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近台灣11元的鐵道旅行

走近台灣11元的鐵道旅行

文/圖 劉克襄

 

台灣最慢的火車,最短區間的里程,最便宜的旅次,票價是11元。比如,池上至富裏、壽豐至志學、萬榮至鳳林之類。有趣的是,如今它們幾乎都集中在花東縱谷。

 

質言之,11元潛藏著:緩慢的節奏、淳樸的生活、迷人的風物。更湊巧的,“11”也隱含著另一層意象:“我是坐11路來的。”以兩條腿旅行。10多年來,我的漫遊,如是不斷地實踐著。從東部到西部,從北回到南回。甚而,從臺鐵到高鐵。

 

我保持高度的浪漫,有一點懷舊。自得其樂地,發揮到極致。

 

為何如此執著?這種情境自童年延伸出來後,似乎未曾斷奶。5歲尚未離開烏日九張犁時,大清早,祖母帶我到水田插秧,旁邊就是鐵道。小學時就讀台中大同小學,旁邊也是鐵道。

 

再大一點,居家離鐵道遠了。自己在房間玩火車,依舊興奮地搭建各種複雜的路線,蒐集各種材料。努力造橋鋪路,甚而興建市鎮。年紀更大時,我的熱情持續不減,蒐集各個年代的鐵道圖,繪製車站週遭環境。繼續摸索消失的車站,發掘新增車站的妙義。

 

年少時玩火車,可以關在房間內一整天。現在迷火車,仿佛一輩子都可以鎖在台灣。儘管鐵道消失很多,鐵道交通仿佛沒落了。但我的鐵道記憶,不只橫向拓展,上下亦根須般縱深。悄然地,從小苗,似乎有了喬木的身影。

 

百年前,火車出現在台灣時,凡其馳騁停靠之地,往往帶來劇烈的生態環境破壞。如今火車沿著鐵道行駛,載著多數人來去,不再噴出濃密的黑煙。相對於汽車的隨意來去,一二人成行,消耗大量的石油,它反而變成較為環保的交通工具。

 

火車的來去局限于固定路線,軌道不輕易隨山勢起伏,仿佛減緩了人類破壞土地的面積。鐵道事物乃逐漸變成守舊的代名詞。火車停在面前,或者一條鐵軌的橫陳,都明白地告訴你:“很抱歉,我只能這樣,只能到此,其他就靠你自己了。”

 

靠什麼方式呢?下了車,我幾乎都在走路。我的鐵道旅行,大抵是以這種節奏存在的。常以車站為中心,在週遭不斷地漫行、散步。不論大站小站,喧嘩寂寥,我好奇地尋訪市井鄉野。

 

鐵道不是一把尺,而是圓規。車站為針尖腳,我是那活動的鉛筆腳。慢吞地畫出半徑或圓圈,丈量著經過的大城大鎮、小村小落。透過此類鐵道旅行,我的書寫當然更無法自滿于硬紙票、號志燈、轉轍器之類的元素,或者懷舊地尋訪老車頭。我經常脫軌,溢出鐵道的思考範疇。

 

我不是一個鐵道迷。或者,我是另一種,11元那種,大家還不認識的鐵道迷。我酷愛小題大做,牽扯很多乍看跟火車無關的內容。但或許,這才是真正的鐵道風物,只是過去搭火車的人較少注意。

 

高鐵是另一類型的火車,速度較快的火車。它的出現,我不得不把自己的旅行地圖畫大一些。但仍是我的邊界,仍是11元的內涵。我學習,從快中找慢,從科技中發現自然。也借由高鐵經過的新地理,接觸到另一個台灣,另一個自己。

 

千禧年以來,我在各地搭乘臺鐵和高鐵。一個人的,結伴的。也有上百人旅行,像候鳥的集團遷徙。對我而言,鐵道不只是旅行,它還是鄉土教學,也是環保教育、自然教學不可或缺的課程。

 

搭火車是快樂而知足的旅行。凡鐵道週遭的饾饤小物,都想悉心琢磨,抽剝出興味。

 

搭火車是環保而簡樸的旅行。花費很少,卻耗費很多時間。但那是用最輕微的自己,在接觸這片土地。

 

搭火車是安全而緩慢的旅行。我把自己交給一輛駛向遠方的列車,仿佛把自己的一輩子交給另一個人,腦海卻更從容地面對世界。

 

我像小孩子在野地探險,活蹦亂跳,消耗不完活力。自以為有一個秘密基地,自己是首領。在鐵道的世界裏,我永遠長不大,也不想長大。持續握著11元的車票。(文字來源於網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