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人筆下的北京春天:鬱達夫、冰心感嘆"春脖子短"
編輯: 關春英 | 時間: 2016-03-22 16:39:11 | 來源: 北京晚報 |
上世紀初的北海永安寺橋
亓星雨
陽春三月,北京的春天稍顯單調。與煙花三月就已姹紫嫣紅的江南相比,北京的色彩似乎不夠絢爛。但北京的春天又是迷人的,數百年來,古都北京吸引了眾多的文人墨客聚集於此,他們留下了大量關於北京春天的記載。在字裏行間,我們能夠感受到作家們對於北京春天稍縱即逝的惋惜;對風沙的種種不適以及風沙之後春光大好的驚喜與沉醉。這些文字後面,散發出來的是濃濃的生活情趣和人文情懷。
北京的春天“沒脖子”
“春脖子短”是老北京人的一句俗話,意思是北京的春天很短。在“春”後加個“脖子”,讓你不得不讚嘆,北京人的確是修辭高手。“脖子”一詞將“春”由一個表示時令的抽象概念變得可視化而且親切可感。
北京聚齊了眾多來自全國各地的文化人。“短春”對很多來自南方城市來的人來説,非常不適應。從浙江溫州來北京的林斤瀾也不例外,初來燕地時,他非常懷念南方的“暮春三月,江南草長,雜樹生花,群鶯亂飛”,對北京的“春脖子短”很不適應:“北京人説:‘春脖子短。’南方來的人覺得這個‘脖子’有名無實,冬天剛過去,夏天就來到眼前了。”
在林斤瀾看來,北京的春天豈止是“春脖子短”,簡直是沒脖子——“頭連肩膀”:“楊樹剛上葉子,柳樹剛吐絮,桃花‘暄(鬆軟)’,杏花‘舊(顏色變了)’,都才看見就暴熱起來了” (《春深》)。
因為“春脖子短”,林斤瀾覺得北京的春天又是最有爆發力的:“一夜之間,春風來了。忽然,從塞外的蔥蔥草原、莽莽沙漠,滾滾而來。”林斤瀾最後到底是愛上了這“春脖子短”的北京:“如果我回到江南,老是乍暖還寒,最難將息,老是牛角淡淡的陽光,牛尾濛濛的陰雨,整體好比穿著濕布衫,墻角落裏發黴,長蘑菇,有死耗子味。能不懷念北國的春風?” 正是對北京的這種愛,使得林斤瀾——一個成為 “京味小説家”代表人物。
很多年前,同林斤瀾一樣,來自南方城市的文人經歷了一番艱難調整後,最後都愛上了北京這座古城。他們用文字記下了自身對北京這座古都真實感受,其中,“春脖子短”也是最典型的感受之一。
周作人在《北平的春天》寫他多年來對北京的感受:“春天似不曾獨立存在,如不算他是夏的頭,亦不妨稱為冬的尾,總之風和日暖讓我們著了單抬可以隨意倘佯的時候是極少,剛覺得不冷就要熱了起來了”。
鬱達夫數次來到北京,每次只是短短的逗留,在北京的時間加起來不到兩年。某種意義上,他只是北京的一位匆匆過客,但他對北京的感情卻極深的,他曾飽含深情寫下《北平的四季》、《故都的秋》等名篇表達對北京的不捨,在談到“春脖子”的時候,鬱達夫曾非常幽默地寫道:“春來也無信,春去也無蹤,眼睛一眨,在北平市內,春光就會同飛馬似的溜過。屋內的爐子,剛拆去不久,説不定你就馬上得去叫蓋涼棚的才行。”
祖籍福建的冰心在書寫北京的春天時,帶著少女特有的活躍,也有著淡淡的哲思。這與她的生活環境有關係,她的父親謝葆璋曾任中華民國臨時政府海軍司令部二等參謀官,他為冰心創造了一個優渥且開明的成長環境。在《一日的春光》中,冰心寫道:“去年冬末,我給一位遠方的朋友寫信,曾説我要儘量地吞咽今年北平的春天。”“吞咽”一詞流露出一個天真浪漫的少女對北國之春的珍惜、興奮之情。
民國時期的中山公園
對風沙愛恨交加
北京的春不僅短,而且還時時受到“冬”的干擾。周作人寫道:“有一天看見湖上冰軟了,我的心頓然歡喜,説:‘春天來了!’當天夜裏,北風又捲起漫天匝地的黃沙,忿怒地撲著我的窗戶,把我心中的春意又吹得四散。有一天看見柳梢嫩黃了,那天的下午,又不住地下著不成雪的冷雨,黃昏時節,嚴冬的衣服,又披上了身。”
除此之外,風沙也是當年北京春天最常見的特徵。當代學者曹太淵曾在《老北平的風沙和霧霾》中提到:“老北平們都熟悉這句話:‘風三兒,風三兒,一刮三天兒。’那時候冬、春季節颳起風來,往往就要連續三天才肯作罷。夾雜著沙塵的七、八級大風很常見。”
在《北平》中李健吾説:“灰色是北平的風沙。它給你帶來漠北的呼吸,駱駝的鈴鐺,掙扎的提示。塵土讓你回到現實,衚同卻是一部傳奇”。不過,他也不得不承認,在北京呆的時間越長,越習慣這風沙:“住久了北平,風沙也是清凈的。”
魯迅曾在日記中形容刮沙塵暴的情形:“風挾沙而曇,日光作桂黃色”,然而面對這自然界的風沙撲面,魯迅先生似乎並不在意,在《一覺》中,魯迅對沙塵暴之後的景象還透著幾分詩意:“窗外的白楊的嫩葉,在日光下發烏金光;榆梅葉也比昨日開得更爛漫,收拾了散亂滿床的日報,拂去昨夜聚集在書桌上的蒼白的微塵,我的四方小書房,今日依然也是所謂‘窗明几淨’。”
《一覺》是魯迅散文詩集《野草》中的最後一篇,《野草》中的散文大多色調比較灰暗,而這段景物描寫卻非常明麗。聯想到這篇前面部分的文字,就能明白魯迅的深意:“飛機負了擲下炸彈的使命,象學校的上課似的,每日上午在北京城上飛行。”由此可知,比起現實社會的“風沙撲面”、“虎狼成群”,自然界的那風沙委實不算什麼。 鄭振鐸在《北平》中寫道,北平春天的風沙給人們出行帶來種種不適,但風沙之後北平滿院的春色卻令人沉醉:“太陽光真實的黃亮亮地曬在墻頭,曬進窗裏。那份溫暖和平的氣息,立刻便會鼓動了你向外跑跑的心思。鳥聲細碎的在鳴叫著,院子裏有一株杏花或桃花,正涵著苞,濃紅色的一朵朵,將放未放。”
當然,對女性而言,風沙對她們來説,意味著辛苦的打掃。蘇雪林(作家和學者,主要研究屈原及其作品)就曾寫道:“一個月中總要遇見幾次風沙……人家糊窗都用綠紗,紗眼甚密,風沙仍會鑽入,地上積了一層,屋中各種器具無不黃沙厚積,掃除擦拭,煞費精神。”
風沙是故都的一部分
如果説,生活在北平的外省文化人,對春天風沙的感受是複雜的,那麼對北京作家而言,風沙就是生命中與生俱來的一部分,既是恨又是愛,離開北京,鄉愁總是不分好壞,把北京的一切照單全收,就像梁實秋在《北平的街道》中寫道:“‘無風三尺土,有雨一街泥’,這是北平街道的寫照。也有人説,下雨時像大墨盒,颳風時像大香爐,亦形容盡致。像這樣的地方,還值得去想念麼?不知道為什麼,我時常憶起北平街道的景象。” 有時候北京的風沙在作家的心裏也有著某種隱喻。抗戰爆發後,蔣夢麟(著名教育家,曾任北京大學校長)遷往陪都重慶,他在《西潮與新潮》中回憶北京,對北京充滿眷戀和緬懷:“回想過去的日子,甚至連北京飛揚的塵土都富於愉快的聯想。我懷念北京的塵土,希望有一天能再看看這些塵土。”
與其説蔣夢麟是懷念塵土,倒不如説,是一個知識分子在戰亂中對塵土覆蓋下的舊日書齋裏穩定、規律的知識分子生活的懷念,大概懷念越切,下筆便越充滿深情,描寫也便更加細緻入微:“紅木書桌上,已在一夜之間鋪上一層薄薄的輕沙。拿起雞毛帚,輕輕地拂去桌上的塵土,你會感到一種難以形容的樂趣。然後你再拂去筆筒和硯臺上的灰塵;筆筒刻著山水風景,你可以順便欣賞一番……”風沙和塵土,已經和那段安穩的舊時光水乳交融在一起。
錢歌川(散文家、翻譯家,1947年赴台灣,創辦台灣大學文學院並任院長)甚至賦予風沙以“北平精神”的內涵,他曾寫道:“要沒有飛沙,就不成其為北平。正同日本人久不感到地震,就覺得寂寞似的。北平若沒有了飛沙,我們一定要覺得有點不夠味,缺乏一種構成這個故都的要素,而感著缺陷了。”在他看來,沒有領略過北平的風沙,不能算真正懂得北平的內蘊:“一個代表的中國人,一定能賞鑒北平的古香古色,一定能在灰塵中喝‘酸梅湯’,在大街口嚼‘硬面餑餑’,説到古物的保存,尤其要擁護古代傳下來的風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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