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紙牌屋》:美式暗黑政治教材

美劇《紙牌屋》

 

原載于《國家人文歷史》2014年第6期,作者:南洛,轉載請註明出處

 

2014年的情人節,美劇《紙牌屋》第二季登上了中國主流視頻門戶的顯赫版面,這部電視劇因為王岐山的推薦而名震大陸官場。大洋彼岸的奧巴馬總統也為該劇點了讚,在推特上央求不要劇透。

 

《紙牌屋》為何能火?

 

製片公司奈飛(Netflix)給出解釋説這是大數據的勝利。奈飛公司是世界上最大的在線影片租賃服務商,它不像一般的電視臺,想知道觀眾對節目的反應,需要聘用專門的收視調查公司進行抽樣統計才行。奈飛在公司的技術平臺上就可以了解到每一位觀眾的收視動作,包括在哪停頓、回放或者快進,看哪個節目最多等等,每天用戶在奈飛上産生 3000 多萬個這樣的行為,訂戶每天還會給出 400 萬個評分,還有 300 萬次搜索請求,詢問劇集播放時間和設備。通過對公司在美國的 2700 萬訂閱用戶,在全世界的 3300 萬用戶形成的大數據分析中,奈飛試圖尋找保證票房的規律,他們找到了極受歡迎的導演大衛?芬奇(導演過《社交網絡》、《七宗罪》)和實力派演員凱文?史派西(出演過《美國麗人》、《七宗罪》),決定花 1億美元改編十分受歡迎的英劇《紙牌屋》。

 

奈飛認為有了導演、主角、劇本這三項保證,成功就唾手可得,結果確實也很喜人,它賭贏了。奈飛把這一成功歸功於大數據的成功,稱未來計算機的演算法將終結大製片商依靠經驗來選片的歷史。但是看完整整兩季的《紙牌屋》你會發現,它的成功不在於大數據,而在於主創者對美國黨史的活學活用。其暗黑風格的政治劇路線,給了世界人民一個了解政壇的獨特視角。

 

浮出水面的“黨鞭”

 

《紙牌屋》在中國最大的貢獻在於帶熱了一個中文世界裏原本沒有的詞彙“黨鞭”(Whip)。黨鞭的用法源於打獵時鞭策一群獵犬保持隊形,不亂跑,不溜號,“鞭手”稱“Whipper-in”。在第一季中,主角安德伍德的身份就是“黨鞭”,主要工作就是WHIP THE VOTE,揮舞胡蘿蔔加大棒監督本黨黨員按時出席重要的投票活動,並且按照政黨集體的意志投票。

 

在英美議會中,各議員都必須向本選區的選民負責,但是當選區利益與全黨利益發生衝突時,選區涉及的議員就會搖擺,甚至在投票時加入敵對陣營。這時就需要有一位黨內的強力人物或權威人士出面“擺平”這些人,維持黨團紀律。

 

在第一季中,安德伍德為了令教育法案通過,不斷地與議員們進行博弈,最常用的手段就是進行利益交換。説白了,就是準確地判斷對方需要一個西瓜,然後手拿西瓜引誘其放棄一串葡萄,當西瓜足夠大、足夠甜,放棄葡萄的人就會越來越多。另一個手段就是抓住對方的軟肋威脅,逼其就範,如果他沒有弱點,那就給他設計一個。第一季中,當工會領袖無論如何都不同意議案,安德伍德故意用粗鄙語言挑釁直到工會領袖情緒失控打了他一拳,在美國襲擊國會議員是重罪,鑄成大錯的工會領袖才不得不妥協。第二季中安德伍德察覺記者佐伊的同事不斷追查自己,便設計陷害這名記者,不但毀了他的調查,也毀了他的人生。正是安德伍德對黨內議員這種超強控制力,使他在第一季裏成功推動了教育改革法案,第二季裏運用議事規則強行推動福利改革。這些成就連現任總統奧巴馬也忍不住誇讚他執行力強:“凱文?史派西(的角色)辦成了很多事。”

 

黨鞭最早誕生於十七世紀的英國議會,由於作用顯著很快成為英國各政黨的一個常設職位。在十九世紀末,被美國國會兩黨學習,成為參眾兩院的職位。1897年,明尼蘇達州共和黨議員詹姆斯?陶尼(James A. Tawney)成為美國第一任眾議院黨鞭。三年後,第一位民主黨黨鞭眾議員奧斯卡?安德伍德(Oscar W. Underwood)接過“鞭子”,可見《紙牌屋》中黨鞭角色命名為安德伍德並非巧合,簡直是在向歷史致敬。

 

黨鞭的主要職責是讓本黨議員在投票中齊心協力。黨鞭會根據不同的情況發出三種形式的“鞭令”。在英國,每當需要本黨黨員投票時,就會向每個人寄發一份工作文件,在文件中安排任務,指導黨員“正確”投票,指導的方式極為有趣,也很直接,就是在文件中所有列出的任務或者安排下面畫線,畫一道線表示此事重要性不高,黨員可視自己情況靈活安排;畫二道線表示此事重要,本黨議員應盡可能到場,違者會遭到黨內處分;畫三道線,表示此事極為重要,所有人必須到場投票,而且必須按黨的指示行事,違者會受到最嚴厲的懲罰,不但仕途無望,而且下屆選舉時將得不到本黨的助選和提名,還有的甚至直接被黨鞭拋棄,黨不管了,相當於被開除黨籍。英國人的這種做法被稱為“三線鞭令”。

 

一黨“黨鞭”有的是一人,也有的是多人,還有副黨鞭之職。美國國會的民主黨和共和黨在參眾兩院中都分別設有黨鞭,一共四名,主要職責是進行黨內協調,使本黨黨員“心往一處想,勁往一處使”,少出叛徒。這四人中有三人的黨內地位都僅次於黨魁,是黨的“二把手”,分工上,黨魁經常會代表本黨與對立黨派溝通,而黨鞭則代表本黨對內溝通,內外分開。在美國眾院,多數黨若還擁有“議長”(Speaker)職位,多數黨黨鞭就只能屈居第三了。

 

黨鞭大棒在手,除了傳達黨領導意見、擺平黨員服務黨的紀律外,還需要擅長“數人頭”(head count),就像《紙牌屋》裏反復出現的安德伍德在背板上數票的鏡頭。黨鞭要對黨員十分了解,知道他們的底細,一旦本黨有重要法案需要投票,黨鞭需要事先對鞭策的效果心裏有數,比如有多少黨員軟硬不吃,堅決反對,有多少黨員服從,一旦統計結果發現支持人數不能保證法案通過,就會提前將法案撤出投票程式,否則貿然闖關,會導致法案陷入萬劫不復的境地,反而丟失了將來時機成熟時捲土重來的機會。2013年4月17日奧巴馬推動的“新槍支控制法案”就因為“數人頭”時誤差太大,最終差六票未能在參議院過關。

 

逆襲上位的權力之路

 

當安德伍德與他一手提拔的新黨鞭傑奎琳?夏普會面時,他身後的墻上挂著美國第36任總統林登?貝恩斯?約翰遜的肖像。約翰遜在劇中是安德伍德的偶像,在美國歷史上,他的經歷也被認為與《紙牌屋》的劇情極為相似,如此安排,可見導演對細節的打磨。

 

約翰遜號稱是美國國會歷史上最大的權術家,他與安德伍德一樣投身政治、富有野心、憑出色的個人能力在國會站穩腳跟。

 

約翰遜擁有驚人的説服能力,深諳打動他人之道,“如果你是堅定的黨派人士,他會召喚你的愛國心;如果你是守舊派,他會將自己的計劃裝點成主流勢力的選擇。”他對人的恭維細緻入微、基調精準、控制得當,無論怎麼做只要起作用就行,不達目標決不罷休,無論是朋友還是宿敵,只要需要,他都會去談。在約翰遜的照片中,他的一個標誌性神態是在“談話中身體前傾,將他的厚手指戳向傾訴對象的胸膛,或用長臂摟住別人的肩膀。”對於身高1.93米的約翰遜來説,跟他坐在一起的幾乎所有談話對象都自然而然地要仰視他,氣勢上就矮了半截。

 

約翰遜在國會苦心經營了25年,享有“議院大師”(Master of the Senate)的美稱,傳記作家卡羅稱約翰遜即使是“坐在一張搖椅上,仍然給人一種淵渟岳峙的感覺”。他甚至都不用見面,僅僅打個電話就能隨意地操控、勸誘甚至欺淩對方,在國會影響力極大。1960年民主黨內確定總統候選人,約翰遜與肯尼迪本是勢同水火的競爭對手,但當約翰遜居於第二時,立刻接受了肯尼迪提名他為副總統的建議。肯尼迪之所以會選擇約翰遜當副手,也是看中他搞定國會的能力。

 

對約翰遜來説,副總統是一份閒差。美國從立國之初就不怎麼重視副總統這個崗位。史載,在1787年的費城制憲會議上,各方代表爭論機構與職務的設置時花了三個多月,但討論副總統時只花了一個週末,甚至就連這一個週末裏還有大把的時間在討論該不該給副總統發工資。此後,副總統同時兼任參議院議長,但都是名義上的,實權的大小完全取決於總統的信任和授權。副總統們也經常拿自己開涮,亞當斯曾説“副總統是這個世界上最無關緊要的一份工作”,西奧多?羅斯福曾説自己是“四輪馬車上的第五個輪子”。

 

副總統沒有實權,連一些底下的工作人員也常有譏諷。面對輕視,《紙牌屋》中安德伍德假裝沒聽見,而約翰遜則會找機會反擊。比如肯尼迪曾説:“我才43 歲,我不會死在崗位上。副總統沒有什麼實際意義。”約翰遜則説:“據我調查,每四個總統中就有一位死在崗位上。親愛的,我是一個賭徒。這是我得到的唯一的機會。”1947年美國通過的《總統繼任法案》,確認了總統一旦無法履職後的繼任順序:副總統、眾議院議長、參議院臨時議長、國務卿、財政部長、國防部長等十幾個人。幹掉總統是副總統上位的唯一捷徑。

 

正如劇中安德伍德的自白:世上唯一的法則是“不做獵人,就只能做獵物”。通往權力之路註定充滿了鬥爭與血腥。1963年11月22日12時30分,美國第35任總統肯尼迪遇刺身亡,副總統約翰遜被懷疑是幕後元兇,但他不到兩個小時就宣誓繼任。善於掌控國會的約翰遜登上總統寶座,權力得到高度的強化,在任期內很長時間,他的法案都能通行無阻,國會幾乎成了約翰遜的“影印機”。他甚至頒發命令,“禁止在2039年之前發表任何涉及肯尼迪遇刺案的重要文件和照片。”如此強勢的總統在美國歷史上空前,也可能會絕後。

 

在劇中,安德伍德的成長軌跡與約翰遜十分相近,但是與前者純粹為了權力而被利益掏空人性不同,約翰遜強力推行他的社會理想,他在任時通過了對後世影響深遠的《民權法案》,建立了晚年醫保制度,完善了美國的社會保障體系,“向貧窮開戰”,提出要一個建立“偉大社會”施政綱領,幾乎就要成為美國歷史上最偉大的總統之一了,但是越戰不斷升級,約翰遜的計劃爛尾了。在地球另一端打贏一場戰爭與完成美國社會的變革都需要調動全部資源才能做成,約翰遜兩手都要抓,兩手還都要硬,只能是顧此失彼。越戰政策遭到美國人的普遍反對,大街的流行口號:“嘿!嘿!約翰遜!今天你害死多少命?”(Hey, hey, LBJ, how many kids did you kill today?)民意的壓力,最終迫使約翰遜宣佈放棄連任,賠上了政治前途。

 

在第一季中,安德伍德的辦公桌上甚至還擺著一本約翰遜的傳記《通向權力之路》。第二季中,安德伍德登上總統寶座的方式也與約翰遜相似,只不過他弄死的是總統的政治前途而非肉身罷了,為了實現這一目的,各方勢力嗅著權力的腥味,忽而聚攏忽而互相噬咬,人世間的一切美好都可以成為攫取權力的棋子。安德伍德精於內鬥和算計,卻並沒有什麼明確和理想主義的政治訴求,不能不説他離偶像約翰遜還差得遠。

 

安德伍德的藝術原型

 

由於《紙牌屋》中大量的故事情節和細節背景都指向現實中的美國政治,觀眾會樂於將國會山和白宮的人物中對號入座。除了約翰遜以外,《經濟學人》雜誌認為,現實中最接近安德伍德這一角色的是1995年至2003年間擔任共和黨黨鞭的湯姆·德雷。

 

來自得克薩斯的眾議員湯姆?德雷接過前任黨鞭的權杖,上任後,以極為強硬的作風來實現“禦下有方”,在眾議院贏得了一個“榔頭”的稱號。他的慣用招數是在兩黨票數旗鼓相當的關鍵時刻,用露骨的政治報復相威脅,逼迫本黨成員服從他的意志,統一思想。對於“榔頭”的綽號,他還頗為自豪,宣傳“錘子是一個木匠最有價值的工具!”在德雷的手上,多數黨的303項議案中有300項都投票成功了,通過率如此之高,不能不説是一個奇跡。1998年,克林頓深陷“拉鏈門”醜聞,德雷還痛打落水狗,成功組織了彈劾總統的投票。劇中,安德伍德也總是在法案投票前,威脅兩個立場搖擺不定的本黨議員,大吼道:“我不僅要毀掉你的事業,還要毀掉你人生中的所有快樂和希望!”

 

2003年,德雷升任多數黨領袖。但是他的政治進步是由別人的“纍纍白骨”鋪成的,得罪的人不在少數,手上沾的別人的血終究還是要血還。2005年,德雷被指控涉嫌捲入黑金政治,被訴至法庭,悲劇地成為美國史上首位被起訴的國會領導人,德雷因此黯然辭職下臺。

 

不過,也有人認為《紙牌屋》裏對“黨鞭”權力想像更像上世紀五六十年代,就當前的美國政壇來看,黨鞭的作用已大大降低。特別是驢象兩黨的政治訴求日益分化,兩方陣營裏搖擺的議員都不多,黨員已經把黨派利益置於是非公義之上,因此需要黨鞭插手去做的工作並不多,在幾乎是頭號法案的“醫保法案”投票時,竟然出現民主黨無一反對、共和黨無一人支持的怪象,足見兩黨意識形態分化之嚴重,黨爭色彩之濃郁。現實中,議員也不是通過簡單利益交換就能説服的。黨鞭隨手殺個記者或者議員什麼的,更是不可能的事情。在國會議員中還有人開發了蘋果APP,名為“鞭播客”(WhipCast),專門向選民介紹黨鞭工作,或許你也可以聽主播聊聊黨鞭那些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