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節從冬至開始
編輯: 張旭 | 時間: 2020-01-17 09:05:33 | 來源: 光明日報 |
晉城面塑 資料圖片
臘月裏蒸麥芽饃 資料圖片
臘月裏蒸麥芽饃 資料圖片
過年是從冬至開始的。從冬至到臘八,從臘八到小年,從小年到大年,人們沿襲著祖先傳下來的風俗,操持著,準備著,迎接著,春節的氣氛也在幸福的忙碌中漸漸達到頂點。年俗是文化,也是人情,生生不息,代代相傳。
夫冬至之節,陽氣始萌
“天時人事日相催,冬至陽生春又來。”這是杜甫的七律《小至》的兩句詩。杜工部是對的,春天是隨著冬至來到人間的。
如果認為春節代表春天的到來,那就錯了。其實我們所過的春節僅僅只是春天的一個節日。春節到來的時候,人間早已經屬於春天了。春節只是給了我們一個春天已經來到人間的強烈感覺。或者説,春節只是慶祝春天已經來到人間的一個隆重儀式。
而真正意義上的春天,是從冬至開始的。我們在這裡所説“真正意義”,是指中國古代哲學中的實在意義。我們的先哲們認為,宇宙的萬事萬物無不在陰陽交替、互動、對立、統一中生存和消長。整個世界,是由陰和陽組成的。陰與陽,渾藏于天地間,是中國古代哲學的文化內核。陰與陽也因此易位於冬至和夏至兩個節日之間。夏至之後,日漸短,夜漸長,陰漸盛,陽漸衰,所有事物,所有生命,都在漸趨低谷,即“萬物收斂”。冬至之後,晝漸長,夜漸短,“一天長一線,十天長一截”。然而,冬至過後,天氣會一天比一天冷。從冬至節那一天起,就開始了數九天。“一九二九,關門袖手”“三九四九,凍破碓臼”,天氣的確是越來越冷了。
“夫冬至之節,陽氣始萌。”雖然正值數九寒天,春潮卻在暗中涌動。陽氣在暗中上升,物候的腳步在不知不覺中邁向了春天。春如初胎,從冬至那天起,已經沉靜地安附於大自然的宮室裏,正如《西遊記》中邵康節所説:“冬至子之半,天心無改移。一陽初動處,萬物未生時。”“五九六九,沿河看柳。”“七九河開,八九雁來。”“九九加一九,耕牛遍地走。”説明陽氣在暗中悄悄上升,春天在不聲不響走近人間。這一點也被羅貫中寫進了《三國演義》。程昱入告曹操:“今日東南風起,宜預提防。”操笑曰:“冬至一陽生,來復之時,安得無東南風?”把一場赤壁之戰放在冬至,顯得波瀾壯闊,意味無窮。
中國“四大名著”無不拿冬至説事。曹雪芹在《紅樓夢》更是把冬至説到特別:“這年正是十一月三十日冬至。到交節的那幾日,賈母、王夫人、鳳姐兒日日差人去看秦氏,回來的人都説:‘這幾日也沒見添病,也不見甚好。’王夫人向賈母説:‘這個症候,遇著這樣大節不添病,就有好大的指望了。’”説明冬至是個不同尋常節令,不光宇宙間萬物在甦醒、發生、成長,就連病疽疾癘也一樣不會放過其生命活躍起來的機會。
《水滸傳》似乎沒有必要寫到冬至,但施耐庵並沒有放過這一個重要節點:“聞知今上大張燈火,與民同樂,慶賞元宵。自冬至後,便造起燈,至今才完。”我們先不説作者在敘事中來上這麼一筆的用意是什麼,施耐庵給了我們一個信息:春節乃至元宵節都是從冬至開始的。
其實春節不只是從冬至開始的,春節在中國古代與冬至是並肩同行的。
《詩經·七月》:“七月流火,九月授衣。一之日觱發,二之日栗烈。無衣無褐,何以卒歲?三之日于耜,四之日舉趾。”“一之日”是周曆和豳歷的正月。而周曆和豳歷的正月正是夏曆的十一月,就是我們現在所過的冬至的月份。而今的冬至在十一月末,或十二月初,春節則在正月初一,之間相隔時間近一個月,這並不是春節與冬至分道揚鑣,而是我們選擇了夏曆,即農曆。所以,春節是從冬至開始的,有它的歷史淵源,也有它的文化根據。
摔老南瓜
今天,儘管春節姍姍來遲于冬至之後,但人們並沒有忘記春節是從冬至開始的。尤其是在我的家鄉晉東南,依然回蕩著歷史的流響余韻,也總是忘不了想方設法給冬至涂上一點文化色彩,讓冬至節沉染在豐富的文化意蘊中。
冬至節的五更天,天還不明,就能聽到各家各戶“嗵嗵”的響聲傳出來。那是家家都在摔老南瓜。秋天收穫老南瓜的時候,家家都要挑好的大的收藏起來,等到冬至的五更天,把老南瓜從架上取下來,抱到炕頭上,高高舉起,重重地摔到地上,南瓜子濺得到處都是。驚醒的孩子們會問父母,冬至為什麼摔老南瓜?父母會告訴孩子們冬至摔老南瓜的故事:
傳説有人要在冬至那天夜裏刺殺孔子,藏匿孔子那一家人,暗中放走了孔子,在孔子睡覺的枕頭上放了個老南瓜,用被子蓋上,偽裝成孔子正在睡覺。刺客夜入寢室,舉刀便砍,只聽“咔嚓”一聲,半個老南瓜“嗵”的一聲滾落到地上,刺客以為大功造成。於是,冬至摔老南瓜就成了祀孔的一種特殊形式。
冬至節,村子裏和小學校也要祀孔。冬至那天學校放假一天,説是放假,學生並不離開學校,只是不準翻書而已。意思是,翻書會迷了孔夫子的眼。學生要穿上新衣,跟著村幹部和老師攜酒脯祀孔。祀孔結束後,村幹部陪老師吃油疙麻雜燴菜,學生回家吃餃子。我們把餃子叫“凍耳朵”,意思是,吃了凍耳朵,耳朵不怕凍壞。
冬至摔成碎塊的老南瓜,可以煮成“紅小豆老南瓜”吃。色質特別好的,留給“五豆”和“臘八”。臘月初五是“五豆節”,小節。家家吃紅豆小米撈飯,即用紅豆和小米一起燜的幹飯。五豆是冬至到臘八的一個小小跳板。
臘八粥
臘月初八,家家吃“臘八粥”。
“粥”是外鄉人的叫法,我們不叫粥,實質上也不是粥。我們叫黏米飯,也叫黏飯,又叫甜飯,實實在在的“飯”,能夠用筷子夾起來的。黏米與小米顏色一樣,黃燦燦的,顆粒大小也相同,外地人用眼睛是分辨不出來的。黏米做成的“黏米飯”特別“黏”,特別香。
臘月初七晚上,母親就要煮紅豆。紅紅的蘭花炭火,煮豆的鍋在火上嘩啦嘩啦響,孩子們的夢裏也是黏米飯香。
半夜時分,豆子煮熟了,母親會將老南瓜、黏米、紅薯、紅棗、核桃、柿餅、柿圪蓮,花生、紅糖、白糠等依次入鍋。什麼東西什麼時間放,既不能早,也不能遲。比如花生,早了不脆,遲了不熟;比如柿餅柿圪蓮,時間不對,不但不甜,還會發澀。做黏米飯最好用砂鍋,攪黏米飯最好用木板。用鐵傢夥做出來的黏米飯顏色不鮮明,吃起來味道也不對。對著黏米飯鍋不能説話,不能咳嗽,如果把唾沫星兒噴到黏米飯裏,黏米飯就會“涎”成米是米、水是水,不融和,也不黏稠。
早晨,軟米飯做好了,各家各戶要相互饋贈。送贈黏米飯的任務大都是孩子們的事。一碗碗紅紅的黏米飯,像一盞盞的小紅燈籠,像一捧捧的火焰,像一朵朵鮮艷的花,在飛雪中,在白雪皚皚的大街小巷裏,燃燒,跳躍,綻放,如竄梭一般地來來去去。每碗黏米飯都是滿滿的,偶爾會滴一點在雪地上,像掉在雪地上的一塊紅紅的火炭,像一枝火的花朵,讓雪天顯得溫暖,讓雪天顯得爛漫,點燃著鄉村裏永遠的鄉愁。
家家戶戶都做黏米飯,家家戶戶相互饋贈,那是一種風俗。你送我一碗,我送你一碗,“親戚箢還箢,鄰家碗還碗”。那是鄉里鄉親熱絡感情、鞏固關係的一種最簡單、最樸素的一種方式。千年不變,也不應該變。
學生都要給老師送軟米飯,老師收很多黏米飯,凍起來,天天拿鏊子焐著吃,放一點油,焐出一層薄薄的皮,又香又甜,天下風味。
也有送黏米飯給村子裏的藥鋪商鋪的,藥鋪商鋪也會準備一些核桃、紅棗、花生、柿餅之類回贈。
為什麼要吃臘八粥?為什麼要吃黏米飯?歷來傳説不一。但最好緣由應該是紀唸佛祖成道日,傚法牧女獻乳糜于佛的故事。不過,這也是人們賦予臘八節的一種文化色調。我看,其蘊包含在《詩經》裏。
《詩經》有言:“物其多矣,維其嘉矣。物其旨矣,維其偕矣。物其有矣,維其時矣。”冬至時節,乃至整個臘月天,各種糧食果蔬藏儲豐富,是乃“物其多矣”“物其旨矣”“物其有矣”;選擇節日,如冬至、五豆、臘八、小年,做成合節的諸如黏米飯、豆撈飯、火燒之類的飯食,乃是“維其嘉矣”“維其偕矣”“維其時矣”。也就説,臘八吃黏米飯才有臘八氣氛,才是臘八的味道。也如八月十五吃月餅,三月三吃春餅,端午節吃粽子,此即“物其有矣,維其時矣”。
冬至説儒,臘八説佛,小年以至大年,就應該説“道”了。佛、儒、道,三家文化,融化了我家鄉的臘月天。
過了臘八,接著就是小年。臘月二十三,祭灶的日子到了。
祭灶祭哪個?祭祝融。《周禮》説:“顓頊氏有子日黎,為祝融,祀以為灶神。”漢之後,灶王爺掌握了人們的禍福、壽夭,出現了“灶神晦日歸天,白人罪”的説法。人們小心奉祀灶君,傳説灶君每年臘月二十三都要到天帝那兒去陳説人間的善與惡,因此各家各戶要為灶王爺送行,打些火燒給灶爺做乾糧,弄些麩皮草料給灶爺秣灶馬,在火口上涂些糖餳給老灶爺糊嘴巴,好讓老灶爺到天帝那兒多説好話,把天帝所降的吉祥帶回人間。
“二十三祭罷灶,夾上包袱往回趵。”住在娘家的媳婦,祭過灶之後,就該回到婆婆家準備過年了。
“好了!好了!到跟前兒都好了!”
過了冬至節,男人們忙著殺豬,宰羊,割肉,買菜,辦年貨。女人碾米,磨面,扯布,買衣線,做新衣,做新鞋。過了臘月二十三,就要掃屋子,做豆腐,坐蒸鍋,蹲油鍋。
晉城不缺香炭,火邊圍一圈香炭,把火燒得旺旺的,女人們各顯身手,蒸棗山、棗供、棗花、豬、羊、小兔兒、小魚兒、小刺猬,炸菱花、馓花。所蒸所煮,都是敬神的供品。棗山像個大青蛙,背上許多面花兒。每朵花上都有一個紅棗,看起來像一朵盛開的大紅花。雜獻只是一個大饅頭,上邊摞幾層面花兒,最上面安一個大紅棗。比雜獻小一點的叫棗花兒,只有一層花,花上邊只是一個酸棗。棗山和雜獻上的花兒,有盤花,有剪花。盤花像牡丹,剪花像菊花。把筷子頭破開,析出一朵“小梅花”。在小小的瓷碟子裏化一點品紅,把“小梅花”在品紅裏蘸蘸,在棗山和雜獻上點上朵朵小梅花。將高粱秸破成兩半,摳去瓤子,便成為一個彎彎的月牙。把月牙兒蘸一點品綠,在“小梅花”的四角點四片,好花有了綠葉扶持,所有的獻供便飛一片春色。每朵花都有兩層三層,看上去重重疊疊,有點“層巒聳翠”的意思。
給女兒女婿蒸兩個大口禮饃,個子比頭盔大。把揉好的面用細繩從頂向下勒一個十字,蒸熟的口禮饃如四瓣盛開的花朵,點綴上品紅品綠,顯得喜氣洋洋,一片祥和。
給自己家裏每個人蒸一個“人口禮饃”,其中一個裏邊放個“制錢”,其餘放上一個紅棗。初七人日,誰拿到放“制錢”的口禮饃,誰運氣就是最好的,福氣也是最大的,大事小事都會成為家裏的靠山。
煮一鍋玉茭豆兒,蒸些豆餡饃、菜餡饃。從初二到初五,每天早晨喝玉茭豆兒,吃餡饃。
為了一個年節,家家戶戶都會忙得團團轉,腳步總是匆匆的。人與人見了面總要關切地問一聲:“準備好了嗎?”總是笑著回答:“好了!好了!到跟前兒都好了!”
洗了澡,理了發。糊了窗戶,架起正火。貼上對聯,掃了院子,就到大年三十了。
“二十三日去,初一五更回”
三十的晚上,家家戶戶吃“面葉”。脫玉茭、大白菜、紅蘿蔔、豆腐、豆芽,一鍋煮熟。寬寬的麵條,不放蔥蒜,只放花椒,因為要獻祖先。先盛一碗獻祖宗。燃上一炷香,大門口放三個炮,接祖宗回家過年,祖先就會跟著香煙走進大門,走進屋門。祖先畢竟是泉鄉之物,沒有香煙引路,門神不會放祖先進入家門。
把祖先請到祖先桌上,給祖先獻上一碗麵葉,俗稱“爺奶奶湯兒”,讓祖宗先喝口湯,歇歇氣,等五更天敬神時,再給祖宗上獻。
從臘月二十三到年三十,人間是沒有神的,諸神都到天帝那裏參加年會了。這一段時間,人間是無忌諱的,人們可以為所欲為,特別是結婚辦喜事,不用“擇好兒”,想哪天辦就哪天辦。
臘月三十,祖宗也回來了,家人與祖宗一起,早早就要睡覺了。睡覺時放一個“關門炮”,説明這一年已經過完了,關門了,再開門的時候就是春節了。
神回到人間的時間,是正月初一的五更天,是所謂的“二十三日去,初一五更回”。初一五更,起床先放一個開門炮,春節的大門從此就打開了。
不論農家、官家與商家,不論窮家與富家,家家供奉灶爺,供奉天地爺、家堂老爺、財神爺,其他便不相同了。有的家庭供奉不知名姓的神仙,總稱仙家老爺。很多人家都供奉佛爺,讀書人供奉孔夫子,木匠供奉魯班,鐵匠供奉老君。
其實行走在我們桑梓間的不止佛、儒、道,還有天地、山神、龍王、馬王、牛王、青龍、白虎、紫姑、門神、樹神、花神、五道神、土地神,等等。當然,林林總總的神仙,也都出身於道家,平時不聞不問,過年時,不知道從哪蹣跚走來,在一元始旦,萬象更新,人世間充滿歡樂充滿希望的時候,同眾庶一起歡度春節,增加節日的氣氛,也讓人們的心靈有所依傍,靈魂有所棲止,精神有所寄託。
初一五更,點正火,接神,焚香。天地爺自是“滿鬥焚香”,一炷炷的單香插得如滿天星斗。其他佛家道家的神仙都是三炷香,或者一炷整香。祖先不是神,所以不可與神一起受享獻饗。各種獻供只能等敬罷神,酌回來才能獻給祖先享用。
正火點著之後,青煙嫋嫋,火光沖天,火星直冒,紅光滿園,柏樹枝的香氣格外讓人心清氣爽。孩子們會圍著正火又跑又跳,又喊又笑,小臉一張張映得通紅,朝氣與喜氣衝溢在整個院子裏。焚香的同時放鞭炮,孩子們手裏會提個小小的紅燈籠,到處搶鞭炮。大人們會告訴孩子,大年初一去抱住大椿樹,高聲喊:“椿樹娘,椿樹娘,你長高了做大梁,我長高了領衣裳。”希望椿樹帶領孩子與孩子一起長高。
初一五更,男人敬神,女人打火做飯。大年初一早晨多有吃拉麵的,意思全家互相拉著點,拉緊點,不要丟了一個,不要少了一個。女人拉麵,男人批蒜苗。白生生的面,拉得又長又細。頭一碗先送本院鄰居,鄰居也會送一碗過來,是鄰裡間年節時的一種交往。
吃過飯,父母要給孩派壓歲錢,還要教孩子怎麼拜年。同輩人見了面,也要互相説一聲:“拜年了!”“春節好!”“恭喜發財!”村子上的老會頭要飾鑼集中八音會,耍會,唱戲。
初五晚上要送祖先。端上半碗爺奶奶湯,燃上一炷香,隨著香煙嫋嫋,把祖宗送到大門口,放三個炮,年節基本就結束了。
元宵拱燈棚
説是年基本結束了,就是還沒有完全結束。還有個正月十五鬧元宵。
挂燈是我們家鄉一個古老的傳統,不僅家家門口挂燈,整個村子裏也挂燈。我們村裏有好幾百對花燈,全部挂在後街上。後街從東到西二里長,燈棚用紅、黃、藍三色小布編成小方花格子作燈棚,把燈並排挂在燈棚下,橫看是一對一對的,順著街道看過去,像兩條火龍,從東頭一直蜿蜒到西頭。
吃晚飯時,鑼聲一響,人們都知道,要發蠟了。二里長街,分段管理,負責發蠟。發蠟,就是點燃蠟燭的意思。蠟燭是用羊油掂的。熬上一大鍋羊油,把棉花做成的燭芯纏在蠟柱上,往大鍋裏一沾一掂,反復多次,便掂成一支蠟燭。白蠟是本色,紅蠟是添加了顏料。紅蠟白蠟都搖紅,把一條長街搖得輝煌壯麗。
蠟是年年要掂的,燈也是年年要挂的。即使最困難時期,也沒有停了挂燈。人們説:“討吃看煙火,肚饑眼歡樂。”可以不吃飯,卻不能不挂燈,好不容易又一年了。也許是想證明人這一年又活過來了。
燈棚下每隔十來步就有一爐正火。燒正火用的是香煤香炭,也叫蘭花香炭,也叫白煤,傳説是英國女王燒壁爐必用之物。燒正火不能用臭炭,否則會嗆得人打噴嚏,既出洋相,又不吉祥。
傍晚時分,把大塊的蘭花香炭添足,正火很快就燒起來,一堆火焰熊熊,一堆金光燦爛。天上月光,棚下燈光,街邊火光,加上社鼓笙簫,一派金碧輝煌。
後街的燈全是紗燈,繪有《三國演義》《封神榜》《水滸傳》人物情節。觀燈的人從燈棚下拱來拱去,拱燈棚大都是年輕人。拄著棍子的老人,引著孫兒老叟,傴僂著腰的老嫗,把孩子架在膀子上的父親,梳了圓頭的母親,大都圍在燈棚下,每盞燈下都會圍一個圈,仄著耳朵,聽老人們説些三國水滸的故事。
年輕人很少站在燈棚下看那些老故事。他們有自己的故事。“月上柳梢頭,人約黃昏後”,是他們故事的藍本。他們總是以“拱燈棚”,演繹他們的故事。
“拱燈棚”是小鎮一個古老的風俗。按風俗,不管男女老少,正月十五拱燈棚會吉祥如意,會免除許許多多的大災小難。
不管是男孩子還是女孩子,他們總是三個一群兩個一夥,貌似看燈,卻心不在焉。
女孩子們總手拉著手“拱燈棚”。從東頭拱到西頭,再從西頭拱到東頭。人前,不管內心多麼豐富,表面都是很文靜的,悄悄謐謐的,總是很害羞的樣子。如果不得不笑,也只是趕緊把嘴捂住,彎下腰,或者背過身,悄抿了嘴,齒頰之間發出一點吹涼風一樣的“咝咝”聲。當然,有時候也難免會笑出聲來,無非是忽然想起了,或者忽然看到了可笑的人和事,實在是忍不住了,就笑出來。一個人“疙啼”一聲,會傳染女孩子們無端“疙啼疙啼”笑成一堆。
有話説的時候,也只是悄聲細語,低聲喁喁。心裏卻熱烈。本來是三個兩個相跟著,牽著手,卻不知道什麼時候就少了一個。不知道其中哪個女孩什麼時候就拱出了燈棚,拱到了月光照不到,燈光也照不到的地方去了。
當然,過來人都知道,那燈火闌珊的角落有女孩子和男孩子的故事。他們知道,入春了,驚蟄了,野草也該句萌了。
藿谷洞的燈與後街不同,藿谷洞的燈不是為大眾看的,是專奉“四奶奶”即送子娘娘的,觀燈的人大都是母親或祖母,因此藿谷洞的燈上沒有故事,燈下也沒有故事,很雅靜,很純凈,很雅致,雅致到脫俗。燈的形式也很單純,一式宮燈,兩種燈罩。布罩和玻璃。布罩是綠裙紅褲,很鮮艷;玻璃罩繪有梅、蘭、竹、菊,石榴,荷花,魚兒,鳥兒,題些“玉燭豐年”“雨旸時若”“天地交泰”的文字。品位很高,有一點閨閣氣。倘若天空中有雪花飄下來,那才是真正的天上人間。後街的燈如果代表“俗”,那麼藿谷洞的燈就是一個“雅”。從後街到藿谷洞,就是一個雅俗共賞。
藿谷洞長不足百步,南瀕大箕河,北出後街。南北街口各有一爐正火,助“四奶奶”看烘火,供祖母或母親們熏手熏腳。母親們和奶奶們常常會搬個椅子或板床,穩穩噹噹坐在正火跟前,一邊烤火,一邊陪著“四奶奶”看燈。
俗話説三個女人一台戲,但那時候的女人卻沒戲,既不調笑,也不説穢語。所有的奶奶和母親們絕不開玩笑的。她們的心那時候是非常虔敬的,是懷著無限神聖的。她們心中的“四奶奶”就在燈下,護佑著他們的兒孫。不管誰家裏的孩子,都是四奶奶殿裏來的,都是四奶奶的侍兒。四奶奶是鄉村女人們心中最可愛,最可敬,最可親,最嚴肅的一位女神。她們會拿五色紙給四奶奶糊些被子褥子、衣裳、鞋襪。四奶奶應該是三寸金蓮,因此那鞋也糊得小辣椒一樣,很俊,很俏。除了鋪、蓋、穿、戴,還要給四奶奶上“銀兩”,即錫箔之類。
供品是“桃”。面蒸的,洋紅洋綠點綴些花葉,給人的感覺是喜氣盈盈,這叫“壽桃”,是寶塔狀的。還有“油桃”,偏形的,臥式的。蒸熟之後,在鍋裏放點油,燒熱,把“桃”背在油鍋裏擦一擦,又香又好看。最簡單最聖潔的供品是“香米茶飯”。名字看上去太詩意了!把小米炒開花,放點水,熗一下,用酒盅一盅一盅扣在盤子裏,像一個個小沙包。
祖母和母親們在用心觀燈。那綠褲紅裙之間所包含的,那玻璃罩所罩的,是仙緣,是仙機。她們在和“四奶奶”一起度過元宵,她們在恬靜中陪伴著她們心中的“四奶奶”。她們也知道“四奶奶”不是世界上最高和最有權威的神或仙,但“四奶奶”最喜歡孩子,是一位慈祥的奶奶。為了孩子,為了孫子,她們願意那麼陪著。那樣陪著,她們的心裏是安定的,是穩貼的。她們的內心永遠有那麼一團神聖。“漠虛靜以恬愉兮,澹無為而自得。聞赤松之清塵兮,願承風乎遺則。貴真人之休德兮,美往世之登仙。”這才是她們的真心,雖然她們並未讀過《楚辭》。
挂起燈的時候,能有雪花飄落,那是再美不過了。那叫“瑞雪兆豐年”,最富詩意。
到此,年就算完全結束了。“九九加一九,耕牛遍地走”,到一心一意種莊稼的時候了。
(作者:卓 然,係山西省晉城市作協名譽主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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