶出宮,以賤價銷贓。地安門以近皇城而成為集散地。

 

祖父不僅為此拓本寫有長跋,還寫了《題北宋拓九成宮醴泉銘絕句十首》,其中第九首説的是冊頁外錦的花紋,題簽的書風,“梅蕊姜芽間縠紋,緋衣長護級祥雲。裝潢未改宣和樣,六字書籤宋八分。”

 

第十首記裱褙的格式“古墨成花字亦香,捫來觸指有鋒芒。薄施褙紙匡中陷,卻被時人喚漏鑲。”

 

得到此本是秋天,第二年有一個姐姐出生,祖父嵌了一個“醴”字在她的名字裏,就是紀念這件事的。1995年故宮第一次展出這本拓片,姐姐特別高興,在展櫃旁拍了一張照片,説跟我的魂合一張影。

 

祖父的一生,因習書而關注古人之法,他對古代碑帖墨蹟的關注與收集始終圍繞這個目的,在臨寫中由心慕而手追,用古人的實踐矯正自己偏頗處。

 

有一本褚遂良《慈恩寺聖教序》是父親小時候得到的,祖父在拓本後題字説,“四兒年九齡,尚不知書,見兄輩各有所獲,乃亦向予求索,檢此付之。此汝外祖簡盦侍郎所遺,雖非舊拓,而精神尚足,且經爾父臨寫,不可不重,爾其識之。”拓本的年代並不早,但這是祖父在剛剛結婚時,他的岳父張仁黼先生送給他的,祖父帶在身邊有二十年時間“褚公書法,意在筆先,須凝神默會,識其起落之跡,期下筆時方能得其仿佛。蓋河南探源六書,別開生面,一筆一畫,無不與篆籀相通。非博極古法,從秦漢碑版中咀其神味,庸有幸獲耶?”

 

祖父的悟性好,蒐羅有力,這些成為他擁有寬泛的樣本與比較的可能,但用功之勤也是至關重要的。用父親的話説,一生致力於書無日不親筆硯。

 

《歐齋石墨題跋》中不僅有對古法的體會,也時時可見切中要害的批評。他説自己中年以後曾經酷嗜董其昌,“然摹擬未善,每流於拘攣,恐致癡凍蠅之譏,”董之書法是出自徐浩,所以愛董字須得以徐浩作為解藥,才得以糾正,古人是師,是法,是鏡,也是藥。

 

保持足夠的清醒,才能有足夠的辨識力,對古人,對自己。浸染于古,是為懂得古的好,並用這好來滋養自己。

 

“天與厥福,永享年壽”

 

父親一輩兄弟四人在注重文史與藝術的家境中長大,中學期間,除學校功課之外,在家要背誦經書,點讀《資治通鑒》,學做詩詞。父親也不例外,但父親在中學裏數理化不好,曾經積攢早點錢在暑假偷上補習班,才勉強通過高中畢業的會考。考大學時先是兄長讓報考唐山交大和北洋大學,連續考了兩年,還是進了輔仁大學的國學門。在四兄弟之中,父親的字遠不如大伯父風姿綽約,大伯父的書法有自己的天才,父親有的是練才,只要勤習,即有變化,稍一懈怠,立刻退步。父親寫字,不願意讓人圍著,常説的一句話就是你看著寫不好了。如果是寫比較大的聯匾,會反復斟酌,寫好了還會請二哥或者三哥來看看,會問還立得住嗎?出差在外,常有人求字,父親是有求必應。但遇見有人明確要求寫一張難得糊塗的時候,父親就會臉色一正,説,你身為國家公務人員怎麼能用這樣的話當座右銘。給公務人員寫字,常寫的是張遷碑的LiSu ,有時是較長的一段,“國之良幹,垂愛在民,蔽沛棠樹,溫溫恭人,乾道不繆,唯淑是親,既多受祉,永享南山,幹祿無疆,子子孫孫”,有時是四個字“國之良幹”,或是“永享南山”。一來張遷碑是著名的漢碑,在書史上是由篆入隸的典型,二來祖父舊藏曾有珍貴的明拓“東裏潤色”不損本,他臨習久,有感情,第三也是最重要的一點,是父親對人的社會責任是有期許的,他自己不説難得糊塗這樣的話,也不願意別人説這樣的話。

 

2013年院中決定要以蕭山朱氏捐贈碑帖展覽的形式紀念父親百週年誕辰,曾特別關照,對藏品有要求可以提,包括一級品。一級品不超過全部展品的百分之二十是院中固有制度。因此,圍繞百分之二十也會成為新聞關注的焦點,報道中屢有耳聞,“……本次展覽破例提供超過百分之二十的一級品……”,既為制度,存在的首要意義應該是遵守,作為女兒或故宮的職工,我都不願破例。

 

虎坊橋正乙祠戲樓與菖蒲河公園東苑戲樓都有父親寫的臺聯,正乙祠的是“演悲歡離合當代豈無前代事,觀抑揚褒貶座中常有劇中人”,東苑戲樓的是“有聲畫譜描人物,無字文章寫古今”。

 

這是兩處原來多次看過演出的劇場,劇場都是按照傳統式樣修的,臺聯都是父親寫的,聯文並不出自父親,是民間古來流傳的,卻仍然以精煉的文字警醒著娛樂中的人,這也是父親慣用的方法,沿用曾經人人熟知,現在卻不流行的説法,讓教化繼續。

 

在碑林博物館,為籌備本次展覽做影像的採集,同行中人不止一次發出“這是我的多寶塔”“這是我的顏勤禮”, 輕聲的喟嘆之下,是心裏一次説不太清楚的感動。無數次臨寫的那些句子,就在這裡,在石頭上靜穆地反射著好天氣的光線。

 

讓我想起也是祖父給父親的另一件拓本《禮器碑》二冊,“陰側俱備,為予十四年前所得。拓手極精,蓋雍乾時洗碑精打之本,與明拓無甚出入,惟間有筆畫略損耳。學者得此習之,亦良不易,詎可以古董眼光視之乎?四兒今年六月二十日值及冠之年,以此予之。碑文末雲“天與厥福,永享年壽”,語極吉祥。汝其善承嘉錫,毋墜世守。癸酉(一九三三年)六月二十日父翼廠題記。”

 

大概就是基於這樣的意思吧,我們想要紀念一個人,辦了這樣一個展覽,為了這個展覽,我們到曾經的唐朝去,在那裏找尋或者清晰或者殘損的原石,去印證歷史或者並不完整的存在。

 

善承嘉錫,毋墜世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