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子：中國的新詩神？

3月24日和26日，分別將是詩人海子50年誕辰和離世25週年的紀念。對於中國詩歌來説，海子這個令人難以忘懷的名字意味著什麼?今天我們紀念海子的意義何在?

 

海子(1964.3.24-1989.3.26)，原名查海生，出生於安徽省懷寧縣的高河鎮查灣村，中國當代詩人，中國政法大學教師(資料圖)

 

再過幾天，3月24日和26日，分別將是詩人海子50年誕辰和離世25週年的紀念。對於中國詩歌來説，海子這個令人難以忘懷的名字意味著什麼?今天我們紀念海子的意義何在?

 

中國沒有詩神。缺席的詩神的功能，在舊詩裏通常由幾個傑出的詩人來承擔：對那些心繫家國的詩人，屈原就是他們的詩神;對隱逸田園的詩人，陶淵明就是他們的詩神;杜甫是技術主義者的詩神;李白則是更普遍、更大眾的詩神。

 

新詩的誕生不僅是詩歌形式、詩歌語言的一場革命，更是詩歌性質、詩人身份的一次範式轉型。這也意味著，原來那幾位古典詩人將很難承擔新詩神的功能。但新詩在很長時間內並沒有産生可以替代這些舊神的新神。作為新詩的奠基者，郭沫若本來似乎有此資格。可惜，郭氏的天才時期太短暫，他的人壽又太長。新詩神的位置就這樣一直虛著，直到海子出現。

 

海子的讀者影響力配得上新詩神的稱號。對很多讀者，海子不是眾多詩人中的一個，而是詩人的代表、詩人的標準;他們對海子的感情也不是一般讀者對於作者的感情，而是信徒對於神靈的感情。海子去世不久，西川就預言海子將成為我們這個時代的神話。這個預言很快變成了現實。

 

海子具有成為詩神的諸多條件：天才、傳奇的生平和表現在文本中的自由的個性。這些特徵使他在讀者中受歡迎的程度接近李白。首先，海子具有無可爭辯的詩歌天賦。海子25歲去世的時候，已經寫出了許多重要的、稱得上光彩奪目的作品——這一點甚至比李白的記錄還要驚人，其實李白那些驚風雨、泣鬼神的作品，多寫于他40歲以後。其次，海子那些半真半假的情感故事，他的慘烈的死賦予了他的生活令人遐想的傳奇。最後，海子在作品中給自己賦予了自由的性格，滿足了人們對詩人生活的想像。

 

作為新詩神，海子還有很多舊詩人所不具備的新特徵。海子把詩歌變成一種“中國行動”的抱負賦予了他一種全新的詩人氣質。某種程度上，這一抱負是對郭沫若“鳳凰涅槃”的新生神話的重演，也符合新詩之父胡適對新詩文化功能的定位。這一抱負的實質，是“鑄造一個民族的尚未誕生的良心”。這使海子在氣質上接近於屈原、惠特曼這類詩人，具有某種神聖的始源性。正是這一點使海子高翔于其他詩人之上。

 

海子還特別具有一種純潔的品質。這一方面表現為他對詩歌的專注——海子對詩歌真是一心所繫，心無旁騖，另一方面表現為海子情感的單純性和青春氣質。海子的青春氣質，雖然在詩人圈內受到不少指責，因為那似乎意味著學藝不精、不成熟，但讀者不買詩人們的賬，相反，他們把海子變成了一個青春之神。

 

海子的詩還在另一點上特別打動一部分當代讀者的心靈：他的鄉思和土地情結。城市化的大潮造就了越來越多的離鄉背井的“鄉村知識分子”(海子曾以此自稱)。這些人身體離開了鄉村，心卻依舊徘徊于土地。海子的詩很好地慰藉了這部分人的心靈。這意味著，只要中國的城市化進程繼續不斷製造出這類游離于城市和鄉村的“知識分子”，海子詩歌的獨特魅力就不會失去。

 

海子原名查海生，生於1964年3月24日，安徽省安慶市懷寧縣高河鎮查灣人，自小在農村長大。1979年15歲時考入北京大學法學院學習法學，大學期間開始詩歌創作。1983年自北大畢業後分配至中國政法大學哲學教研室工作。1989年3月26日在山海關臥軌自殺，年僅25歲。

 

我所能看見的婦女

 

我所能看見的少女

水中的少女

請在麥地之中

清理好我的骨頭

如一束蘆花的骨頭

把它裝在琴箱裏帶回

我所能看見的

潔凈的婦女，河流上的婦女

請把手伸到麥地之中

當我沒有希望

坐在一束麥子上回家

請整理好我那零亂的骨頭

放入那暗紅色的小木櫃，帶回它

像帶回你們富裕的嫁粧

但是，不要告訴我

扶著木頭，正在乾草上晾衣的

媽媽。

 

給B的生日

 

天亮我夢見你的生日

好像羊羔滾向東方

——那太陽升起的地方

黃昏我夢見我的死亡

好像羊羔滾向西方

——那太陽落下的地方

秋天來到，一切難忘

好像兩隻羊羔在途中相遇

在運送太陽的途中相遇

碰碰鼻子和嘴唇

——那友愛的地方

那秋風吹涼的地方

那片我曾經吻過的地方

 

你的手

 

北方

拉著你的手

手

摘下手套

她們就是兩盞小燈

我的肩膀

是兩座舊房子

容納了那麼多

甚至容納過夜晚

你的手

在他上面

把他們照亮

於是有了別後的早上

在晨光中

我端起一碗粥

想起隔山隔水的

北方

有兩盞燈

只能遠遠地撫摸

 

面朝大海，春暖花開

 

從明天起，做一個幸福的人

喂馬，劈柴，週游世界

從明天起，關心糧食和蔬菜

我有一所房子，面朝大海，春暖花開

從明天起，和每一個親人通信

告訴他們我的幸福

那幸福的閃電告訴我的

我將告訴每一個人

給每一條河每一座山取一個溫暖的名字

陌生人，我也為你祝福

願你有一個燦爛的前程

願你有情人終成眷屬

願你在塵世獲得幸福

我只願面朝大海，春暖花開

 

北斗七星 七座村莊

——獻給萍水相逢的額濟納姑娘

 

村莊 水上運來的房樑 漂泊不定

還有十天 我就要結束漂泊的生涯

回到五穀豐盛的村莊 廢棄果園的村莊

村莊 是沙漠深處你所居住的地方 額濟納!

秋天的風早早地吹 秋天的風高高地吹

靜靜面對額濟納

白楊樹下我吹滅你的兩隻眼睛

額濟納 大沙漠上靜靜地睡

額濟納姑娘 我黑而秀美的姑娘

你的嘴唇在訴説 在歌唱

五穀的風兒吹過駱駝和牛羊

翻過沙漠 你是鎮子上最令人難忘的姑娘

 

祖國(或以夢為馬)

 

我要做遠方的忠誠的兒子

和物質的短暫情人

和所有以夢為馬的詩人一樣

我不得不和烈士和小丑走在同一道路上

萬人都要將火熄滅 我一人獨將此火高高舉起

此火為大 開花落英于神聖的祖國

和所有以夢為馬的詩人一樣

我藉此火得度一生的茫茫黑夜

此火為大 祖國的語言和亂石投築的梁山城寨

以夢為上的敦煌——那七月也會寒冷的骨骼

如白雪的柴和堅硬的條條白雪 橫放在眾神之山

和所有以夢為馬的詩人一樣

我投入此火 這三者是囚禁我的燈盞 吐出光輝

萬人都要從我刀口走過 去建築祖國的語言

我甘願一切從頭開始

和所有以夢為馬的詩人一樣

我也願將牢底坐穿

眾神創造物中只有我最易朽 帶著不可抗拒的死亡的速度

只有糧食是我珍愛 我將她緊緊抱住 抱住她在故鄉生兒育女

和所有以夢為馬的詩人一樣

我也願將自己埋葬在四週高高的山上 守望平靜家園

面對大河我無限慚愧

我年華虛度 空有一身疲倦

和所有以夢為馬的詩人一樣

歲月易逝 一滴不剩 水滴中有一匹馬兒一命歸天

千年後如若我再生於祖國的河岸

千年後我再次擁有中國的稻田 和周天子的雪山 天馬賜踏

和所有以夢為馬的詩人一樣

我選擇永恒的事業

我的事業 就是要成為太陽的一生

他從古到今——“日”——他無比輝煌無比光明

和所有以夢為馬的詩人一樣

最後我被黃昏的眾神抬入不朽的太陽

太陽是我的名字

太陽是我的一生

太陽的山頂埋葬 詩歌的屍體——千年王國和我

騎著五千年鳳凰和名字叫“馬”的龍——我必將失敗

但詩歌本身乙太陽必將勝利

 

這裡的六首詩涉及海子抒情詩幾個最主要的主題：愛情、遠方、死亡。《你的手》、《給B的生日》是情詩，至於為什麼選這兩首，而不選那首更有名的《日記》，理由之一就是那首詩太有名了。此外，我認為這兩首詩最能體現海子的純潔氣質。

 

《你的手》把愛人的手比作兩盞只能遠遠撫摸的燈，而且能夠照亮我容納過夜晚的肩膀，想像神奇，心思純潔，讓人動容。

 

《給B的生日》把自己和愛人比作兩隻羔羊，“碰碰鼻子和嘴唇”，顯示了同樣純潔、無邪的氣質。

 

《我所能看見的婦女》、《面朝大海，春暖花開》書寫死亡主題。前者在西川編的《海子詩全編》和《海子詩全集》中叫《莫扎特在<安魂曲>中説》，這裡依據的是海子發表在北大中文系學生刊物《啟明星》上的版本。字句上也有不同，第一節的兩個“少女”，《全編》和《全集》都作“婦女”。我以為第一節用“少女”，第二節用“婦女”，顯示了詩思的發展，更有層次感。最重要的分別是，《全編》和《全集》都沒有這裡的最後一節。我覺得在一首書寫死亡的詩裏出現“媽媽”的形像是很值得注意的，雖然話説得平淡，但其中卻有深意。

 

《面朝大海，春暖花開》大概是海子最有名的一首詩了。為什麼還選它，而不用譬如《春天，十個海子》替代它?理由是這首詩至少在表面上更溫暖，雖然它和“十個海子”一樣是海子對人世的告別之辭。

 

《北斗七星 七座村莊》代表了海子對遠方主題的書寫，可以考慮的替代品也不少，譬如《黑翅膀》、《七月不遠》等等，但我更喜歡這首詩的歡快氣息。這在海子詩中並不多見。

 

《祖國(或以夢為馬)》抒寫海子的詩歌抱負，“自我”和太陽合一的想像，讓這首詩具有燃燒的溫度和速度，永遠放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