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漢字叔叔"研究漢字21年:望中國人愛自己的文化

美"漢字叔叔"研究漢字21年:望中國人愛自己的文化

美"漢字叔叔"研究漢字21年:望中國人愛自己的文化

漢字叔叔講解報、漢、黃等幾個字的演變

 

一個美國人,自掏腰包研究中國漢字來源演變,為此常常陷入窮困潦倒,心氣卻一如少年,他被網友親切地叫做漢字叔叔。

 

“如果生命只剩下24小時,我會打電話給朋友説再見;如果生命只剩下1年,365天,毫無疑問我會電腦化《説文解字》。”1994年,漢字叔叔44歲時,一場嚴重的心臟病讓他走到了生命的邊緣,也讓他對畢生一定要做的事情有了清晰的判斷。

 

21年過去,這個對漢字癡迷的美國人已經走到了65歲,研究漢字字形演變的數據庫已經積累到了10萬個字符,接下來,他準備將研究重心逐漸調整到漢字字義的演變,這更是一項浩繁的工作。

 

我為漢字狂

 

記者與漢字叔叔約在家中見面,這是他現在的工作單位北師大在附近為他租下的房子,他光著腳出門迎接,身上隨隨便便地套著一件舊得已經有點變形的紅T恤。漢字叔叔個子不高,髮型和笑容都有點像肯德基上校,和善的眼神裏閃爍著單純而溫暖的光芒。

 

一進門,房間裏的簡樸氣息撲面而來,墻上是兩個繁體剪紙:“漢”與“字”。茶几上攤開著幾本厚厚的《新金文編》,書桌上只有一台電腦,廚房裏也沒有多少煙火氣息。

 

“你看這個漢字的漢,它開始是一條河。”漢水?“對,你看這個字底下是水波的形狀,上面左邊是一種黃色黏土,右邊是一隻水鳥。”漢字叔叔迅速把話題導向漢字。

 

時光已經將他雕琢成了一位和善的老人,記者努力從他的講述中拼湊他當年叛逆而富有激情的身影——1970年,他成為波特蘭大學物理系的一名學生。隨後開始了在北美的遊歷。他花了整整10年,才斷斷續續修夠了電腦編程的本科學分拿到學位,之後又拿到了物理碩士學位。從19歲第一次嘗試離開家,他的生命似乎就在描畫一條清晰可見的軌跡:總是圍繞著能激發他激情的東西轉,做背包客,探險、學習陌生的語言。

 

1972年,22歲的斯睿德突然對漢語發生興趣。那個時候他大學已經讀了一年,也做了兩年的背包客。可俄勒岡州的平淡生活令他感到無趣。“周圍都是説英語的人,很無聊,實際上全世界只有7%的人説英語。”漢字叔叔選擇“跑掉”。當時他拼命打了幾個月工,買了一張去台灣的單程機票。當時,他僅僅會説兩三百個漢字。

 

那個時候他還一直給台灣作家三毛寫信,經由三毛允許他還動手翻譯了《哭泣的駱駝》和《撒哈拉的故事》,1979年,他專門跑到撒哈拉沙漠去看望三毛,不料當時正好趕上荷西去世,兩人未能謀面。

 

1981年三毛回台灣,斯睿德終於有機會在台灣見到三毛。“我在大街上請她吃檳榔,告訴她吞咽鮮檳榔的汁水會立刻引起血壓下降,吞兩顆有可能會暈倒,但15分鐘後能恢復,三毛是個心態非常開放的人,她立刻吞了兩顆,然後慢慢地在路邊坐下,等著低血壓反應過去。”那是短暫而有趣的會面,更有趣的是,斯睿德之後也娶了一位乳名叫三毛的台灣女子。但這個三毛移民美國後兩個人就分開了。後來斯睿德再次結婚,娶的依舊是台灣新娘。

 

從22歲學漢語,讀説都沒有問題,可到了40歲,他仍然不會書寫。

 

“我是一位科學家。”斯睿德會認真地看著你的眼睛這麼強調,這決定了他學習漢字不願意死記硬背,而一定要找出規律:這個字為什麼要這麼寫,一層層回溯,就自然碰到了漢字字源的研究。“現在繁體字由800個基本構件組合而成,回到漢字最初的樣子,就明白了,每個字都是合理的。”

 

1994年,他在台灣遭遇了一場可怕的心臟病,讓他覺得漢字字源的數據化已經不容等待。

 

1995年他從台灣回到美國,在矽谷找到了一份薪水優厚的IT工程師的工作,並租下一間便宜的小房子,開始著手把計劃變成現實:《説文解字》、《六書通》、《金文編》和《甲骨文編》裏的古漢字,全部掃描,放到數據庫裏,一位來自唐人街、叫做安的中國女子成了他理想的幫手。“安只有初中學歷,可是特別聰明。”7年後,她幫助斯睿德將10萬字符掃進了電腦。

 

2002年,斯睿德將這些字符一一編碼建立數據庫,並第一次放到互聯網上,一個漢字一頁,這是一個有6552頁的網站——所有這些漢字上下五千年的來源變遷和演變軌跡都有標明。

 

想留在中國

 

“我不喜歡1980年之後的美國,之前的美國在大部分方面是進步的,現在只能説一半一半吧。在美國,我就是一個老人,找不到和電腦相關的工作,周圍的人會對60歲以上的人有一種……”説到這裡,斯睿德幾乎是在很艱難地挑選字眼。“總之來到中國,我才有教物理的機會,這才好玩。”最後他跳過了那段評價,顯得放鬆起來。來中國之前,他正失業,連一年47美元的租伺服器的錢都拿不出來,再早一點,他在田納西州做河道管理員,生活在漢字叔叔眼裏“還比洗碗要好一點。”

 

在中國,除了鄰居互相之間大門緊閉之外,在大部分場合他都感到中國人非常友好,理髮的、美容院的、小吃店的,他和街上遇到的人都能聊到一塊去。“從哪來,幾歲了,家裏幾口人,能掙多少錢啊……”交談的內容既有這種十足中國風格的,也會談到希拉裏和奧巴馬,互相交換對民主黨的看法。

 

更讓他留戀的是中國的年輕人,他們活力十足,很多人願意做志願者。他本人正在進行的漢字溯源工作也獲得了很多志願者的幫助。第一任助手惠子從媒體得知他的研究,從廈門跑到北京擔任他的助手,因身體原因退出後,北師大大四學生趙多加又接過惠子的接力棒,現在趙多加大學畢業,她又請來趙女士做了漢字叔叔的全職助手。

 

在中國,還有些別的國家不可能有的奇遇——由於對金錢不太在意,他曾在買電腦時被多收了7000元而無知無覺,助手把這件事發到網上之後,至少200名關注了漢字叔叔的網友天天給那個電腦商打電話——“你騙的人是漢字叔叔!”直到對方乖乖地將多收的錢歸還。

 

斯睿德之前的工作是研究字形的演變,今後他會將重心逐漸轉移到字義的演變上。這個工作量無疑是大到難以想像的。面對記者的瞠目結舌,斯睿德顯得仍有餘勇可賈。他在微博上連續發文:“我發現中國文化永遠研究不完,我希望你們中國人應該愛你們自己的文化。而漢字最代表中國。”漢字叔叔甚至懷疑100年後漢字將淡出人們的生活而逐漸消亡。“楔形文字用了3500年,最後也毀滅了,誰説漢字不可能呢。”他常常即興寫些古漢字考物理系的學生,“他們大部分看不出來那些字和現代漢字有關係。”讓他困惑的是,“每個人每天都是不假思索地使用漢字。卻不知道這些漢字的故事和來源,還有的書法家為了藝術化把字都寫錯了,我受不了。”

 

他就是抱著這樣一種呵護漢字的熱情在研究,毫無疑問,他認為留在中國是繼續這項事業的最理想的選擇。“我想永遠留在中國,請賜我一張綠卡”被他放在微博頁首的位置,“不知道為什麼,我覺得中國是我的國家。”

 

現在斯睿德拿到的是五年簽證,但每年都需要登記,以確認持證者是有工作的。到7月斯睿德3年的工作簽證就要到期,現在,找到新的工作就成了當務之急。

 

記者採訪是5月21日的下午,那是6月10日前斯睿德唯一的空當,由於要尋找新的工作,20天內他的行程安排得滿滿噹噹。

 

6月21日,一個月之後記者再次致電漢字叔叔,詢問最近的工作進展。才發現忙忙碌碌一個月並沒有給漢字叔叔帶來理想的工作機會。

 

“很多人來和我聯繫,但有的人完全不了解漢字,也並不了解我的工作,他們只關心‘我的名字有什麼來歷什麼意思’,還有的讓我講百家姓,有的姓比如‘王’是有故事的,可‘陳’就未必有可以考證的故事,幾百幾千年前的人怎麼想,我們不能猜,要證據。所以我不要戲説,要正經講。”斯睿德的漢語經常一字一頓,但表達得非常清晰。

 

採訪時,漢字叔叔一再表示,他喜愛的工作都是和漢字或者物理有關係的。“很多人請我去教英語,可我不想去,會浪費很多時間,也沒有挑戰性。”漢字叔叔的助手趙多加説,奔忙一個月後,現在漢字叔叔可能只剩下教英語這唯一的選擇。

 

在中國我“火了”四次

 

漢字叔叔並沒有長期被媒體冷落忘卻。“我至少紅了四次。”斯睿德頑皮地一笑,隨即在紙上很認真地畫一條波浪起伏的曲線。

 

第一次是2011年,1月的一天,他的網站無意中被一位中國網友發現,並轉發到了微博上。往常,漢字字源網一天只有大約15000的訪問量,訪問者基本都是漢字研究者或中文愛好者,可那一天之內訪問量突然暴增到60萬次,造訪的網友來自135個國家,其中七成來自中國。這是他第一次見識中國的力量,也是那一次,開始有人叫他漢字叔叔,讓他最終下定決心來中國繼續他的漢字事業。

 

已經61歲的斯睿德又買了一張單程機票,這次的目的地是天津。

 

中國天津待了一年之後,漢字叔叔又“火”了一把,那是2012年8月1日,由於得不到關注和資助,他陷入貧困潦倒,旅遊簽證到期,護照被沒收,第一次面臨限期離開中國。一個致力於免費工作保護中國文字的人,為什麼要離開中國?媒體就此事報道之後,漢字叔叔再次進入公眾視野。“紅了”的結果是北師大跟他締結了三年的合約,聘用他在北師大系統科學院用英語教物理,由於他沒有相應的博士學位。只能以代課的形式受聘。

 

之後又有四五家雜誌不約而同地一起報道了他,再次掀起了一個小小的熱潮。

 

第四次就是現在,漢字叔叔與北師大合同期滿,再次面臨拿不到工作簽證和隨之而來的綠卡困擾。

 

對於他的“紅”,最敏感的就是漢字資源網訪問量的變化——

 

每逢媒體報道,訪問量常常在幾天之內激增幾百萬,之後很快就回落到原來的數量。這就是他開頭畫那條曲線的原因。

 

他還向記者展示了一幅自己非常喜歡的卡通肖像畫,“很可愛吧,我很喜歡。”這是他一位藝術家朋友專門為他設計的,可惜每次媒體的報道都會帶來潮水般的郵件,這位朋友的聯繫方式被兩萬多封郵件覆蓋,已經難以找回。

 

但在這片為金錢和成功發燙的土地上,媒體的報道在多大程度上能幫助他呢?在漢字叔叔的理想裏,他希望自己能有3到10個助手,全情投入到漢字研究中。

 

生活最重要的是愛好與冒險

 

“好玩”是漢字叔叔的一個高頻詞。“就是好玩嘛。”他用這個輕鬆的詞解釋他對漢字近乎苦情的堅持。這輩子,他嘗試過無數的事情,做背包客,走遍美國,去非洲沙漠,去東南亞、俄羅斯、哈薩克、蒙古共和國,去跑馬拉松,學日語學印度語,“總是制訂計劃的生活是封閉的生活。”他覺得,自己和漢字糾纏了半生,並不是一件有計劃的事兒,而是在各種各樣的嘗試之後,他發現這是他始終喜歡無法割捨的東西之一。

 

他桌上的《新金文編》,2000塊人民幣,是前些天一位網友剛捐助的。對於月薪只有4000多元的漢字叔叔,很多辭書的價格過於昂貴。

 

但漢字叔叔並不喜歡中國人談論他的困窘超過他的漢字工作本身。對於出現在媒體上對他“可敬又可憐”的評價,他想説:我不可憐,只是沒錢。在他眼裏那種“存錢存錢,都沒有冒險”的生活很無聊。他覺得人一定要有愛好,找到自己的生活。

 

雖然不關心金錢,但他的工作卻不可避免被金錢掣肘,漢字字源網的頁面看起來樸素到落伍,記者在這裡試著輸入“昀”,並沒有找到相應的網頁,但在漢字叔叔的數據庫中,這個字很快被調了出來,由於資金和條件的制約,漢字叔叔的網站已經兩年沒有更新,網站要不要升級?“要!”要不要更新快些?“要!要!”漢字叔叔脫口而出,他也希望能儘快把手頭已經完成的工作逐步放到網上,“到時會有一個很大的進步。”

 

在他研究漢字的30年間,他不認識任何漢字研究的專家。來中國的4年,他的研究也一直處在被漢字研究者無視的狀態。他拿出一本《漢字演變500例》,“500個字不夠,我要完整的。”

 

好消息是,最近漢字叔叔發現了一些“真正在研究漢字的人”,這是嶄新的開始,他感覺“交流是有意思的,但溝通並不容易。”“我希望中國人注意我不是因為我是外國人,而是因為我會分析漢字。”■張 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