倫勃朗的輝煌藝術和悲劇人生

自去年10月開始在英國國家美術館舉行的“倫勃朗：晚期作品特展”將於本月18日結束。本次展出的九十余幅作品中多幅為首次在英國亮相，包括油畫、素描及版畫作品等。策展人貝特西·威斯曼（Betsy Wieseman）梳理了這位大師從十七世紀五十年代直到1669年去世前晚年時期的藝術生涯。

 

作者以她的視角，從倫勃朗的作品《盧克蕾提亞》出發，為大家述説倫勃朗的輝煌藝術和悲劇人生。

 

撰文：成野

 

當英國進入陰冷的冬日，倫敦特拉法加廣場旁的英國國家美術館的外墻，被雨水打得濕漉漉。正在裏面展出的《倫勃朗：晚期作品特展》中，藝術的輝煌與人生的悲劇交錯糾葛。在是次展出的九十幅畫家晚年的重要作品中，有兩幅同一主題的作品——《盧克蕾提亞》（Lucretia）。

 

在著名策展人、藝術史學家TomRassieur的眼中，盧克蕾提亞的故事像是個幌子，畫家筆下儘是自己的悲劇。“晚期的繪畫匯集了倫勃朗一生的技巧”在經年日夜與光色廝磨後，技巧成為倫勃朗思想和情感的自然延伸。

 

倫勃朗自畫像

 

1642年，倫勃朗的人生開始急轉直下，他的第一任妻子、豪門出身的莎斯姬亞離開了人世。禍不單行，就在這一年，倫勃朗完成了備受爭議的作品《夜巡》。這幅偉大的作品，在當時卻給倫勃朗惹出了一場官非。《夜巡》為市民防衛隊的隊長帶著手下的十六人，共同邀請倫勃朗所作。倫勃朗沒有按照僱主的要求，而是完全按照自我的藝術準則表達。此舉招致僱主的不滿：明明每人都是出一百盾，為什麼有人站前面，有人卻被遮住？僱主要求倫勃朗重畫，驕傲的畫家卻一口回絕，最終被告上法庭。整件事鬧得沸沸颺颺。再加上嫉妒倫勃朗才華的藝術家們落井下石，以後，再沒有人找他畫肖像畫。

 

《夜巡》

 

生活奢靡的畫家經濟逐漸陷入窘境。而此後與保姆的一段感情又為他招致官非。倫勃朗不得不支付給她高額的贍養費和養老金，這對已經陷入貧困、還要支付房子分期付款的倫勃朗來説，無疑雪上加霜。

 

倫勃朗身心俱疲，直到比他小二十歲的女僕韓德瑞克·斯多弗出現（HendrickjeStoffels）。畫家墜入情網，為她創作了大量的作品，包括《窗邊的韓德瑞克》、《韓德瑞克像》、《韓德瑞克入浴》等。當你一幅幅看來，畫家似乎已徹底回歸到平實而溫暖的生活。而阻擋在他們之間的，是妻子去世前留下的遺囑，她為倫勃朗留下的遺産，全部都放在了兒子名下，而只要倫勃朗再娶，就將喪失對基金的監管權。

 

為避免經濟情況進一步惡化，兩人並沒有結婚，直至倫勃朗五十歲，韓德瑞克為他生了一個可愛的女孩，這事再次令整個阿姆斯特丹轟動。因為他們尚未結婚，人們認為這是一個醜聞，是通姦，而韓德瑞克隨即被其所在教廷宣判為“淫亂罪”。

 

批評、辱罵、嘲諷撲面而來，似乎每個人都能往他們臉上吐口唾沫。而聲譽掃地的倫勃朗很快喪失了所有上流社會的顧客。一六五六年不善理財的倫勃朗宣告破産，住宅也被拍賣，卻依然不夠還債。即使是這樣，在一六五六年和一六五七年之間，畫家還是畫下了《窗邊的韓德瑞克》這幅充滿愛的作品，在情人溫情脈脈的注視下，外界流言蜚語、或者拮據經濟狀況，都不那麼令人苦惱了。

 

《窗邊的韓德瑞克》

 

一六六二年十月，瘟疫肆虐寒冷的阿姆斯特丹，倫勃朗賣掉了亡妻的墳墓。而韓德瑞克，也終被瘟疫擊倒，次年病逝。

 

在韓德瑞克去世之後幾年，畫家連畫了兩幅盧克蕾提亞之死。或許真是以他人故事，訴説心中之塊壘。盧克蕾提亞的故事發生在西元前五○九年的羅馬王國。她父親是羅馬王國非常重要的貴族，兄弟們是羅馬軍隊的軍官和首領，她的丈夫是古羅馬歷史上赫赫有名的克拉提烏斯，也是一位將軍。某日，國王的兒子塞克斯圖斯·塔克文（SextusTarquinius）王子聽説盧克蕾提亞丈夫不在家，竟然帶隨從半夜闖進了她的家，殺死女僕，強暴了盧克蕾提亞。

 

關於盧克蕾提亞的自殺，有兩個不同的版本，一是她為了不玷污門庭而赴死。一是她以此為約定，要求親人們為她報仇。最終成為導致推翻暴政的重要事件。

 

以此故事入畫的畫家不少，但倫勃朗畫中的盧克蕾提亞，是非常特別的。倫勃朗在1664年畫的肖像，以及兩年後繪畫《盧克蕾提亞之死》。在他以前，從來沒有人這樣表達過這個題材。在以往的創作中，無論是佳作如魯本斯的《塔克文和盧克蕾提亞》（Tarquin and Lucretia）（作于1609-1612年），還是提香的《強姦盧克蕾提亞》（The Rape of Lucretia），或者更多相關題材的作品，往往強調豐滿的軀體和激烈的衝突。

 

提香的作品《強姦露克蕾西婭》

 

漢斯·馮·亞琛的作品《強姦露克蕾西婭》

 

而倫勃朗的作品的畫面中，僅剩下女主角一個人，她並非裸露，相反，她衣著華麗，象徵應有的尊嚴。1664年的作品裏，她正要將匕首插入身體。她並非豐滿得令人充滿慾望，也並非慷慨赴死，而是蒼白瘦弱，美麗又悲慼。作品對於人物眼部的處理，在同時代的作品中少見。她似乎在哭泣，在她濕潤雙眼的注視下，那些不斷傳唱的“貞潔”故事，和對於她美麗軀體的反復刻畫，也顯得偽善起來。

 

《露克蕾西婭的肖像》繪于1664年

 

在朱潔樹撰寫的《倫勃朗的三幕悲劇》一文中，提及盧克蕾提亞引出的思考。盧克蕾提亞的污名對於基督教傳統來説是一個無法解決的課題。如果她是被強姦的，無論她個人是否擁有美德，這都將是她人生的污點，無法洗清。另一方面，她的自殺行為也是被神所厭棄的。

 

Tom Rassieur認為，倫勃朗在刻畫盧克蕾提亞，有韓德瑞克的影子在其中。同樣是女性面對無力抗爭的強權，面對所謂的貞潔，而做出的無奈選擇。當盧克蕾提亞和韓德瑞克，她們一個被迫結束自己的生命，而另一個在指控和流言蜚語中過完一生。她們所背負的道德枷鎖與“貞潔”都異乎尋常的沉重。所以畫家以如此共情的手法，描繪一個應該已經很久遠的故事。或者説，是自己心中的故事。

 

《露克蕾西婭的肖像》繪于1666年

 

在兩年後，畫家再次回歸這個題材，這一次他選取了盧克蕾提亞拔出匕首緩慢死去的一瞬間，強調了被強姦和自殺帶給盧克蕾提亞的雙重痛苦。如英國藝術評論家、歷史學家Simon Schama的表述：“未曾有一個盧克蕾提亞像她這樣，她快死了，從蒼白的臉色，説明她的生命正在消退，她不是赤裸裸的。但她禮服上深長的V字領，將我們的目光引向深長的血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