猶太學者:你可能誤解了“猶太教育”

海峽飛虹消息(記者 鐘磬):近兩天,Facebook的創始人扎克伯格喜得千金,給女兒寫了一封感人至深的信,同時捐出股票99%,消息引發了轟動效應:他是避稅嗎?他的生活為何低調樸素?他為什麼娶了其貌不揚的華人太太?而他的慈善資金投入教育、醫療。更令人關注那個一直存在的命題:為什麼又是猶太人?猶太人的創新力何來?猶太人為何能贏得財富?猶太智慧到底是什麼?猶太教育如何培養精英?

 

打開網上書城輸入“猶太”二字,搜到的“猶太智慧全書”、“猶太教子書”、“猶太致富經”等近3000條。筆者在以色列的朋友,幾天就要接待一個國內考察團。形成反差的是,定居以色列20多年的特拉維夫大學張平教授卻在博客中表達:“在大陸,‘猶太智慧’成了魚龍混雜、包治百病的大力丸,似乎非要驗證一下錢鐘書在《圍城》中説的那句話:‘中國人真厲害,外國的好東西,來一樣,毀一樣。’”近期,一位中國“猶太富豪母親”被眾多“粉絲”追捧,售書和演講都盛況空前,她的答案赫然是:“賺錢是他們人生的終極目標,至於教育、學習,都是為了達到這個目標必須經歷的過程。”對此,筆者的猶太朋友曰:“這説明中國人很好騙,你們不思考。”

 

什麼是真正的“猶太智慧”、“猶太教育”?為此,筆者特邀兩位猶太文化的研究者共同解讀。一位是特拉維夫大學張平教授,他是第一位在以色列獲得終身教授職位的中國人,第一批以傑出人才身份獲以色列國永久定居權的10名外國人之一 ,第一個將拉比猶太教經典(《密釋納》等)翻譯到中國的學者,同時也是中國教育部長江學者。另一位是在中國工作過5年的前中國國際廣播電臺(CRI)希伯來語外籍專家安天佑(Amit),其參與策劃並主持的“老外漲姿勢”以及“跟天佑去以色列過年”等微視頻在網絡上深受歡迎,安天佑的漢語非常好,曾是張平教授的學生,目前在特拉維夫大學從事宗教學研究。

 

誤解一:“猶太人”=宗教?民族?

 

筆者:張教授您好!近幾年,我們文化界教育界的人士,以及普通民眾,都對猶太文化特別有興趣,您是否注意到這個現象?

 

張平:是的!我還專門為此寫過文章。但是,巨大的落差就是:中國學界對猶太文化研究的起步非常晚,90年代中期才開始,目前發展速度也不是很快;而另一方面,中國的普通民眾對所謂的“猶太智慧”的濃厚興趣恐怕只有韓國人可以相比,而在書店裏看到的大量“猶太智慧”書籍,實際上跟猶太文化沒有任何關係!內容都是東拼西湊的。其實,中國人對猶太文化的興趣自鴉片戰爭之後就開始了,當時中國學者們開始向西方尋求富強之路,看到猶太人既能保留傳統又能在現代世界上成功,就對此非常感興趣,甚至認為能夠從中看到中華文明未來的希望。

 

筆者:是的,我們知道愛因斯坦、弗洛伊德、馬克思都是猶太人,年輕的富豪扎克伯格也是猶太人。同時,我記得英國BBC的紀錄片《猶太人的故事》(5集),主持人是英國歷史學家、猶太人西蒙•沙瑪,片子開頭出現了很多白皮膚、黃皮膚,還有黑皮膚的猶太人,他們因為共同的歷史背景和宗教都被稱為“猶太人”。這就很令我們好奇:猶太人到底是“宗教性”的存在還是“民族性”的存在?

 

張平:這是非常好的問題,也是非常成問題的問題!因為傳統的“猶太”就是“宗教”概念,是信奉猶太教的人,外族人只要願意信奉,也可以成為猶太人。如果你不信猶太教,即使你是猶太血緣,你也不再是猶太人。“民族”的概念實際上是現代概念,是法國大革命以後,尤其在歐洲一戰、二戰以前,當時,猶太人如果不把自己變成一個“民族”,就沒法生存下去。即使在現代以色列國,這個問題也沒有完全解決。舉一個簡單的例子:比如説一個猶太人,父母都是猶太人,從國外想移民回到以色列去,辦移民手續時他要説自己是基督徒的話,內務部就不會給他辦理移民手續。為了這個,60年代曾經有被拒絕的基督徒猶太人告狀告到以色列最高法院,最後也沒有解決。所以,現在是兩者混在一起。

 

筆者:安天佑先生作為土生土長的以色列人,您認為猶太人是宗教性的還是民族性的?

 

安天佑:“誰是猶太人”這問題,不同的拉比會有不同的答案。有一個笑話説:兩個猶太人,會有三個不同的看法。其實在《聖經》裏,“猶太人”就是一個“民族”。《聖經》的古希伯來語沒有“宗教”這個詞,唯一一次出現是在《聖經-以斯帖記》(西元前480多年),但它的意思是“國王的法律”,而不是現代“宗教”的含義。另外,如果我們討論基督教或伊斯蘭教,其他民族的人加入後,他們可以保留自己的民族身份,同時又有宗教的身份。但是,你如果是中國人皈依了猶太教,就不是中國人了,就是猶太人了,你的“民族”和“宗教”是同一個身份。而我個人覺得,“猶太人”更接近一個“民族”,因為《聖經》總是討論猶太“民族”,包括神與亞伯拉罕(猶太人的祖先)的談話,都是在説“民族”,而沒有説一個“信仰”或者“宗教”。

 

筆者:安天佑提到的《聖經》裏記載,亞伯拉罕生了兒子以撒,以撒又生了兒子雅各(以色列),後面又一代接著一代,都是以血緣關係為發展的,所以,他説那個時候沒有宗教的概念。這一點,張教授怎麼看?

 

張平:因為我所説的“猶太人”,實際上指的是“拉比猶太教”形成之後,西元一世紀以後,我們才稱之是“猶太人”,此前還有“以色列人”和“希伯來人”。“希伯來人”、“以色列人”和“猶太人”三個名稱分別對應三個不同的時期,“希伯來”可能是指“從河那邊過來的人”。據《聖經》記載,猶太人的祖先亞伯拉罕,是從迦勒底的吾珥(今伊拉克南部)經過兩河流域遊牧遷移到以色列地(古稱迦南,今稱巴勒斯坦)的,亞伯拉罕被稱為“希伯來人”,當時還沒有完全定型的“宗教”。到西元前1000年左右,大衛王定都耶路撒冷,所羅門王把聖殿建立起來,到西元70年,第二聖殿被毀之前,兩個聖殿時代,我稱他們是“以色列人”,他們已經有了很強的宗教性,但畢竟是個國家,叫“以色列”也好叫“猶大”也好,就不能簡單地按“宗教”來定義。到西元70年後,耶路撒冷被羅馬軍隊攻陷,聖殿再次被毀。從此,以色列人沒有了獻祭的地方,沒有自己的國家和土地,憑什麼説你是“猶太人”?你生活在別人的國家,你要脫離你自己的族群的話,你很快就跟別人混到一塊去了。你只能説:我守安息日,我守逾越節,所以我是猶太人。這樣,猶太人就變成了一個“宗教”的概念。

 

安天佑:所以,其實,現代以色列國是兩者都適用,也有專門審核皈依猶太教的宗教機構,大多數是一些父母雙方有一方不是猶太血統的人,他們會通過皈依猶太教而成為猶太人。

 

誤解二:猶太教育=財富教育?

 

筆者:很多介紹猶太文化的書,都涉及一個問題:猶太人很有經濟頭腦。的確,他們佔世界人口比例不到0.3%,卻掌握了超過30%的財富;包括有一位“猶太富豪媽媽”以她在以色列的經歷提出説:“賺錢是他們人生的終極目標,至於教育、學習,都是為了達到這個目標必須經歷的過程。”天佑怎麼看?

 

安天佑:説猶太人會賺錢,我覺得這是中國人很大的誤解!可能這個誤解來自於很多猶太人很成功,但是,“猶太教育”本身沒有説“你要賺錢”!我個人覺得,猶太教育重要的是教人提問、好奇、質疑和懷疑。猶太父母特別重視教育,傳統猶太家庭是學習猶太經典,包括現在在世俗猶太人眼裏,都覺得學習是特別重要的。而且在歷史上,15、16世紀的歐洲,當時的社會很多人是文盲,可是猶太人基本上不會有文盲,猶太孩子都會讀希伯來語,因為他們都要學習猶太經典,普遍教育水準比較高。

 

筆者:但是,為什麼猶太人總是給人會賺錢的印象呢?猶太人也很會經商,張教授認為這個特點是怎麼來的?

 

張平:這與猶太傳統生活有關。首先,我剛才説過,在猶太人時期,他們已經沒有自己的國家了,“拉比猶太教”它不可能有任何機構性參與到國家管理裏去,它是一種跟政治沒有任何關係的體系,它除了宗教傳統、文化之外,很大程度上把一部分精力放到了經濟問題上。如果把“拉比猶太教”的經典比如《密釋納》、《塔木德》,與其它傳統的經典比如儒家、道家、或基督教的經典相比,有一個非常明顯的差別:《塔木德》、《密釋納》花了大量的篇幅去探討經濟問題。

 

筆者:這是為什麼呢?

 

張平:“拉比猶太教”,是以“拉比”為核心的——“拉比”就是舊約時代的“文士”,既擔當教師,也擔任法官——當國家被摧毀之後,“法官”還能存在的話,就只能進行民事和經濟方面的調停和裁決了。另外一個很現實原因,要作為猶太人,必須進行猶太傳統的學習,而拉比猶太教的教育體系是一個非常昂貴、非常難學的系統,所以,一部分人離開了這個族群,在西元1世紀到西元7世紀之間,猶太族群損失了大約四百萬人口,大部分人學不下去就走了。當時的拉比猶太教看到這種情況,他們試圖把最精英的人拉住,一個辦法之一,就是提供一個公正的司法裁決體系。比如説像經商的,如果有什麼糾紛,他可以找到一個比較公正的機構做裁決。所以,這一點,也是導致拉比猶太教大量思考經濟問題,特別是發生經濟糾紛後,怎麼樣裁決才比較公正的原因。

 

筆者:這是不是也是造成了大家認為他們比較會賺錢,而且比較唯利是圖的一個原因?

 

張平:這個可以從兩方面講:第一,按一般的宗教傳統,像基督教、儒家,都有種鄙視商人、輕視金錢的傾向,某種意義上把金錢和罪惡聯繫在一起。但猶太傳統並不把金錢和罪惡聯繫在一起,因為猶太人沒有自己的國家,要維持自己的傳統、族群,很大程度上要靠經濟活動來維持。第二,猶太傳統根據“摩西律法”,他們很早就發展出了一整套社會福利,個人的收入中相當一部分要繳各種各樣的稅,給窮人的各種捐,剩下那部分才是他自己的。

 

筆者:這是不是“摩西律法”裏要求的?比如“十一奉獻”?還有規定要“不可虧負寄居的,不可苦待寡婦和孤兒”?

 

張平:是“摩西律法”的要求,《聖經》時代的“十一奉獻”是指收入的十分之一要給祭司,後來就是給社區裏的精神領袖、管理機構什麼的。此外還要給窮人,這一點與其它傳統文明不太一樣。一般我們都認為:只要是我工作、種田,掙的錢都是我的,要是我發善心,我可以施捨,要是我不願意,錢也是我自己的。但在猶太傳統裏就不一樣,比如説,他們有“田角捐”,“田角捐”是什麼呢?你種一塊地有了收成,按照律法規定,四個角邊上的莊稼都是窮人的,你不許收;收割時掉在地上的,也不許撿,也是窮人的;如果忘記了割一行,也不能再回頭,那也是窮人的!所以,整個收割完成之後,剩下自己獲得的,已經帶有道德的純潔性,因為該給窮人的、該給祭司的都已經給了,不會是任何意義上不乾淨的錢。另外,關於職業,中世紀歐洲社會因為在基督教傳統裏把金錢看作是骯髒的,所以歐洲的貴族、有身份的人,是不去碰錢的;但另一方面,一個社會要發展經濟,必須有人借貸,誰來承擔仲介的角色呢?猶太人。所以,猶太人在歐洲傳統上有“放債者”的形象。

 

筆者:就像莎士比亞筆下的猶太人夏洛克一樣?

 

張平:是的,但是,要知道很多時候借貸的錢本身不是猶太人的,而是從貴族、其它富人那裏來的,當然,這中間猶太人肯定也賺了錢。還有一方面原因,在歐洲,猶太人受了一千多年的迫害,政府不允許他們擁有土地,所以,他們只有在城市裏做手工業、經商,從事金融業,金融業正好就是歐洲人不做的,猶太人就去做。所以,這三方面合在一起就使得他們在經濟方面顯得突出。但是,猶太人自己並不認為他們真的比別的族群更富有,不是傳説中那樣有巨大的財富,他們畢竟是受迫害的族群。實際上,東歐的猶太社群,包括波蘭、德國的猶太社群,在很長時期裏是非常貧困的,包括像在俄羅斯的猶太社群。

 

筆者:就像電影《屋頂上的小提琴手》表現的那些貧苦的猶太人那樣?

 

張平:對對!你説得非常對。那是意第緒語作家、烏克蘭猶太裔Sholem Aleichem,他寫了大量這方面的小説,《屋頂上的小提琴手》是根據他的小説改編的,讀他的小説你就可以看到那時東歐的猶太人貧窮到什麼程度!

 

筆者:我們之前説到,有人説在猶太家庭,孩子從小就要被灌輸金錢意識,説:“在猶太家庭裏,孩子們沒有免費的食物和照顧,任何東西都是有價格的,每個孩子都必須學會賺錢,才能獲得自己需要的一切”是不是這樣?

 

張平:我在以色列住了22年,接觸了幾百個以色列猶太家庭,沒見到過哪怕一次這樣的行為。實際上,猶太父母與孩子的關係,跟中國家庭非常接近。不像西方,比如美國那種孩子18歲離開家,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見著那種,完全不是一回事!猶太人的家庭紐帶是非常強的,甚至像今天中國的父母,有點實力的,都會想辦法讓孩子在國內上個好學校,送到美國上個好學校,都是一樣的!而差別在哪?差別主要是以色列的年輕人有比較強烈的獨立意識,他要學自己喜歡的東西,不太會為了哪門東西將來能賺錢,就去學它,而父母也不會整天向孩子灌輸:你將來必須要從事這個行業,能賺錢等等,他們不會。

 

筆者:中國父母希望孩子上個好學校,找個好工作,是覺得那樣會使孩子得到幸福,不知道猶太父母是怎樣的呢?天佑先生認為呢?

 

安天佑:我的父母生在以色列,他們是世俗猶太人,就是不信教的猶太人。在以色列,有無神論者,也有信教的猶太人,區別挺大的。説到猶太教育,就要分別講傳統猶太教家庭和世俗猶太人家庭。傳統猶太信徒認為,書、知識是最重要的。比如基督教堂有十字架,佛堂裏有佛像,而猶太會堂沒有雕塑或圖片,而是很多很多書,從不同的角度和層面討論猶太信仰。傳統猶太父母,都希望孩子在猶太經典知識方面特別淵博,希望他成為拉比。所以,除了知識為主以外,還有道德水準,他需要知道怎麼做個好人,比如説慈善,給窮人捐錢也是特別重要的。以前我住過一個拉比的家,他有四個孩子,他要讓孩子學習分享,包括玩遊戲,不可以一個孩子一直玩同樣一個玩具,如果別的孩子也要玩,他要妥協,知道分享。猶太教育可以總結兩個重點,一個是經典為主,一個是道德為主。

 

筆者:道德為主是指猶太信徒的家庭,還是世俗猶太人也是這樣?

 

安天佑:世俗猶太人很難總結,因為每個人背景不一樣,不同的家長會從不同的角度來看問題。他們會覺得《聖經》是猶太人文化的一部分,但不是全部。所以,世俗猶太人也學習《聖經》,但不會覺得這是孩子未來的目標,他們更重視孩子的天賦,比如音樂天賦等等。所以,有些學校專門培養孩子的音樂天賦。

 

筆者:關於錢的方面,世俗猶太人父母是否從小也會培養孩子怎麼去賺錢?天佑您所受到的教育是不是這樣的?

 

安天佑:我也聽説過在以色列有這樣的教育模式,可能是希望孩子學習珍惜父母的勞動,孩子要懂得努力,付出勞動,才會賺錢。但是,這個並不是猶太教育的基礎和原則,也不是古老的猶太傳統的教育方式。猶太教育的基礎應該是質疑、懷疑、提問等等。猶太教育不是要教育孩子賺錢,沒這麼簡單。我覺得更準確地説,如果培養了孩子思考的能力,他未來也會賺錢,是這個邏輯。賺錢不是開始,錢只是一個結果。

 

誤解三:“書本上的民族”——所有書?

 

筆者:我們對猶太父母教育孩子非常感興趣,一般中國父母會覺得:孩子是自己的,我想怎麼教就怎麼教;猶太父母也是這樣嗎?

 

張平:如果講“猶太教育”的概念,基本上就是指猶太傳統教育。“猶太教育”包括兩部分基本內容:猶太學校教育和猶太家庭教育。兩者的比重,猶太學校教育比重佔的最大,家庭教育反而佔的比重比較小。因為從西元1世紀的“拉比猶太教”開始,就禁止猶太父母自己教孩子。

 

筆者:禁止父母教孩子?

 

張平:是禁止教授宗教方面的知識。其實在《聖經》裏有記載,父親給兒子講授律法,也就是家庭教育。而我所指的“禁止”是在“拉比猶太教”時期,而不是“聖經猶太教”時期。前面我提到“希伯來人”“以色列人”和“猶太人”三個歷史階段,“拉比猶太教”是在西元1世紀以後。也就是耶穌的那個時代。在那以前,“猶太教”我稱之“聖經猶太教”,也就是“希伯來人”和“以色列人”時期,那時猶太教的核心是耶路撒冷的聖殿,主要宗教活動就是在聖殿裏做獻祭,核心人物是《新約》裏的撒都該人——聖殿的祭司——神職人員。到西元70年,當時受羅馬統治的猶太人爆發了反羅馬大起義,其結果是聖殿被羅馬人一把火燒掉了,猶太人宗教的中心就沒有了。這時候,《新約》裏的法利賽人——拉比,成為宗教的核心,就是“拉比猶太教”時期。拉比們不再致力於建一座物質上的聖殿,而是要建一座心中的聖殿,就是猶太的教義、律法。那麼,這些律法通過什麼建立呢?通過一整套教育體系。最重要的一點是,它要求所有人參與到律法的討論中來,如果你不參與進來,等於説你跟這個宗教、族群就沒有關係了。所以,從拉比時代開始,傳統上禁止父母教授自己的孩子,父親的職責是一定要給這個孩子找一個老師。

 

筆者:也就是拉比制度?

 

張平:對,就是拉比文化制度。拉比猶太教的核心是這個律法,而這個律法是一個活的律法,它最重要的一點的是,它要求所有人參與到這個律法討論中來。所以,拉比猶太教有特別的規定:禁止一個人讀書。像中國的傳統,一個人去苦讀,在拉比猶太教是禁止的。你要讀書,最少最少要有一個伴,一個同學加一個老師,至少是三個人一起讀。

 

筆者:就是必須得大家有討論地讀?

 

張平:必須大家有討論,而且這個討論是一種思辨式的。所以,“猶太思維”跟其他人的思維不太一樣,主要就是在這種思辨式的討論裏邊。

 

筆者:那跟佛教的辨經的方式是不是有點類同?

 

張平:也可以表面上看有類同的地方,但是他們做的這種關於律法思辨,都是跟生活緊密聯繫在一起的,定下來的律法,在生活裏他就要做的。所以,猶太的“家庭教育”主要是通過“猶太生活”來完成的。猶太傳統生活,用我的話來總結就是“依照一本書去生活”。我們中文裏看到很多文章講猶太人是“書本的民族”,“書本的民族”實際上是錯誤的翻譯,看原文的話,它的意思是“那一本書的民族”。

 

筆者:哦,不是説所有的書?就只是“那一本書”!這本書指的是……

 

張平:指就是《Torah》,希伯來語叫《Torah》,中文我翻譯成《托拉》。“書本的民族”不是説是猶太人喜歡看書,而是指:猶太人是尊奉“那一本書”為聖,一切生活依據都從“那一本書”來的意思。所以,什麼是“猶太人”呢?就是:“照一本書去生活的民族”——從《托拉》這本書裏解釋出無窮無盡的律法,然後用這些律法來規範生活。《托拉》分好幾個部分,其中最核心的部分就是《舊約聖經》或稱《希伯來聖經》,是“書面《托拉》”,是基礎經典。根據“拉比猶太教”的傳統,當初上帝在西奈山給摩西傳授“律法”(《聖經》)的時候,同時做了口頭上的解釋。摩西把內容一代代傳下來,形成“口傳律法”,形成了《密釋納》、《塔木德》,和現在依然在發展的“律法”。“摩西律法”被認為是絕對的權威,猶太人相信世界有一位創造者,因此,猶太人的孩子從小就需要學習律法。

 

筆者:那麼,他們多大年齡開始送到拉比學校學習呢?

 

張平:“拉比猶太教”有一個著名文本叫《阿伯特》,我在1996年翻譯成中文,是第一本翻譯成中文的“拉比猶太教”經典,當時翻譯成《阿伯特——猶太智慧書》。裏面有明確規定:孩子從5歲起開始讀《舊約聖經》,這時候也不是拉比來教,而是有專門的《聖經》老師,因為《聖經》本身還不是拉比猶太教,只是給將來學習打一個基礎,然後10歲開始讀《密釋納》,那就是真的學習拉比猶太教了,後15歲開始學《塔木德》,這些都是拉比的事情。“拉比猶太教”傳統認為,拉比的地位比你父親的地位要高,如果老師和你父親同時被別人綁架做了奴隸,你如果贖人的話,要先贖老師,再贖父親。因為父親把你帶到了“今世”,但拉比教了你“律法”,你可以進入“來世”。所謂“來世”就是“末日審判”之後那個“天堂”。

 

筆者:您剛才説,猶太傳統教育以拉比學習為主。而孩子出生後,父母什麼也不教?

 

張平:父母不教關於宗教方面的,父母教什麼?猶太教傳統很重要的一點,用中國話説叫“入世”,有一位德國猶太的哲學家稱之為“into life”(進入生活)。入世到什麼程度呢?就是“照一本書去生活”。按照猶太傳統,男孩13歲,女孩12歲,才成年,才正守這些律法,但是,在這之前,就要開始讓孩子盡可能能做到一些,比如贖罪日,應該全天齋戒,不吃飯,13歲以下的孩子,父母有責任向他解釋為什麼不吃飯,然後,有責任幫助他試一試,比如孩子還小,他不能一整天不吃飯,他能不能比如説4個小時不吃東西?或者什麼的,就是這類。

 

筆者:中國有“讀書改變命運”的觀念,不知道猶太人會不會有類似的觀念?

 

張平:你不能用讀書來尋求任何現世的回報!這是猶太傳統最基本的教義。用《阿伯特》的話來説,你不能把《托拉》的學習當成“鐵锨”,拿去尋寶或者獲得利益,這是絕對禁止的!歷史上,猶太教從來沒有成為統治性的宗教或建立一個國家機構,也不太可能通過學習獲得現世的利益。在歐洲中世紀一千多年的歷史裏,成為更純粹的猶太人只會受到更多迫害。所以,他們不存在“讀書改變命運”的概念。對他們來説,書的價值是一種獨立的價值,如果有任何回報,也是在來世、天堂,是在末日審判後的在天堂裏,不是在現世。

 

筆者:所以,中國的父母一般會考慮,孩子找工作怎麼辦,比如學哲學、文學,不好找工作,所以中國學生在國外學商科、醫學、法律等實用的專業比較多;但猶太人學藝術、哲學的比較多,是這樣嗎?

 

張平:這方面很多中國人可能認為不可思議,比如我的以色列學生裏有做IT的,非常有發財的機會,而且其中有幾個非常有天賦,但是他們放棄了發財的機會,專門跑來學中文,讀中國古代研究,就熱愛這門學問,很耽誤他去賺錢,對將來發展也沒什麼幫助,但他就是放棄賺錢的機會,專門來學這個。總的來説,我們的傳統裏面對待知識,儒家裏有“學而優則仕”的概念,包括父母對孩子的要求,讀書主要是為了將來過上好日子,這方面的差別確實比較大。

 

誤解四:猶太創新力——生存危機?

 

筆者:我們都知道,猶太人的創新力非常強,有一本書叫《創業的國度》,作者是美國政府外交政策顧問丹·塞諾和以色列專欄作家索爾·辛格先生,書裏提到,以色列這個國土面積狹小、自然資源匱乏、人口不多、還常年籠罩在戰爭陰影下的國家,在納斯達克上市的新興企業的總數,卻超過全歐洲在納斯達克上市的新興企業的總和;2008年,以色列的人均創業風險投資是美國的2.5倍,歐洲的30倍,中國的80倍,印度的350倍。那麼,猶太人創新的原動力是生存危機嗎?

 

安天佑:我前面提到過,猶太教育最重視質疑和懷疑精神,這應該是猶太人創新力的來源。猶太人更重視孩子能不能提問?有沒有獨立思考的能力?是不是和老師有辯論、有分歧?能不能論證自己的看法?而不僅僅是背誦經典。比如,猶太傳統教育雖然有《聖經》、《密釋納》為基礎,但也是可以討論、辯論的。在《聖經》中有個故事很説明問題:古時候,有一些城市的人非常罪惡,上帝就計劃要滅絕這些城市,亞伯拉罕知道這個計劃後,就和上帝討價還價,説:如果這個城市有50個義人(好人)呢?上帝同意,如果有,就不滅絕這個城市。亞伯拉罕又問:如果有40個義人呢?30個呢?20個呢?最後,討價還價到10個,上帝都同意改變計劃(《創世記》18章20-33節)。這就是猶太文化裏的“分歧文化”,即使是上帝,也可以商量。不要因為他的地位比你高,就不敢和他商量或思考,在猶太文化裏,你可以説出自己的看法,你可以反抗。

 

筆者:我有個好奇的問題:猶太人的身份認同是建立在猶太經典之上的,也就是《托拉》。《聖經》既然已經給了很多事情答案,包括怎麼執行律法,對嗎?有人認為:科學是鼓勵質疑的,而宗教是排斥質疑的。但為什麼猶太人的宗教會鼓勵質疑呢?

 

安天佑:如果一個人不認為《聖經》是神的話語,當然可以質疑;如果是傳統的猶太信徒,他們在做法上是會遵守猶太律法,但是在討論方面可以涉及到很多不同的角度,在行為方面是保守的,但是在討論方面是特別自由的。

 

筆者:為什麼?質疑又怎麼去執行和相信呢?會不會推翻了經典?

 

安天佑:其實,質疑和懷疑是我們學習的方式:我要了解一件事情,就必須提問,必須好奇,才能更好地理解。所以,質疑是一種工具,不是目的。學習不是把知識背下來。背誦,機器人也可以做,但機器人不會思考。只有人可以用腦子思考,並把它變成自己的一部分。另外,我覺得信仰或者宗教要面臨的一個挑戰就是協調各個方面:讓人從科學、哲學、從世俗的各個方面了解自己,讓人知道更多。他如果是真正的信仰,無論有多麼科學或者任何的世俗理論,還是可以找到信仰。

 

筆者:猶太人對於猶太人的神是怎麼看的?

 

安天佑:猶太教神秘學有一本書叫《光輝之書》裏講,上帝有一個名字叫伊羅欣(Elohim),這是由兩個不同的片語成的:“mi”(誰?)是好奇、永遠找不到答案的提問;第二部分“Eleh”(這個)則代表我們可以知道、可以定義的層面。

 

筆者:也就是説,其實世界有許多奧秘,我們可以知道其中一部分,但有一部分我們可能永遠也不能知道,兩個部分結合在一起就是上帝?

 

安天佑:是的,所以,猶太教對上帝的認識是二者合一,不能説我們什麼都知道了就不再提問。説句實話,以前有一個調查“以色列人是不是信神?”但這個調查有問題,就是“神的定義到底是什麼?”這個調查本身很難確認到底是什麼意思,百分之八十的人説他們信神,但是如果你問他們是不是嚴格地遵守律法,大多數以色列人不遵守。

 

筆者:關於猶太創新力,張教授寫過一篇博文《我們如何與猶太思維相遇》是吧?您認為猶太人的創造力的來源?

 

張平:在我來看,最基本的,是在猶太傳統思維裏有一個我之稱為“平行邏輯”的東西:在這個框架裏思維時,它不做對和錯的判斷,它唯一做的就是鼓勵你不斷地把新東西拿出來。“平行邏輯”另外一點,就是每一個人都要承擔起思考的責任,你永遠沒有權利説:他們都想好了,我不用再想了。它鼓勵你不斷去思考,而且你有責任必須去思考。記得在特拉維夫大學東亞學系剛開始建係時,我就負責一攤事情,我認為自己管理得非常好,如果在中國,大概不會有人當面指出你的問題,中國人還有個面子問題。但是,在以色列就一直有人批評我,一開始我非常不習慣!覺得他傷了我的面子。後來我慢慢發現,這是他們的一種慣性思維,他們覺得理所當然有權利批評你。就這是種從不滿足的思維習慣,不斷地想新主意、新辦法、新的可能性。所以,我覺得這個是猶太創造力的一個最根本的源泉。

 

筆者:既然他們是按照“那一本書”去生活,不是已經有答案了麼,還需要想那麼多嗎?

 

張平:按照一本書去生活,這本書肯定不能規定全部生活。比如,安息日能不能用手機?古代沒有手機,怎麼辦?生活是千變萬化的,所以,拉比們就要不斷地去詮釋、解釋這本書,每個人詮釋的結果都不一樣,所以産生了“平行邏輯”這樣的思維。

 

筆者:關於猶太人鼓勵孩子提問,我們聽過一個例子:有人問猶太人為什麼聰明,他説,小時候上學回家,別人的媽媽都是問:你今天學了什麼?而我媽媽總是問:今天你提問了嗎?

 

張平:這是可能起源於我的一篇文章。2009年我在特拉維夫大學舉辦了一次儒家思想與拉比猶太教的高峰對話,當時我邀請到了新儒家的代表人物杜維明先生和阿丁•施坦澤茲、一位被稱為“一千年才出現一個的賢哲”的拉比,他們的對話之後,我寫了一篇文章《遲到千年的對話》,講到拉比猶太教的“提問”理念。然後就有人用想像填補了一些空白,寫了猶太人這方面的文章。當然,不排除有猶太人這樣做,但是,這種“提問”是在猶太傳統教育的框架下進行的,不是世俗的那種,比如上數學課,對一個公式總是提問。在宗教框架內的提問是為了一種思辨、辯論,而對話的最高境界,是用問題來回答問題。比如猶太教很重要的一本書《逾越節傳奇》,逾越節是為紀念上帝派摩西帶領以色列人過紅海、出埃及的歷史,這是猶太人從奴隸獲得自由的一個象徵,一代代的猶太人家庭會在逾越節用吃苦菜、吃無酵餅來啟發孩子提問題。在《逾越節傳奇》裏有一段講到,孩子的提問分成四個等級,有孩子問關於律法對自己的要求;有的問律法對別人的要求;還有一個問什麼是律法?還有一個本根不會提問。從這幾類提問中,可以判斷孩子思考問題的深度。而父親的回答,也是對不同的孩子有不同的回答。

 

筆者:有很多人認為,猶太人的創新力來源於他們的生存危機,他們亡國後一直沒有自己的國家,1948年複國之後,又總是處於戰爭的陰影下,但他們在沙漠裏開綠洲,糧食甚至可以出口,是嗎?

 

張平:在現代以色列國,猶太複國主義確實是創新力的一個基本動因。猶太複國主義是一場民族主義運動,但我們要理解一點,從二戰來看,一個沒有國家的民族,會面臨滅頂之災,二戰中猶太人被殺600多萬,這對猶太人來説是一個很慘痛的教訓。最早看出這一點的是赫茨爾,他被譽為“猶太複國之父”,他從法國的“德雷福斯事件”看出,猶太人要生存,建立國家是必須的。從這發出的力量是非常大的,早期的猶太複國主義先驅放棄了在歐洲舒適的生活,回到當時的以色列,生活非常艱苦,但他們要為自己的民族打造出一片家園來。包括希伯來語的復活,一個死亡了1000多年的語言整個復活,這在人類歷史上是絕無僅有的。以色列能到今天的高水準,跟他們的思維能力、創新精神有很大關係。

 

誤解五:核心價值——成功?

 

筆者:張教授在《真正的猶太父母什麼樣》這篇博文中,提到美國學者Richard Lynn在2007年發表的《如何解釋猶太人取得如此高的成就》論文,其中Lynn研究了美國“一般社會調查”(GSS)1972-2004的結果,讓調查者要在十三項品質中選出一項最希望自己的孩子擁有的品質,包括:成功、好學、友善、整潔、顧全他人、自製、誠實、好問、判斷力、禮貌、聽話、責任心、性別角色。調查的結果是:猶太人最重視的品質是:顧全他人、好問、判斷力、責任心、友善。最不重視的五項是整潔、誠實、禮貌、聽話、成功。張教授怎樣解讀這個排序?

 

張平:“顧全他人”是猶太人非常重視的品質,有人總結這個族群能生存下來的基本原則是“你照顧族群中其他人,那些人會過來會照顧你。”包括“摩西律法”裏也要求,當你有收入的時候,先要把該給捐給神職人員和窮人的善款留出來。猶太人許多社區和做生意的地方都有一個錢罐,就是裝善款的。它從《舊約》時代就開始了,猶太人發展出了世界上最早的一種福利體系,當年梁啟超去美國的時候,正好唐人街與猶太社區比鄰,梁啟超觀察發現,美國的猶太人社區有一個基金,剛來的人可以去拿錢,等他賺錢之後再連本帶利還了,如果不成功可以再去拿,最多拿三次。梁啟超就認為這是整個猶太人成功的原因之一。

 

筆者:可是,前提是這個人賺了錢要還錢,他要誠實呀?

 

張平:對於誠實,猶太傳統概念裏有一個“天下通道”,就是做人的基本道理,比如誠實、禮貌等,被認為是做人的基本底線。按照拉比猶太教的講法,就是當年神跟挪亞定的那個盟約(彩虹之約)。挪亞時代,上帝還沒有在西奈山上給摩西傳律法,所以,“天下通道”就是那個時候對人的最基本的要求,人不可能做得比這個再低了。

 

筆者:這個挪亞指的是挪亞方舟那個挪亞嗎?

 

張平:對。當年神跟挪亞定的那個盟約是針對每一個人的,不光是猶太人,所以,拉比猶太教認為“天下通道”應該是每個人都能做到的,而拉比猶太教主要強調的是“天下通道”之外的,是更高一層的,上帝專門跟猶太人訂立的盟約,就是“律法”。在拉比猶太教中,“律法”已經獲得一種獨立的身份,猶太人的責任就是遵循律法,現實生活千變萬化,但最終都是跟律法結合在一起,才能做,那些東西才是他重點強調要追求的,剩下的那些他不認為是問題。

 

筆者:天佑怎麼看?

 

安天佑:在這些品質裏,我個人認為“判斷力”和“好問”排在前面,這特別重要,也是我們創新的基礎。而排在後面的“聽話”有可能會阻止人發展,阻止人的獨立思考。就象中國的教育,老師會給標準答案,孩子考試時要這樣寫、這樣想,這樣會禁錮孩子的思考。“禮貌”也是取決於你是怎麼理解“禮貌”這個詞?如果我和老師看法不同,我反駁他或者和他辯論,是不禮貌嗎?有意思的是,猶太的傳統教育是鼓勵人有不同看法的,比如《塔木德》本身,如果用中國經典比較的話,更像百家爭鳴的時代,在一本書裏又有老子、又有孔子、又有韓非子,讓他們一起辯論。

 

筆者:對不同的觀點進行辯論,猶太人認為是很好的一種品質。可能在中國文化裏,如果你總去跟人家爭辯的話,可能就會變成一種不禮貌,是嗎?

 

安天佑:對!我覺得中國教育也是很重視什麼是“對”的,什麼是“錯”的,但是不重視“問題”。猶太人恰恰相反,會很重視提問,很重視“問題”本身。

 

筆者:那“誠實”的品質呢?您覺得是重要還是不重要?因為,在這個調查顯示,它被猶太人放在了不那麼重要的位置上。您怎麼理解?

 

安天佑:這也取決於你怎麼理解“誠實”這個詞。“欺騙”肯定是不好的,但是,如果用比較複雜的渠道來表達你的意思,應該是可以接受的。什麼是“真理”?我們都是從主觀而不是從客觀的角度來分析的,,誠實也是如此。所以沒有辦法讓人100%的誠實,他總是會從他自己主觀的角度來談。

 

筆者:為什麼“顧全他人”排在最前面?

 

安天佑:剛才我説過,很多優秀的猶太人,他們不信教,可能也沒有讀過《塔木德》,比如愛因斯坦、馬克思、扎克伯格等。但是,我覺得他們都有一個共同點:要把這個世界變得更好,要對世界做一定的貢獻,而不是乖乖地去過一個安靜的生活。這可能涉及到猶太人的一個概念,就是“修復世界”,就是“把世界變得更美好”。

 

筆者:我想知道,“修復世界”的概念又是從哪來的?為什麼有這個概念?Why?

 

安天佑:我覺得每個人可以有自己的答案。

 

筆者:您的答案?

 

安天佑:這觀念應該是來自於猶太傳統信仰。世俗的猶太人可能沒有學習到“修復世界”這個詞、這個定義,但是,他們有可能內心有這個感覺。我覺得猶太人是一個很特別的民族,不是因為我是猶太人,而是我覺得從事實來看,猶太人的數目不多,但是他們對世界的貢獻是挺大的,不僅是馬克思主義,包括在其它方面,音樂,藝術,物理等等。我到中國以後,發現有很多猶太人來過中國,幫助中國人抗日;也有不少猶太人幫助了其它民族,發明瞭很多特別有用的東西。為什麼猶太人能做到這些?你可以説這是一種奧秘,或者神秘,這個我沒有統一答案,我覺得不同的人可以有自己的答案:比如猶太信徒會説,因為我們是“上帝的選民”——被上帝揀選的族群,所以,有一個特別責任要把世界變得更好;也有人覺得是因為猶太教育鼓勵人的思考、質疑和懷疑;而我認為,一個民族,一旦你變成一個很少數族群,你就必須證明自己,想要變得更優秀。所以,每個聽眾可以選擇他想要、或者喜歡的答案。

 

誤解六:猶太智慧——聰明?

 

筆者:張教授,您畢業于北京大學中文系,又在以色列長期從事中國文化與猶太文化的比較研究,您認為猶太傳統文化與中國傳統文化中的“智慧”有什麼相同與不同嗎?

 

張平:“智慧”在猶太傳統中包羅萬象,是整個猶太傳統的代表性概念;中國講“仁義禮智信”,“智”只是其中一項,而且不是最重要的一項。余英時就講過中國傳統中的“反智”元素,中國傳統中説一個人聰明、精明,似乎這個人有點不顧道德,會用各種手段達到自己的目的。所以,雖然是同一個詞,但雙方概念很不一樣。所以,猶太傳統中的智慧,包括學習、討論,而且他們的智慧是活的;我們的智慧更接近於“錦囊妙計”的概念。

 

筆者:為什麼會有這樣的不同?您認為?

 

張平:當我們面對世界開始思考的時候,你提的問題決定你的走向。希臘傳統提的問題是What?“什麼?——世界是什麼?”思維的對象就是客觀世界,他追求一個最重要的概念,叫“真理”,就是找出世界裏的規律,這個規律是不以人的意志為轉移的;而猶太和儒家傳統提的問題是How?“怎麼?——怎麼在這個世界上生活?”在這一點上,猶太人和中國人是相似的。

 

筆者:您是説,中國和猶太文化思考的不是客觀世界,而希臘傳統思考的是客觀是世界?

 

張平:對,而猶太傳統和中國傳統,最主要的思考對像是人本身的生活。但是,區別在於這個“怎麼”——猶太傳統介於中國傳統和希臘傳統之間,儒家僅僅問“怎麼?”而猶太傳統多問了一個“什麼”——“‘什麼’是‘怎麼’?”什麼意思呢?比如,儒家有一個概念叫“君子”,是吧?你去問孔子或孟子:“我怎麼樣能成為一個君子呢?你能不能給我開列出一、二、三、四、五條,我把這幾條都做到了我就是君子?”但,儒家開不出這樣一個單子。

 

筆者:《論語》不是嗎?

 

張平:不是。我一直舉個例子,宰我與孔子關於“三年守喪,還是一年守喪”的爭論,孔子説不服宰我,最後就説是:君子守喪三年,是因為君子心安,你守喪一年你心安,你就守喪一年。宰我説:我心安。所以,像這些最基本的東西,都沒辦法制訂最終的想法,最後大家都歸到“心”上,所以,儒家基本的就是修身,把你的“心”修得跟聖人的心一樣,你就可以“從心所欲不逾矩”了。所以,中國文化裏有很多詞“問心無愧”、“心安理得”,是吧?而猶太教走了另外一條路,它也問“怎麼在這個世界上生活”,但是它多問一個:“這個怎麼是什麼?”你需要把這個“怎麼”的答案全部開列出來,就是“那一本書——律法”,“律法”就是試圖把生活中應該做的事情,全部規定下來

 

筆者:我能否這樣理解:中國傳統以“心”為標準,其實是自己説了算,是不確定的、會變的;而猶太人的“律法”則有一個客觀存在的、不變的外在標準?

 

張平:他們當然希望找到一個不變的結論,但是,實際上也不可能,因為生活在變,每個人情境在變,所以,律法它本身也是活的,是可以有討論的、不斷發展的。但是,不管怎麼説,它有這樣一個努力的方向。

 

筆者:我聽到一些觀點,猶太人的法寶是從小學習傳統經典,中國人也有傳統經典,是不是我們讓孩子也從小學習我們古代的經典,我們的民族文化就能振興?

 

張平:這點上,你不能簡單地把經典學習,從一種文化搬到另一種文化裏。剛才我們講到,猶太文化是“入世”的傳統,“猶太生活”、跟“猶太經典”、“猶太思維”是一個整體。除了傳統的學校教育意外,家庭教育就是“猶太生活”,父母有責任教孩子慢慢適應“猶太生活”——守律法的生活,因為你學習猶太經典,學習猶太思維,都是跟生活緊密聯繫在一起的,它是一種進入生活的思想體系。

 

筆者:您的意思是説,猶太人的經典,在今天的現代生活中依然是適用的,而我們中國古代的經典,比如説《大學》、《中庸》,我們學習和想應用的時候,現代生活環境與古代完全不一樣了,是嗎?

 

張平:是的,因為猶太傳統是一種跟政治沒有關係的傳統,是純粹的社會生活、家庭生活,無論社會怎麼變,它可以不變,而且有很強的適應社會的能力;而儒家在歷史上跟政治是綁得很緊,當儒家干預政治、駕馭政治的時代成為過去,儒家傳統在什麼意義上復活?這是一個很大的問題。

 

筆者:對啊,現在如果我説我想做個“君子”,估計大家都會笑話我吧?

 

張平:不光是這樣,我前幾年問一個新儒學大師:你要不要做一個君子?他本能地回答:不要!我再問:為什麼?他沒有回答我。直到去年,這位新儒學大師明確提出一個口號:我們需要做一個現代君子。我很高興他能從我的問題發展出一個理論,因為新儒學在這一點上做得很不夠,新儒學到底和我們的生活有什麼關係,沒有人真正做過嚴肅的思考,或者提出真正的解決辦法。比如,我們聽到説猶太人在小孩子讀書前,在書本上抹一點蜂蜜讓孩子舔,讓孩子知道“讀書是甜的”,這種情況確實是有的。但是,這種情況你不可能簡單地搬到中國的環境裏來,因為“照一本書去生活的民族”,猶太父母整天也在讀書,而且他們是遵守律法的,是把這個書本作為生活核心的,孩子在這種生活的氛圍裏,才有可能真正熱愛讀書,並且把書的內容活出來。

 

筆者:猶太人的家庭關係是以什麼為中心的?是以孩子為中心嗎?因為一般中國的家庭,就是有了孩子以後,基本上是以孩子為中心。

 

張平:從傳統來看的話,《聖經》裏的“十誡”其中一條寫得很清楚——“孝敬父母”,“摩西十誡”裏跟家庭有關係的,主要就是這條,所以,猶太傳統跟中國傳統一樣,孝敬父母。但是,也有不一樣的地方,哪兒不一樣?從猶太整個價值體系來看的話,“孝敬父母”的地位絕對不到中國的“孝道”那麼高。在中國,如果説一個人是“不孝”之子的話,基本上等於這個人全完了,別的你再幹什麼都沒用了。

 

筆者:因為儒家説一切是以孝為本嘛。

 

張平:猶太傳統裏沒有“以孝為本”,所以,在兩種價值體系中的它地位是沒辦法相提並論的。實際上就我學過的世界各種傳統文明的價值體系裏,像中國把“孝道”提到這樣高的地位,基本上沒有。猶太的傳統更強調孩子的獨立。《塔木德》裏問過一個問題:孝敬父母是要有花費的,給父母衣服,給父母買吃的,等等《塔木德》問過一個在中國傳統裏邊絕對不會問的問題:孝敬父母這些開銷,誰來支付?父母支付呢,還是孩子支付?《塔木德》最後律法討論是父母自己支付。

 

筆者:啊?叫父母支付那怎麼叫“孝敬父母”呢?

 

張平:這裡講是都是成年的孩子,因為家庭模式不一樣,在《塔木德》時代,猶太人的孩子,結婚以後在經濟上跟父母是分開的,這時候要有開銷的話,就要考慮到底誰花錢的問題,孩子花了時間、出力氣,他們認為錢就應該是父母出。

 

結語:如何辨別“猶太文化”中文書籍?

 

筆者:那您認為中國傳統文化與猶太傳統文化該如何交流、互動呢?

 

張平:要和猶太文化進行交流,首先要了解猶太傳統,這一點我們做得非常不夠,嚴謹翻譯過來的文本非常少;第二,在互相了解的前提下,知道在世界文化中,猶太文化處於什麼位置?中國文化處於什麼位置?在什麼框架、前提下,這兩種傳統能夠建立起有效的對話關係,然後才能探討把猶太傳統中的精華吸收到我們的文化中來。我覺得,不能急功近利。首先,要了解,一定要沉下心來,真正讀一讀猶太經典,這樣才能真正了解猶太文化,這個不是容易的事。

 

筆者:但是您前面也説,目前我們能看到的書,真正靠譜的還不太多,尤其是《塔木德》,還沒有嚴謹翻譯過來的文本。我們怎麼判斷真偽呢?

 

張平:目前來看,判斷真偽的辦法只能是從出版社看,看看那本書背後是否有學術機構的支持。比如山東大學出版的那套《猶太文化譯叢》,是由山東大學的猶太教和跨宗教研究中心支持的;南京大學出版社,它有猶太文化研究所的支持,還有比如北京大學出版社,這些出版社的書是比較靠譜的。另外,目前中國的猶太學者並不是很多,也就那麼幾位,大家可以看看這些書有沒有這些學者的參與,或者給書寫過序言,寫過評價等等。當然這方法不是100%準確,只是一個大致的評判方式,將來我在博客文章裏會羅列一些比較靠譜的書籍清單,供大家參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