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尋“使鹿部落”

在大興安嶺阿龍山的深山裏,常年生活著被稱為“使鹿部落”的馴鹿鄂溫克獵民。馴鹿的鄂溫克人是屬於雅庫特鄂溫克人的獨特群體,同俄國貝加爾湖的雅庫特埃文基人同族同宗。馴鹿鄂溫克有3000年的文化歷史,在18世紀因祖先不堪沙俄的侵略和統治,從貝加爾湖來到了我國額爾古納河右岸的大興安嶺。

 

馴鹿鄂溫克歷史悠久的生活和獨特的馴鹿文化很有神秘色彩。他們世代以狩獵和追尋馴鹿生活在古老原始的森林裏,保存著原生態的古老生活方式,創造了民族馴鹿文化、狩獵文化、樺樹皮和獸皮等文化。還有古老的通古斯語言和俄語相雜形成的獨有語言,俄羅斯式的生活方式,原始的父系“部落”,還有民族的古樸、純真、粗狂豪放的人物形象,都很有特色。我于2009年開始著手拍攝馴鹿鄂溫克的“使鹿部落”,兩年多的時間,5次到大興安嶺的深山裏,按照冬夏季節和人們以及馴鹿的生活習性進行追隨拍攝,比較完整地記錄了馴鹿鄂溫克現在的馴鹿生活。

 

馴鹿的鄂溫克人現在住在內蒙古根河市市郊的新敖魯古雅鄉,距離放養馴鹿的阿龍山森林還有300多公里,因為馴鹿是以食森林苔蘚為主的動物,根河市郊附近的山上都是早年伐過的次生林,缺少新鮮的苔蘚,他們只好到遠離居所的阿龍山大森林裏,最重要的這裡也是他們祖先從貝加爾湖遷移到中國來後世世代代馴鹿和狩獵的地方。馴鹿鄂溫克因為狩獵馴鹿的遊走習性,決定了他們苦難艱難的經歷。他們在大興安嶺也有4次大遷移的歷史,舊時的清朝和中國,馴鹿的鄂溫克的部落和馴鹿遍佈大興安嶺山脈方圓千里深山老林中,一家一戶以父系氏族為單位,過著原始的遊牧打獵生活。他們同俄商開始交易第一次走出山林生活在奇乾部落,後備受日本侵略者的奴役和摧殘,被歸併設訓練營改為奇乾縣。解放後只剩下136人,馴鹿也只剩下400頭左右。新中國關心馴鹿的鄂溫克人,當時他們定居的奇乾縣,隨著林業的開發,已經不適合放養馴鹿,在1964年把他們遷移到了阿龍山的附近滿歸,成立了敖魯古雅鄉。在此定居生活了40多年後,政府號召馴鹿的鄂溫克人生態移民,“居住在城市裏,圈養觀賞馴鹿”,于2003年整體遷移到現在根河市邊的新敖鄉。

 

馴鹿鄂溫克人自古是以打獵為生的,馴鹿只是他們役使的交通工具。早時打獵他們使用弓箭和扎搶等工具,19世紀初才有了土槍,和俄羅斯開始接觸貿易後才使用了鋼槍,在大興安嶺的深山老林裏和鄂倫春一樣遍佈他們的狩獵足跡。現在他們已經不打獵了,以飼養馴鹿為主,獵槍在2003年被政府全部收回,是為了保護野生動物。他們還是那種最早以父系為單位聚集的“烏力楞”(鄂溫克部落),就是一家一戶和幾個分支聚集一起,現在仍然還保留其傳統的父系單位,部落現在叫“獵民點”,生産生活方式還保留比較原始。2009年我拍攝時只有3個獵民點,一個是原始的,另兩個是回遷的。原來,在往新敖鄉搬遷的時候,所有獵民和馴鹿都被大汽車拉走集中在現代化的鄉里,80多歲的瑪利亞.索堅持不走,這個自小在山裡長大的人不願意進城住房子,保留了最後一個馴鹿鄂溫克的原始部落。馴鹿屬於半馴養半野生靈性動物,圈養不適應,遷移到新敖鄉後,在挪威式的木刻楞樓房的水泥路上不會走路,它習慣了山野裏的鬆軟苔蘚松茸植被,也缺少了新鮮的苔蘚,吃糠咽草漲肚,鹿群逐漸減少,又有一些圈養的馴鹿人不得不重返大山。後來相繼又有人回遷,現在阿龍山周圍已經有7個獵民點,都在很遠的深山老林裏。最近的獵民點距離鎮子有30多公里,最遠的70多公里,且都是山路。夏季幹爽還好,到了冬季大雪封山要想上山極其不容易,有時厚雪遮蓋沒有路,壓出來路也是一個車轍,沒有經驗的司機根本上不去。

 

我每次上山很不容易,都爭取多到幾個獵民點看看,一個是想多積累點素材,熟悉生活。再有就是不得已,信號不通沒法聯繫,不知道人和鹿群在哪,有好幾次撲空,只好也追尋馴鹿的足跡而拍攝。馴鹿古時叫“四不像”,説它“角有數岐似鹿,蹄分兩瓣似牛,其背似馬,其尾似驢”,就是這個“四不像”,“善負重百餘斤,登山急速,無論道路如何泥濘及山嶺崎嶇,草木叢雜,均能越過無虞”。打獵和載物奔跑如飛,有“山林之舟”美稱。

 

現在飼養的馴鹿主要以很單一鹿茸等藥用價值為主,馴鹿嬌慣的不再役使馱載人和物。馴鹿是半馴養半野生的動物,因喜食森林苔蘚,膽小愛動,成群生活在深山密林中,只有吃豆餅和喂食鹹鹽的時候才回點上的駐地。冬季漫長的大雪封山的時候,馴鹿都放養在深山裏,很長時間不回家。害怕它們被野獸侵害,被偷獵人誤傷,獵民經常要頂風冒雪,趟著沒膝深的大雪四外去尋找,有時候跑遠了需要帶上乾糧出去風餐露宿找好幾天。獵民上山趟雪健步如飛,我次次氣喘吁吁,近道的走個10里8里都累得不行,要是再去深山沒膝深的雪殼子裏走幾天和翻山越嶺,還有夏季密林蚊蠅和深水沼澤,山外的人是堅決做不到的。再有,我費了幾個小時和獵民尋找到鹿群,可愛的性靈見了我嚇的奔跑如飛,我也只能夠拍攝到一兩個鏡頭。獵民説我是第一個進入大山深處跟他們一起爬冰臥雪找鹿拍攝雪野裏的原始鹿群,這樣的鏡頭是很珍貴的。

 

夏季鹿群被圈回來下崽和割鹿茸容易拍攝,每天早起,人們用木頭和草筏子熏蚊煙,驅趕鹿群身上嗜血的蚊蠅 ,在煙霧繚繞中,擠鹿奶、喂鹿鹽。喂鹿鹹鹽豆餅時,鹿群圍繞著主人爭搶分食,人們呼叫著每個馴鹿的名字,在游動的鹿群中興致勃勃地穿行。割鹿茸時最熱鬧,鹿群高高地昂起一片毛茸茸的鹿角,這是一年豐收最興奮的時刻,人們全部出動,捕抓馴鹿,打麻藥止血割鹿茸。遺憾的是過去鹿群每年遷移壯觀的場面現在拍攝不到了,男人趕著大批的鹿群,大公鹿馱著帳篷和被褥米麵,女人和孩子騎在鹿上,一路浩浩蕩蕩翻山越嶺,要幾天時間才能夠達到新點。而現在搬遷是鹿群走到哪,獵民點就隨之搬到哪,遷點就是用大卡車把帳篷搬走。

 

我喜愛和和獵民交朋友,冬夏住在一個帳篷裏,熟悉了解情況,一住幾天,喝鹿奶茶,燉土豆白菜湯,喝酒,吃烤肉和俄式麵包“列巴”。獵民們的祖先是從沙俄貝加爾湖雅庫特遷移過來的,他們現在的生活習俗還保留一些俄羅斯的習慣。穿裙子,戴頭巾,吃烤“列巴”和烤牛肉,語言中也有俄羅斯的成分,名字也都是俄羅斯叫法,唱歌吹口琴伴奏跳舞都是俄式的。我去的最多的是瑪利亞.索的大點,這裡人多鹿多生活氣息濃厚。83歲的瑪利亞.索老人始終保持原始的生活習慣,每搬一個新點,都要搭建老式的“仙人柱”(傳統的住屋),每隔幾天都在裏面烤“列巴”,供點上幾家人吃。在她居住的帳篷左右一字排開,分別是兒子和另外人的帳篷,她的帳篷裏西側供奉著保護她們和鹿群的“馬魯神”。西面的床上有規矩,是男尊女卑,男人可以坐,女人不可以。人們都尊稱她為“酋長”,據説是他去世的丈夫原來是點上的首領,人們尊稱為酋長,後來延續到她這裡,她也是點上最年長的人。鄉里都稱她為酋長,還以她的名義專門辦了一個網站。她是馴鹿鄂溫克人歷史的見證,也是個民族文化藝術家。她不會説漢族話,交流起來非常困難,我只會説一句鄂溫克話她明白,叫她“額尼(媽媽)”她才答應。獵民們喜歡好客,見過的中外記者多了,但是很反感一些人的擺布,還有以訛傳訛、張冠李戴、或者醜化人的説法。獵民點來拍照寫書的的記者多,走馬觀花地多,長期記錄的少。因為來這裡一次不容易,上一趟山更不容易,要在山上吃住一般人做不到,也沒有地方容身,所以來了急忙折騰,獵民就不高興。我開始拍攝的時候,瑪利亞.索根本不讓拍照,急了就用爐鉤子和手套打,嘟囔著我聽不懂的語言,我只好作罷,幾天不拍照,乾脆和他們一起幹活。巴拉傑依直接告訴不準拍照,因為曾經有個記者把她們的故事杜撰的離奇醜化。儘管現在我和他們都非常熟悉,可要順利地拍照還是困難,不得已,我用盡所有攝影的看家本事,使出渾身解數抓拍一些鏡頭。土刨是老太太的表妹和翻譯,儘管我們很熟悉也不喜歡拍照,我問她原委,她説有的象吃飯睡覺神像是禁忌的,拍照了也不能夠拿出去看,還有獵民早時禁忌照相,現在也不喜歡。

 

獵民點生活是極其艱苦的,在大山裏過著漂泊不定的生活,常年與世隔絕,缺少醫藥和蔬菜,夏季連陰雨天道路泥濘,冬天大雪封山,經常出不去山,山下的也上不來。夏喝山泉水,吃野菜,冬天砸冰化水吃。氣候冬夏異常,帳篷裏常年生一個大鐵爐子取暖,熱了蓋不住被子,冷了凍得直哆嗦。他們信奉薩滿教,相信萬物有靈,敬仰山神、鹿神、熊神,更敬愛火神。火是他們的生命,喝酒前要先從碗裏蘸點酒灑在火裏。五月鵝毛九月上凍,溫差白晝相差10幾度,冬季最寒冷的時候零下50多度,“白毛風”和“大煙泡”把人凍在屋裏出不去。獵民們愛這裡的山,愛他們的鹿,再艱苦也習以為常。他們的諺語説“深山珍寶多,鹿身上財富多”,為此,他們愛護山林,愛護野生動物,鄂溫克人千百年來與大山和動物同呼吸共命運,也創造了周圍優美的自然環境。在野外不吸煙弄火,自己吸食不用火的聞煙,用過的篝火都用水土湮滅,打獵從不多打,不傷害幼小的動物。瑪利亞.索老人和她的表妹土刨就在帳篷外用向日葵餵養小鳥,有時候小鳥跟她們熟悉了,就飛到身邊戲耍鳴叫,很通人性。阿龍山一帶相傳,馴鹿的鄂溫克人為了護林防火和保護馴鹿和野生動物可以不要命,有些偷獵的人非常懼怕他們。

 

阿龍山馴鹿的鄂溫克現在已經嚴重退化了,新敖鄉人口鄂溫克族234人,實際上其中只有半數為鄂溫克,其餘沾親的其他民族也都統計算鄂溫克族了,純上山馴鹿的鄂溫克人只有20幾人,目前只有800余只馴鹿,基本接近了瀕臨滅亡的邊緣。在敖鄉博物館我看到,世界上靠北極圈周圍有11個國家從事馴鹿産業,在俄羅斯跟他們同祖同宗的“埃文基”人,其馴鹿産業和人口遠遠超過了他們。還有美國的阿拉斯加和加拿大有7000多愛斯基摩馴鹿産業,挪威和瑞典都是馴鹿大國,那裏的薩米人馴鹿人達到了幾萬人口,馴鹿都達到了幾十萬上百萬頭,機械化程度相當高。這些發達的國家對馴鹿民族傳統保護完好,隨處可見馴鹿人食肉穿獸皮和鹿拉雪橇的原始生活狀態,國際上經常召開馴鹿文化研討會。而我國馴鹿的鄂溫克已經漢化,人口在下降,勞動力減少,他們的下一代都走出大山,不再回山進行原始古老艱苦的馴鹿産業。馴鹿也在退化,近親繁殖,流産、畸形、死胎,且幼小、體弱多病。森林大面積開發,公路四處延伸,馴鹿的牧場縮小,馴鹿賴以生存的苔蘚消失很快,生長極慢,需要百年才能夠生成。馴鹿點四處搬遷,馴鹿奔走找食,體力下降。還有偷獵下藥毒死,套子和夾子損傷致死,被野獸傷害吃掉的逐漸增加。 2011年政府開始考慮獵民保護馴鹿的需要,準備發放部分槍支來保護馴鹿。目前,馴鹿的鄂溫克不但馴鹿業要逐漸消失,就連他們傳統的文化和工藝也在消失。他們的神話故事和歷史傳説很豐富,民族特有的獸皮畫和樺皮工藝製品非常精美。人們在擔憂,一個從遠古走來生龍活虎的民族和特有的馴鹿産業及其文化即將在中國消失。

 

大點的民歌手女土刨喜愛唱她們的民歌,“我們是山林中的獵人,時代生活在美麗的興安嶺。富饒的山林是我們理想的家園,漫山遍野的獵物是我們的財富。我們是山裏的獵人,永遠生活在夢幻般的興安嶺”。她的歌聲響在大興安嶺,歌聲和馴鹿走進了城市和北京的大舞臺,人們驚奇馴鹿鄂溫克的神奇和美麗的馴鹿,再次感到原始生活和大自然是那樣的令人神往。而現在這種只剩下點點的星火美麗也將漸隱消失,將來只能在影像資料和書籍的記錄中看到了。我和馴鹿鄂溫克有緣,我愛大山裏的鄂溫克獵民,還將要繼續追尋馴鹿鄂溫克的最後足跡記錄到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