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樂哲: 翻譯中國經典的“洋教授”

安樂哲: 翻譯中國經典的“洋教授”

安樂哲在北京師範大學會林文化頒獎典禮上發言。

 

安樂哲: 翻譯中國經典的“洋教授”

安樂哲在接受本報採訪。裴丕 攝

 

安樂哲: 翻譯中國經典的“洋教授”

安樂哲在維也納國家圖書館演講。

 

“各位專家,各位老師,各位朋友,大家好!”眼前這位高高大大的外國教授向台下深鞠一躬,熟練地説出了這句“中國味”十足的開場白。顯然,他熟稔中國的問候禮節。

 

這位被中國學者評價為“春風和悅,有謙謙君子之風”的洋教授,正是曾翻譯過《論語》《孫子兵法》等中國傳統經典,曾榮獲世界儒學大會“孔子文化獎”的美籍漢學家安樂哲(Roger T. Ames)。

 

5月2日,習近平總書記在北京大學考察時看望了部分資深教授和中青年教師代表。習近平親切地問安樂哲來自哪所大學、來中國多長時間、是否適應這裡的生活,並希望他更多向國外介紹中國優秀傳統文化。

 

安樂哲如何理解中國儒家文化?在他向西方翻譯和介紹中國儒家經典時,又發生了哪些有趣的故事?在接受本報專訪時,來過中國的次數多得自己也“記不清”了的安樂哲反復強調,讓更多西方人了解中國文化,是他一生的志向。

 

在香港“偶遇”孔子

 

“如果問我對中國文化印象最深的一個詞,我會説是‘家’。”5月9日,在中央社會主義學院一場名為“儒家角色倫理”的講座上,安樂哲向大家分享著自己對中國儒學的見解,“因為‘家’就是人彼此需要,是所謂‘己欲立而立人,己欲達而達人’。”他的講述不時引用《論語》《孟子》等經典原文,也夾雜著大量英語單詞來表達更準確的意思。濃濃外國口音,掩蓋不了這位西方儒學大家的真知灼見。

 

人的一生充滿了各種巧合,中國人的説法叫“緣分”。安樂哲與中國哲學的緣份,要上溯到52年前。

 

在1966年夏天的一個悶熱、潮濕的傍晚,19歲的安樂哲作為加州雷德蘭斯大學文理學院的交換生,隻身來到香港中文大學。他依然記得在中國的第一個夜晚,當他從旅館向窗外眺望時,外面的一切是那樣陌生而新奇。他清楚地意識到,自己的人生“開始了一個無法逆轉的轉折”。

 

入學後不久,室友送給他一本英文版《四書》。這是安樂哲第一次聽説孔子,他一下子就迷上了。若干年後,回憶起這一充滿意義的時刻,安樂哲笑著告訴筆者:“這是我決定畢生研究中國哲學的開始。”

 

後來,他師從哲學家勞思光學習《孟子》。這位長他20歲的學者一襲長袍,清癯矍鑠。老師身上中國傳統士人的氣度與獻身哲學的熱情,讓他深深嘆服。

 

“如果説我從課堂上和書本中學到了一點中國哲學,那麼我從周圍人身上學到的要多得多。”安樂哲告訴筆者,剛到香港時,他對中國人之間與西方完全迥異的相處方式非常感興趣,彼此關愛的人情關係讓他見證了中國哲學滲透在日常生活中的模樣,“這是一種生生不息的活的傳統。”他深情地説。

 

第二年夏天,安樂哲啟程回國。走時,手裏捧著一本劉殿爵先生翻譯的《道德經》。他的學術理想逐漸變得清晰且堅定,那就是專注于中西哲學的比較研究。

 

巧合的是,幾年後他成功拜入劉殿爵門下,成為一名哲學博士。劉殿爵是倫敦大學首位華人中文講座教授,他翻譯的《道德經》在全世界廣受歡迎。

 

回憶起劉先生的教誨,安樂哲至今感慨萬分。“第一天上課時,他就劈頭問我:‘《淮南子》你讀過幾遍?’我支吾地回答:讀過吧。他面帶慍色地説道:‘僅此而已嗎?’”

 

劉先生主張閱讀原始文獻,對脫離原文的浮泛討論心存反感,這對安樂哲思考如何研究中國哲學産生了深遠的影響。他跟著劉殿爵紮實地研習,多年後,安樂哲在夏威夷大學當老師,劉殿爵轉去香港大學任教,兩人仍在暑假的幾個月裏,蹲在劉先生的書房中,一遍遍研讀《淮南子》原文。

 

“知之者不如好之者,好之者不如樂之者。”當年香港同學張敏儀從《論語》中挑出這一句,給他取了個中文名字:安樂哲,既諧音他的英文名字,更代表著哲學即是快樂的意思。沒想到,這成了他余生的寫照。

 

翻譯中國的全新嘗試

 

碧海、藍天、椰林……這是遠離美國大陸的夏威夷群島,擁有四季如春的熱帶海洋氣候與多元包容的文化氛圍。

 

夏威夷大學哲學系在美國高校中獨樹一幟,專門設有中國哲學、日本哲學、印度哲學等專業。而在歐美,大多數哲學系並不開設這些課程。1978年取得古代中國哲學經典的博士學位後,安樂哲在這裡開啟了他的中國哲學教學和研究生涯。

 

從雷德蘭斯大學文理學院的本科開始,到取得博士學位和教職,安樂哲總共花了13 年、輾轉了5所學校。“因為那時整個西方世界找不到教中國哲學的地方。”為了修夠學分,他只能來往于中國台灣、日本、英國各地大學,分別選修中文、哲學等課程。

 

安樂哲記得,1978年前後他在加拿大陪妻子去診所看病時,醫生隨口問他是做什麼研究的。當聽説他的研究領域是中國哲學時,醫生“驚奇地笑出了眼淚”。這件事情給了安樂哲很大的刺激,作為哲學研究者,他深知哲學家的本職工作之一,就是認識人類經驗的共同特徵,在盡可能廣闊的背景上研究問題。“如果西方哲學將其他哲學傳統排斥在外,那麼它作為一門學科就沒有盡到學術責任。”安樂哲篤定地説。於是,在此後的學術生涯中,他越來越致力於改變整個西方哲學傳統中這種頑固的偏見。

 

了解的第一步,是突破語言障礙。安樂哲深知,西方學術界對中國哲學存在著極大的誤讀,諸如《論語》《孟子》《道德經》等著作,最初是由傳教士等翻譯並解釋的,“其中包含著歐洲基督教文化的臆斷。”

 

“比如説‘義’這個字,傳統譯法是righteousness,這是《聖經》中用語,意思是‘秉承上帝的意志行動’。但在中國文化中沒有‘上帝’概念,這明顯就是牽強附會。”在安樂哲看來,翻譯的原則就是要表達事物的本質。“因此,我把‘義’翻譯成appropriateness,‘合適’的意思。因為《中庸》裏講:‘義者,宜也。’”事實上,安樂哲對這個譯法也不甚滿意,仍在想辦法改進,“但至少離漢語‘義’字的意思更接近一些了。”

 

在這樣的較真勁兒下,安樂哲一點點推進他的重譯經典工程。1993年到2009年間,他逐年與合作者翻譯了包括《孫子兵法》《論語》《中庸》《道德經》《淮南子》在內的中國哲學經典。他的《通過孔子而思》《期待中國:探求中國和西方的文化敘述》等著作,著力糾正西方學界“中國沒有哲學”的偏見,助力中西哲學平等對話。

 

2013年9月27日,第六屆世界儒學大會在孔子故里山東省曲阜市舉行。大會授予安樂哲“孔子文化獎”,稱讚其為“中國文化的傳播者、闡釋者”。

 

“大家都爭著想了解中國”

 

北京大學西門外的一家飯店,專賣皮薄餡兒大的餃子,安樂哲笑著説自己每週都要去吃兩回。

 

2016年從夏威夷大學退休後,他來到中國,成為北京大學人文講席教授。同時,作為山東省首批“儒學大家”,他也在曲阜中國孔子研究院任職。

 

“我快70歲了,留在夏威夷很好,可在中國我覺得很精彩。”出於對中國文化的熱愛與對學術的不懈追求,安樂哲離開了夏威夷面朝大海的別墅,來到中國開啟新的生活。

 

距離1985年他第一次來到中國內地,已經過去30多年。當時,他偕妻子一路開車往返上海與北京之間,期間,他還專門去了安徽尋訪《淮南子》的源頭,當他向當地贈送他所翻譯的《淮南子》時,受到了歡迎,並受邀參觀博物館。從那以後,安樂哲不時來中國參加學術活動,每一次,這裡發生的變化都讓他驚呼“太快了!”“我和幾個朋友開玩笑説,仿佛去年大家都還騎自行車,現在全開上汽車了。”

 

隨著經濟實力日益增強,中國在世界舞臺上扮演越來越重要的角色,中國哲學研究也漸漸進入西方主流視野。“現在大家都爭著想了解中國。”回憶起40年前在夏威夷大學時的情形,安樂哲感慨:“那個時候,我們學中國哲學的,包括我的學生們,要找一個合適的工作非常難。”現在,他每年給學生們寫推薦信,往往有十幾個非西方哲學的崗位需要人,“這是相當大的改變。”

 

就安樂哲自己來説,他依銀雀山漢墓出土《孫子兵法》竹簡本底本翻譯的《孫子兵法》在西方廣受歡迎。

 

“西方個人主義意識形態製造出的競爭、分裂,不斷激化當今世界的許多矛盾。”安樂哲清楚地認識到,“我們應該把目光投向東方。”

 

在2017年出版的新書《儒家角色倫理學》中,安樂哲專門闡述了基於家庭關係的中國傳統社會組成方式。在他看來,中國社會的起點是“孝”字。“‘孝’的古文,上面像是一個老者的頭,像愛因斯坦蓬著鬍子。”安樂哲風趣地這樣解讀古文的“孝”字寫法,“下面是一個‘子’,用來替代老人的拐杖。”這其中蘊含了情感的傳承,是人類社會和諧的源頭。而在此基礎上建立起的社會、國家,包含著對關係與情感的珍重。

 

這種強調合作而非競爭,以鄰為友而非以鄰為敵的文化傳統深深影響著當代中國,在安樂哲看來,也是解決當前全球困境的重要資源。他特別贊同中國提出的“一帶一路”倡議和構建人類命運共同體的理想,“這是人類應有的目標。我們應該彼此負責、彼此依靠。”

 

4月底,安樂哲第一次來到杭州,這座美麗的城市給他留下了深刻印象。“杭州太美了,是中國的‘夏威夷’。”安樂哲微笑著,眼角皺紋裏藏不住深情。

 

或許除了美景外,更吸引他的是中國的文化氛圍,那樣和諧、包容,以開放的姿態擁抱世界。(葉曉楠 呂安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