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旬葉嘉瑩:一輩子和詩詞談戀愛

 

葉嘉瑩,號迦陵。1924年出生於北京,20世紀40年代畢業于輔仁大學國文係;1991年當選為加拿大皇家學會院士。1993年受邀擔任南開大學中華古典文化研究所所長。

 

葉嘉瑩是蜚聲中外的學者,且不説詩詞創作、理論研究,光是教書育人這一項,教了70年書的她,培養出無數人才,如今90歲高齡仍站在講臺之上,在傳播中國文化方面功不可沒。著名紅學家馮其庸稱讚葉嘉瑩講解詩詞“闡説精妙,啟發無窮”;學生們説“老師不但寫詩是天才,講詩也是天才”;更有人無限仰慕:“她站在那裏,就是對古典詩歌最好的注解。”

 

在一個細雨綿綿的天氣,環球人物雜誌記者來到天津南開大學拜訪葉先生。原本清雅的居所裏,已擠進了好幾位來訪者。葉先生精神比年輕人還好,每天早上6點半起床,工作到深夜兩點半,這樣的作息已經持續多年。“心無雜物,沒有外物的牽念,專心與古人交流。”這是葉嘉瑩總結的養生秘訣。

 

一身黑色的絲質衣衫盡顯飄逸氣質,黑色絲巾上裝點著一些粉色小花,領子上別了一枚粉色的領扣,葉嘉瑩看起來精緻高雅,氣定神閒,記者腦中猛然就跳出了一個流行詞彙“民國范兒”。

 

“新知識,舊道德”的啟蒙教育

 

台灣詩人痖弦形容葉嘉瑩“意暖而神寒”,是“空谷幽蘭一般的人物”,這種氣質的形成,和葉嘉瑩從小所受的教育不無關係。她出生在北京的一個大家族,本姓葉赫那拉,祖上與納蘭性德都是蒙古裔的滿族人。葉嘉瑩的父母對她採用的是“新知識、舊道德”的家庭教育,雖然准許她去學校讀書,但生活上對她約束極嚴。她被關在四合院裡長大,甚少與外界接觸,封閉的庭院,在她眼裏卻是一個自足的小世界,窗前的幾抹修竹,階下的菊花,都成了她即景生情吟咏的對象,也讓她自小養成了內向文靜、幽微深遠的性格。

 

父親教葉嘉瑩認字讀書,開蒙的第一本教材就是《論語》。當她讀到“朝聞道,夕死可矣”,幼小的心靈極其震撼:“道”究竟是一種什麼樣的東西,為了它竟可以捨棄生命?對於聖賢之書,葉嘉瑩強調必須真正用心去讀,並且貫徹到行動中去。“現在的年輕人只是‘入乎耳,出乎口’,那是不行的,聖賢的語言在你身體裏根本沒發生任何作用。‘入乎耳,著乎心,布乎四體,形乎動靜’,那才是對的。”葉嘉瑩對記者説。

 

聖賢之書讓她相信,宇宙之間自有一種屬“靈”的東西存在著,當人生困厄降臨時,便多了應對的力量。讀初中二年級時,北京被日本人佔領,葉嘉瑩整年吃不到白米白麵,只能吃一種混合面。“酸酸臭臭的,很幹很粗糙的渣滓,老舍《四世同堂》裏,祁老先生的曾孫女寧願餓死也不吃。”但是葉嘉瑩沒有怨言,拌上最鹹的醬吃下去。

 

1941年,葉嘉瑩才17歲,父親遠在後方失去音訊,母親憂思成疾去世,身為家中長女,她還要照顧兩個年幼的弟弟。幸而當時有伯父伯母的關照,她的學業並沒有中斷,還如願考上了輔仁大學。精於古典文學的伯父十分欣賞她的天分,並引導她走上詩詞道路。

 

另一個對她産生一輩子影響的人是輔仁大學的恩師顧隨先生。葉嘉瑩從書櫃中拿出老師當年寫給她的信給記者展示。老師希望葉嘉瑩能夠青出於藍而勝於藍,“別有開發,能自建樹”。信件用漂亮的繁體行草書寫,葉嘉瑩保存至今。讀書時,她對顧先生的一字一句都捨不得錯過,記下了厚厚的8本聽課筆記,在顛沛流離中始終妥善保存。後來,她把它們都交給了顧隨的女兒顧之京,並一起整理成書。這是葉嘉瑩認為自己這輩子做的最有價值的事情之一。

 

風雨逼人一世來

 

葉嘉瑩曾説,她的一生都不是自己的選擇,從來都是命運把她推往何處就是何處。“讓唸書,也就念了。畢業後讓教中學,也就教了。一位老師欣賞我,把他弟弟介紹給我,後來也就結了婚。”

 

剛開始教書時,生活清苦。冬天,葉嘉瑩裏面穿著大棉襖,外面穿一個布做的長衫。因為騎車,天長日久後面的衣服磨破了,她就打著個大補丁去上課,“只要我講課講得好,學生對我一樣尊敬。”她有這種信念,因為她記得《論語》中説過:“士志於道,而恥惡衣惡食者,未足與議也。”“士”之所以與眾不同,是因為“無恒産而有恒心”,即便一無所有,內心仍保持高潔的品德和操守。

 

葉嘉瑩的丈夫是國民黨海軍教官,婚後不久,她就跟著丈夫去了南方,1948年又隨國民黨撤退到台灣。顛沛流離中,她寫下這樣的詩句:“轉蓬辭故土,離亂斷鄉根。”個人命運在大歷史面前被徹底改寫,從此背井離鄉。

 

1949年年末,他們的大女兒才4個月,台灣的白色恐怖就瀰漫開來,丈夫被懷疑是“匪諜”抓了起來。不久後,葉嘉瑩任教的中學,從校長到老師都被認為有思想問題,全部被審查。葉嘉瑩沒了工作,只好投奔丈夫的姐姐。夜裏,在主人家的走廊上鋪個地鋪;中午,為了避免孩子打擾主人午休,不得不出門,在烈日之下抱著女兒在樹蔭底下徘徊。

 

3年後丈夫出獄,卻性情大變,經常不可理喻地暴怒,妻子成了他首當其衝的發泄對象。本來,生活的重擔已把葉嘉瑩壓得透不過氣,丈夫又加重了她的身心負擔,她經常噩夢連連近乎窒息,甚至有過輕生的念頭,在絕望中,她只有“把自己一部分的精神感情完全殺死,才有勇氣生存下來”。

 

後來經師友介紹,葉嘉瑩到淡江、輔仁、臺大3個大學任教。生下小女兒後,她沒能好好休養,身體不堪重負,又染上哮喘。每天下課回家,都會感到胸部隱隱作痛,身體似已被掏空。她想起了王國維《水龍吟》中的句子“開時不與人看,如何一霎濛濛墜”,不免自傷。

 

後來王安石的一首詩,給了葉嘉瑩一抹精神的靈光。詩是這樣寫的:“風吹瓦墮屋,正打破我頭。瓦亦自破碎,匪獨我血流。眾生選眾業,各有一機抽,切莫嗔此瓦,此瓦不自由。”她默默要求自己:不要怨天尤人,對待鬱鬱不得志的丈夫,也要寬容忍讓。而這一忍,就是一輩子。這位情感豐富的女詩人,儘管深諳詩詞中的兒女情長,自己卻從未真正戀愛過。她的小女兒説,我母親一輩子都在和詩詞談戀愛。

 

以悲觀之心情過樂觀之生活

 

由於出色的教學業績,葉嘉瑩名聲散播開來,她獲得了台灣大學的教授職位。1966年,葉嘉瑩受邀赴美國密歇根大學及哈佛大學講學。後又接受了加拿大不列顛哥倫比亞大學的聘請,在溫哥華定居下來。

 

在異國他鄉用英語授課,葉嘉瑩一方面大量閱讀西方文論;另一方面,她有著自己獨特的講課方法。她對學生説:“詩歌裏面是有生命的,我的英文也許不夠好,我的文法、發音或許不夠正確,但我講一首詩,會把我所體會到的其中的生命感情講出來。”她發自內心的真誠超越了語言和國界,在異國他鄉讓無數人愛上了中國古典詩詞。

 

在拿到學校的終身聘書後,葉嘉瑩以為自此就能安穩度日了,不料卻再生變故。1976年,她的大女兒和女婿遭遇車禍,雙雙亡故。她強忍著悲痛為女兒女婿料理完後事,把自己關在家裏,拒絕接觸外面的一切友人。在這期間,她寫下了10首哭女詩。

 

詩詞不僅幫助葉嘉瑩排解悲痛,更是幫助她走出這種生死劫難的力量。1977年,她終於有機會回到闊別已久的祖國大陸,看到火車上的年輕人在捧讀《唐詩三百首》,她覺得,儘管這個民族曆盡劫難,但詩歌的靈魂不死。於是重新燃起了內心的激情,決心回祖國。

 

1979年開始,葉嘉瑩每年自費回國,在各地高校講授詩詞。當時中國“文革”剛結束,傳統文化斷層嚴重,學生們內心對於詩歌有著極大的渴求。很多教授還在用陳舊的階級分析法解釋詩歌,而葉嘉瑩卻講解詩歌的“興發感動”,並旁徵博引,令學生們激動萬分。

 

課堂上反響熱烈,連葉嘉瑩自己也完全沉浸其中了。“白晝談詩夜講詞,諸生與我共成癡。”經原輔仁大學外文系教師李霽野介紹,她來到南開大學,就此與南開結下深深的情緣。到了快退休的年紀,葉嘉瑩卻用講學把生命填得滿滿的,她想起老師顧隨先生説過的話:“一個人要以無生之覺悟為有生之事業,以悲觀之心情過樂觀之生活。”重新煥發的熱情,讓她拋卻了“小我”之狹隘和無常。

 

詩歌使人心不死

 

葉嘉瑩寫過:“書生報國成何計,難忘詩騷屈杜魂。”對她來説,“報國”最重要的方式就是教書育人。講課時,不管學生是初中生還是研究者,她一定盡己所能,把古典詩詞的好處講出來。對她來説,這不僅是對不對得起學生,更是“對不對得起杜甫、辛棄疾”的事情。

 

從上世紀40年代就開始教書,葉嘉瑩的好多學生現在都是80多歲的老人了。今年她90歲生日時,有學生打電話給她,説很抱歉,老師的壽辰來不了了,因為已經不能走路了。葉嘉瑩用自己澎湃的熱情,深深感染了遍佈世界各地的學生。台灣作家陳映真曾經回憶:“她能在一整堂課中以珠璣般優美的語言,條理清晰地講解,使學生在高度審美的語言境界中,忘我地隨著葉教授在中國舊詩詞巍峨光輝的殿闕中,到處發現藝術和文學之美的驚嘆。”

 

也有學生問過葉嘉瑩:“葉先生您講的詩詞很好聽,我也很愛聽,可這對我們實際生活有什麼幫助呢?”她這樣回答:“你聽了我的課,當然不能用來評職稱,也不會加工資。可是,哀莫大於心死,而身死次之。古典詩詞中蓄積了古代偉大之詩人的所有心靈、智慧、品格、襟抱和修養。誦讀古典詩詞,可以讓你的心靈不死。”

 

2013年之前,葉嘉瑩幾乎每年都要在北美和中國之間來回奔波,不過,南開大學已然成為她從事古典詩詞研究和推廣的重要基地。早在11年前,葉嘉瑩就受邀擔任南開大學中華古典文化研究所所長。不久前,有熱愛中國詩詞的友人聽説她年老後將定居天津南開,決定給她捐助,與南開闔作為她興建了一棟集科研、辦公、教學、生活于一體的小樓 ,定名為“迦陵學舍”。

 

如今,葉嘉瑩正在從事一項浩繁的工程。“我教書70年,歷年的講課、講演的錄音,有2000小時以上。”她指指家裏摞著的一個個行李箱,“這些都是我帶回來的歷年講課錄音和錄影。”學生們正在幫助整理成書。她的著作文白相雜,理論性強,而講課時深入淺出,整理出來更利於向讀者普及。

 

晚年的葉嘉瑩將傳承古典文化作為自己的責任。在她看來,“人生總有一天像燃燒的火柴一樣化為灰燼,如果將這有限的生命之火點燃其它木柴而使之繼續燃燒,這火種就會長久地留傳下去,所以古人常説‘薪盡火傳’。有人曾勸我,年紀慢慢老了,該多寫點書,少教些課。這話也有道理,可是當面的傳達才更富有感發的生命力。如果到了那麼一天,我願意我的生命結束在講臺上……”

 

葉嘉瑩説人生最大的困難,是找到意義和價值。這難題,她早已解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