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楊絳先生:萬人如海一身藏
編輯: 陳豪 | 時間: 2014-07-15 16:47:39 | 來源: 北京青年報 |
“過去的事,像海市蜃樓般都結在雲霧間,還未消散。現在的事,並不停留,銜接著過去,也在冉冉升騰。”——這是楊絳在《軟紅塵裏·楔子》中的一句話,我不知道她如何看待自己走過的這一生,但感覺她就如同文中的那個“太白星君”,站在塵世之外,凝神觀望。“過去的事”尚未消散,“現在的事”還在冉冉升騰,楊絳先生走過的這一個世紀未免面容模糊,但是,作為知識分子、作為有獨立精神的個體、作為妻子和母親,她的形象卻異常清晰。“先生”一詞既是一個稱謂,亦能代表一種修為,它既表達出一份崇敬,也體現出一種精神。能稱得起“先生”的男性究竟不多,女性更是寥寥,但楊絳稱得起。
“……都沒有我的位子”
“先生”首先當是學問紮實。楊絳先生是著名的翻譯家,她翻譯的法文小説《吉爾·布拉斯》,西班牙語小説《堂吉訶德》可以説是迄今為止最好的譯本。除此之外,她在文學創作領域也卓有成就,她的戲劇、散文、小説一直都有不少讀者。在淪陷時期創作的喜劇《稱心如意》、《弄假成真》雖然“缺乏鬥爭意義”,卻是當時平頭百姓不妥協、不屈服、不愁苦、不喪氣、努力維持生活常態的精神面貌的呈現;散文《幹校六記》,小説《洗澡》借用不同的文體,描寫了新中國成立初年的知識分子改造,筆法詼諧,筆力節制,表達出一種怨而不怒,哀而不傷的精神氣度;而長篇散文《我們仨》中那個充滿著愛與勇氣的家庭尤令無數讀者動容。在現代知識分子群體中,楊絳先生融合了學者和作家的雙重角色,這是許多後輩學人無法企及的。楊絳在《孟婆茶》中對自己的身份有這樣的描述:“我按著模糊的號碼前後找去:一處是教師座,都滿了,沒我的位子;一處是作家座,也滿了,沒我的位子;一處是翻譯者的座,標著英、法、德、日、西等國名,我找了幾處,都沒有我的位子”。找不到確定的“位子”恰恰説明在專業分工日益明晰的學術界,楊絳先生多重角色的獨特性,或許也正因為此,她才不那麼容易被類型化。
“不再生妄想”
“先生”當是有修為的。由“民國”到“新中國”,由“大學”到“研究所”, 楊絳這一代知識分子始終處於“非學術”的時空中,如何生存又如何思想,在很大程度上比如何學術更為艱難。上世紀40年代末,中國知識分子面臨著重大的選擇:是離開這個滿目瘡痍的故國,跟隨國民黨政權避走台灣,還是留下來等待新中國的誕生?楊絳曾在《幹校六記》中記述了她和錢鍾書先生的一段對話:“我問:‘你悔不悔當初留下不走?’他説:‘時光倒流,我還是照老樣。’”隨後,她議論道:“默存向來抉擇很爽快,好像未經思考的;但事後從不遊移反復。我不免思前想後,可是我們的抉擇總相同。既然是自己的選擇,而且不是盲目的選擇,到此也就死心塌地,不再生妄想。”這段話從某種程度上佐證了現代知識分子對祖國的“苦戀”,錢鍾書和楊絳兩位先生並不熱衷政治,卻始終葆有自己的原則。在她描寫新中國成立初年知識分子經歷政治運動淘洗的作品中,我們能夠清晰地感受到她的原則,她的清醒與智慧,她的堅韌與通達,以及她拿捏現實的分寸感。生活在那個年代,總不免受政治運動的裹挾,但兩位先生並未受制於此,在這個意義上,他們又都是超越政治的。
楊絳曾記述了一次“控訴大會”,那是“三反運動”期間,她在清華大學任教,講授“英國小説”。她原本不是控訴對象,卻在大會上被一個從未見過的女生點名,控訴她上課“專談戀愛”,她被罵得非常不堪,會後人人避之唯恐不及。這件事對楊絳震動很大,火氣漸消之後她這樣描述自己的心境:“我剛經過轟轟烈烈的思想改造,誠心誠意地做了檢討,決不能再消極退縮。我也認識到大運動裏的個人是何等渺小。我總不能借這點委屈就摜紗帽呀!我難道和資産階級腐朽思想結下了不解之緣嗎?我只好自我譬解:知道我的人反正知道;不知道的,隨他們怎麼想去吧。人生在世,冤屈總歸是難免的。”這種自尊和委屈是當時被改造的知識分子普遍的心理狀態,但如何自處呢?楊絳説:“雖然是一番屈辱,卻是好一番錘鍊。當時,我火氣退去,就活像一頭被車輪碾傷的小動物,血肉模糊的創口不是一下子就能癒合的。可是,往後我受批評甚至受鬥爭,總深幸這場控訴大大增強了我的韌勁。”這不是逆來順受,而是韌性的抵抗,而這種在政治風浪中的自處方式也延續到了《幹校六記》中。錢鍾書先生在為《幹校六記》作序時提到它漏寫了《運動記愧》,海外也曾有學者指出這本書存在道德盲點,但換個角度來看,其實這正是楊絳先生的處世態度。
楊絳性格堅韌,處世冷靜,亦有一份曠達的看世眼光。在《回憶我的父親》中,她提到父親和她談論“革命派”與“立憲派”的得失時説:“我當時在父母的庇蔭之下,不像我父親年輕時候,能看到革命的迫切。我是脫離實際的後知後覺或無知無覺,只憑抽象的了解,覺得救國救民是很複雜的事,推翻一個政權並不解決問題,還得爭求一個好的制度,保障一個好的政府。”説起那個被魯迅罵過的姑母楊蔭榆,她也多一分理解和同情:“她跳出家庭,就一心投身社會,指望有所作為。她留美回國,做了女師大的校長,大約也自信能有所作為。她多年在國外埋頭苦讀,沒看見國內的革命潮流;她不能理解當前的時勢,她也沒看清自己所處的地位。”對於蔓延大半個世紀的革命風潮,楊絳葆有時人難得的清醒。這大約也是她能在種種政治運動中從容自處的原因所在。
“不要緊”
20世紀早期的女性知識分子在走出禮教的家庭之後,都面對如何重新界定自己的性別角色問題。有些積極投身社會,扮演社會角色,像楊絳先生提到的姑母楊蔭榆,“掙脫了封建制度的桎梏,就不屑做什麼賢妻良母。她好像忘了自己是女人,對戀愛和結婚全不在念”;有些則仍然堅持賢妻良母的女性觀,像冰心,始終認為妻子應該永遠作為“丈夫和子女的匡護者”。楊絳先生從未標榜過什麼,甚至在有人讚許她和錢鍾書這對夫妻是才子佳人時略有不滿,但他們那令人艷羨的婚姻又怎能離得開她的精心呵護、細心經營。讀《我們仨》,字裏行間都是她對丈夫和女兒的眷眷深情。隨便説個細節吧,楊絳生完孩子仍在醫院休養,錢鍾書每日到醫院探望,常苦著臉嘆息自己做錯了事,不是打翻了墨水瓶染了房東的桌布,就是不小心砸壞了檯燈,或是扭壞了門軸,楊絳只説“不要緊,我會洗”;“不要緊,我會修”。對於這句“不要緊”,錢鍾書深信不疑,真的就放心了。回到寓所,楊絳修好了這些被弄壞的家什,而不善家事的錢鍾書燉了雞湯,剝了嫩蠶豆瓣,煮在湯裏,盛在碗裏,端給她喝。這樣的細節不勝枚舉,瀰漫著濃濃的平凡家庭的煙火氣,令人感到親近,溫暖。冰心曾在一篇文章中提及知識女性的角色定位:助夫之事業成功為第一,教養子女成人為第二,自己事業之成功為第三。若以此對照,楊絳先生三者兼備,著實不易。
楊絳先生百歲的時候和《文匯報·筆會》有一個“坐在人生邊上”筆談,她説:“我沒有‘登泰山而小天下’之感,只在自己的小天地裏過平靜的生活”。一百年,能守住自己的小天地,守住平靜的生活並不容易,但楊絳先生做到了。她的《隱身衣》中有這麼一段文字似乎可以作為“人生邊上”最好的注腳:“社會可以比作‘蛇阱’,但‘蛇阱’之上,天空還有飛鳥;‘蛇阱’之旁,池沼裏也有遊魚。古往今來,自有人避開‘蛇阱’而‘藏身’或‘陸沉’。消失于眾人之中,如水珠包孕于海水之內,如細小的野花隱藏在草叢裏,不求‘勿忘我’,不求‘賽牡丹’,安閒舒適,得其所哉。一個人不想攀高就不怕下跌,也不用傾軋排擠,可以保其天真,成其自然,潛心一志完成自己能做的事”。讀了這段話,我們終能明白楊絳先生為何愛讀東坡“萬人如海一身藏”之句,也終能明白為何楊絳先生始終能有自己的一方天地,永遠是那麼的從容不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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