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醫道與天人合一

時間

 

2020年4月16日

 

  主辦單位

 

光明日報、國際儒學聯合會、貴陽孔學堂文化傳播中心、光明網

 

  主持人

 

郭齊勇(武漢大學教授、博士生導師,孔學堂學術委員會主席)

 

  嘉賓

 

張大寧(國醫大師、中國中醫藥研究促進會會長、天津市中醫藥研究院名譽院長、國際歐亞科學院院士)

 

幹春松(北京大學教授、博士生導師,孔學堂學術委員會委員)

 

吾淳(上海師範大學教授、博士生導師)

 

  郭齊勇:各位女士、各位先生,中醫中藥幾千年以來,在我們中華民族的生存史上發揮了重大作用。可以説,在西醫西藥傳入中國以前,我們世世代代的中國人,就是靠著中醫中藥來防治疾病、健體強身。這一次中醫藥在抗擊新冠肺炎的疫情中發揮了重要作用,貢獻了獨具特色的中國智慧。2020年孔學堂春季論辯大會就以“中國醫道與天人合一”為主題,圍繞中醫在本次戰疫中的貢獻、中醫和傳統文化的關係、傳統醫學和現代醫學如何互補共進等問題,展開討論。

 

中國醫道與天人合一

 

2月24日,中藥師在安徽中醫藥大學第一附屬醫院藥房調劑中藥。新華社發

 

  中醫學的發展

 

  張大寧:我想就今天的主題談幾個問題。第一,中醫學的雙重屬性。中醫學從學科的屬性上來講,屬於自然科學中應用科學的範疇,即醫學的範疇,但由於中醫學在漫長的歷史過程中所具有的特殊歷史背景和條件,使其具有濃厚的中華傳統文化的底蘊和內涵。醫學屬性屬於它的根本屬性,而文化屬性屬於它的輔助屬性,而且輔助屬性是為根本屬性服務的。中醫學從根本上講,是一種防病、治病的科學,這是它的醫學屬性。但它又有文化屬性,受到中華傳統文化的影響,尤其是受到中國古代哲學思想的影響。中醫學作為一門系統完整的科學體系的出現,大體是在春秋戰國到西漢之間。在這一階段當中,中醫藥積累了豐富的臨床實踐經驗,同時受到當時哲學思想的影響,比如陰陽學説、五行學説、天人合一學説等。這些思想被吸收到中醫學自身的理論體系當中,使中醫學得到了一次昇華,這是中醫學的文化屬性。西漢大哲學家董仲舒説過:“天人之際,合而為一。”這可能是關於天人合一的最早論述。中醫學正是把這些哲學思想引入進來,形成了自身的天人相應、天人合一的理論,《黃帝內經·靈樞·邪客》就説“人與天地相應者也”。

 

第二,中醫學作為一門古老的傳統醫學,在過去幾千年當中,對中華民族的繁衍昌盛,對世界醫學的發展都作出了巨大貢獻。比如,李時珍的《本草綱目》很早就被翻譯到國外,對世界醫學、藥學、植物學、動物學、礦物學、化學都産生了巨大影響。但在當今世界,中醫學如何存在、如何發展,實際上是一個新的課題。現代醫學建立在自然科學的基礎上,自然科學的每一項發展,都大大推動了現代醫學的發展,有時候甚至是一種革命性的發展,如X光等。現代醫學不斷地使用新的科學理論和方法來充實、修正、發展自己,不斷改進它的診斷方法、治療方法和藥物,甚至改變了很多基本的理論。在這種情況下,有人對古老的中醫學産生了疑問:像西醫發展這麼迅速,那古老的中醫學能不能存在?還有沒有前途?我認為,這種擔憂是可以理解的,不僅在業外,在業內也有很多關於這一問題的討論。但我可以明確表達我的觀點,就是在當今時代,傳統的中醫學,它的存在和發展空間非常之大,前途非常光明。為什麼這樣講?首先,我要介紹一個概念——臨床療效。廣義的臨床療效包括治病、防病、康復、養生、延年益壽等五個方面。廣義的臨床療效是任何一門醫學存在和發展的根本宗旨與歸宿,一門醫學只要能在臨床療效的任一方面發揮作用,它就有生存和發展的價值。

 

中國醫道與天人合一

 

4月22日,在馬來西亞吉隆坡,中國赴馬抗疫醫療專家組與馬各地中醫藥界人士視頻連線。新華社發

 

中醫學能流傳幾千年,根本原因是它的有效性,否則它不至於傳承到今天。但現在的中醫比張仲景、李時珍還艱難,為什麼艱難?因為張仲景和李時珍只要治病有效就可以,但今天不然。現在存在著兩种醫學,既有中醫,同時還有強大的西醫,所以中醫光有效不行,還得要超過西醫的療效,才能存在,才能發展。比如,西醫抗生素、降壓藥和降糖藥的發展,無疑把大量患者都吸引到它那裏去了。這是其一。現在患者就醫的先後順序也與以前不同。如果是20世紀60年代,患者首先會到中醫大夫那兒看病,治不好他才會去西醫那兒看。現在不然,患者一有病就先到西醫那兒看去,看不好了,醫生才告訴患者能不能吃中藥,或者患者自己來找中醫,於是到中醫這裡就診的大多都是患了疑難雜症的患者。這是其二。西醫各種診斷的客觀指標(包括化驗、影像資料)的普及,也給中醫學提出了新的課題。這些客觀指標,不但醫生明白,患者也懂。比如説患者説尿裏有蛋白,24小時尿裏蛋白定量是4克,所以中醫不僅要把他的症狀脈象糾正過來,而且還要把他的化驗指標糾正過來。我不同意有些中醫專家提的觀點,説不承認西醫的檢查指標,因為這個檢查指標是社會所公認的,逃避是不行的。這是其三。正是上述三個因素,給中醫學提出了新的,也許是更艱難的問題。

 

我認為,醫學的競爭,歸結起來有五個層面:第一,是療效的競爭,這是根本性的競爭,誰效果好患者就往哪兒跑;第二,在療效差不多的情況下,比副作用的大小;第三,是療效的速度,看誰的療效快;第四,是方法的簡繁,比如能吃藥不打針、能打針不輸液;第五,比誰價錢便宜。這五個層次的競爭,療效是根本。在當今醫學迅速發展的背景下,中西醫的競爭是非常激烈的。中醫學想要大踏步地發展,必須要在療效上下功夫,必須要在這五個層面上下功夫。這是擺在中醫介面前的一個根本大事。

 

中醫學在當今怎麼發展?首先,中醫學能治未病,但也能治已病,在治病當中,它是有很大的空間,好多疾病都可以發揮作用。我不太同意中醫學是治未病的觀點,中醫學也可以治已病。比如糖尿病、腎病的並發癥,中藥的效果是很好的。再有這次治新冠肺炎的清肺排毒湯,來自張仲景的《傷寒雜病論》的八個經方,對於輕型、普通型、重型患者的治療效果都不錯。中藥在這次疫情中發揮了很好的作用。當然,不同的疾病、不同的類型、不同的階段、不同的對象,中醫中藥和西藥西醫的治法,要互相配合,發揮各自的優勢。

 

再有,防病、養生、延年益壽、康復,更是中醫學大有作為的領域。中醫治未病,《內經》上講“不治已病,治未病;不治已亂,治未亂”,講的是一種理念,而不是對醫生的分類。有人解釋,説好大夫是搞預防的,治病大夫都是一般大夫,這很荒唐。作為醫生、作為一門醫學要關口前移、重視預防、重視養生、重視人體的強壯,而不要一味等到疾病來了再做治療,所以中醫學大有作為。中醫學重視養生,養生就是提升生命的品質,既有生物學的品質,又有心理學的品質,還有和外界相適應的品質,是全方位的品質提升。咱們還講新冠肺炎。《內經》上説:“五疫之至,皆相染易,無問大小,病狀相似。”意思是一年五個季節都可以流行瘟疫,一會兒你傳我我傳你,不管男女老少,得一樣的病。新冠肺炎不就是這樣嗎?但中醫怎麼來預防和治療呢?一是要正氣存內,二是要避其毒氣。避其毒氣,就比如戴口罩、隔離,但更重要的是正氣存內,保持人體的強壯。所以這次新冠肺炎疫情中老年發病率很高,還容易變成極重型,死亡率也很高,就是因為正氣虛弱。因此,養生是頤養生命,提高人體內在的生活生命品質。治未病、養生、延年益壽、中醫學都可以發揮很大作用,這是大家公認的。

 

第三,中醫學可以為現代醫學貢獻其先進理念,比如看待人體正常生命活動和異常生命活動的理念。舉例來説,辨證論治,“證”就是從不同於現代醫學的另外一個角度來看待、歸納、分析出人體異常的生命活動。現代醫學看待疾病,看待人體異常的生命活動,可能是從正面看,看局部;而中醫則是從側面看、從遠處看,看整體。西醫得出來的是局部的病的概念,而中醫則是從遠距離、整體地看待個體的異常生命活動,得出的結論是“證”,再根據這個“證”來立法、選方、用藥。中醫學上講,治病容易辨證難,所以辨證論治實際上是中醫學根本的特點和優勢。

 

第四,中藥學對世界醫學作出了巨大貢獻。我一直認為,中藥的提取物仍然是中藥。比如20世紀40年代,美籍華人陳克輝,在中醫岳父的指引下研究麻黃,提取出麻黃素,用於平喘。有人認為這是西藥,這其實是中藥的提取物。我們煎藥實際上也是在提取,只是它提取的不如麻黃素這麼純。又比如大家都所熟知的,屠呦呦利用《肘後備急方》提取青蒿素,獲得了諾貝爾獎。你想中藥有多少?《本草綱目》列1892種。現代的中藥學詞典有多少?8000種,有的甚至1萬種。每一個藥有很多成分,把這些中藥研究出來,將對中國的醫學、對世界的醫學都會産生巨大影響,所以我認為中醫學它的發展的前途是非常光明的。

 

最後,從方法學角度上講,中西醫結合有助於發揮各自的優勢和強項,對治療疾病、預防疾病有好處。中醫學要響應“傳承精華,守正創新”的號召。換句話説,要把精華的東西繼承下來,發展下去,但是在創新發展當中不能離開正道,要守住中醫學自身發展的軌跡。在發展的過程當中,中西醫可以結合,而且應該結合,造福於人類,造福于患者。

 

  如何看待中醫學

 

  郭齊勇:張大寧先生講得很全面、很系統,他從中醫學的雙重屬性講到中醫學在當今的存在狀態,又講到今天如何發展中醫學,再講到中藥學對世界的貢獻,最終歸結到中西醫結合、守正創新,非常豐富、全面和深刻。下面請幹春松教授發言。

 

  幹春松:中國的早期醫學,剛才張大寧先生也説,戰國到秦漢是它逐漸系統化的時期。在這一時期以前,已經有比較長的積累。比如,還應該有一個巫醫的階段。我們都很熟悉《論語》裏的一句話,就是“人而無恒不可以作巫醫”。早期的醫字(毉)下邊就是個“巫”字。經過戰國和秦漢,人們對於身體有了更為深刻的理解,哲學上也有很多關於身心問題的討論。中醫理論的基礎其實就是天人合一的思想。天人合一可以有多方面的理解,最為樸素的認識就是認為天人之間有共通的地方,但它們是怎麼個共通法呢?董仲舒有一些特別具體的分析,比如天人相副、天人感應。怎麼感應的?他也有一些具體的理論,比如同類相感這樣一個系統化的理論。這樣一套系統化的理論就把天人合一具體化了。我們現在講天人合一,講人和自然的融合,古人講天人合一不光是談治病了,治理社會也要奉行相似的原則。中國古代其實把治國的人士也稱為“大醫手”,治理身體的人是醫生,稱為“醫”,但是治理國家的人他也叫“醫手”。

 

  張大寧:上醫醫國,中醫醫人,下醫醫病。

 

  幹春松:其實這背後的理論是一樣的,還是強調整體、平衡、和諧,就是要順應自然的規律,要春生夏長秋收冬藏。這樣的一套理論方式,不光能理解人的身體,也能理解整個社會,所以既能治身,又能治國。早期西方的醫學好像也有這樣的特點,只是後來西醫從文藝復興開始,強調人體的結構,發展出一套理論化的解剖方法。但中國古人強調人是宇宙的一部分,個人即是一個宇宙,從人的身上能看見宇宙,從宇宙裏能看見人,這樣一套思維方式來理解人與世界的,這是中國哲學與中醫特別重要的有別於西方的思想基礎。

 

我想向張大寧先生提兩個問題。第一個問題,涉及中醫人才的培養。我有一個法國朋友叫杜瑞樂,他是人類學家,現在已經過世了。他一度對中醫感興趣。他在北京中醫藥大學聽了一年的課,後來經常跟我聊中醫人才培養的問題。他注意到現在中醫學院的教學與西醫的教學特別相似,但他認為中醫的特點一是特別強調文化的底蘊,二是特別強調個體化,比如望聞問切,這是很個人化的診斷方法,所以他提出,這種集體化的學習是不是培養中醫的一個特別好的辦法?這是第一個問題,即像這種大班教育的這種方式是不是學中醫最合適的方式?

 

第二個問題,涉及中西醫結合。現在的西醫有很多的儀器,就是把科學技術直接運用到了醫學上,所以它的發展特別快,而中醫跟現代科技的結合好像相對沒有西醫那麼緊密。當一個人既學中醫又學西醫的時候,有可能西醫更容易上手,因為西醫講求標準化和精確化,他完全可以靠儀器,而不是經驗的積累。比如,我們到醫院裏拍的片子或者化驗的指標出來了,不用太高明的醫術,可能剛畢業的醫生,他就可以告訴你是個什麼病。但中醫是靠經驗積累到一定程度來診斷,他需要很長時間的訓練,所以我們如果去看中醫,肯定希望找一個老中醫,因為老中醫他見的患者多。而西醫則不然,只要醫院的設備好就行,不一定需要醫生有很多的從醫經驗。所以,杜瑞樂先生也提出過另一個疑問:當一所中醫學院裏中醫也教、西醫也教的時候,很可能學生畢業以後他就去做西醫了,比如我們中醫學院培養100個人,然後有70個人可能後來去做西醫了,這是否會對中醫人才的培養和集聚産生一些困難。這是一個很嚴重的問題,就像張大寧先生講的,中醫藥要發展的話,人才是最重要的。總結一下,兩個問題是:第一,中醫教育是不是不用去上大學,或者説直接投入您門下學習這樣比較好,還是需要有一些正規的課堂教育,然後再去找老中醫學?第二,就是中西醫結合的辦法,會不會讓一些西醫把中醫的人才給拉走了?

 

再補充一點關於中藥副作用的問題。這是我在網上看到大家目前比較多的一個疑問。大家都知道西藥有一些副作用,比方説耐藥性的問題。但是很多中藥,大家認為也有副作用,尤其是中藥注射劑,您覺得這是不是中西醫結合的一個很好的辦法,就是用更多的結合科學的辦法來增強中藥提取的針對性。

 

  郭齊勇:謝謝幹春松教授。下面我們有請吾淳教授。

 

  吾淳:張大寧先生實際上是站在人類醫學史的高度來考量中醫和西醫的問題。您剛才提到,面對現在西方醫學的飛速發展,中醫其實面臨著很大的危機和挑戰,關鍵問題是我們怎麼來面對這場一個危機和挑戰。中西醫結合,實際上是要把中醫由傳統的、古老的醫學體系,盡可能地與現代醫學逐漸接軌。我想從以下幾個方面談談我的理解。

 

第一,中醫實際上是一門非常古老的知識體系,這個體系可以説源遠流長,很可能從原始社會採集年代就開始了。任何一門古老的知識,只要它今天還能生存,就一定有它存在的理由,這就是剛才張大寧先生説的它有效。中國醫學史上的很多文獻典籍都被保存下來,從這個角度來説,一部中國的醫學史,尤其是記載的很多藥物,可以説是人類的一個瑰寶。

 

第二,從知識整體來説,中醫是同古代的天文、算學、農學等自然科學共同發展的。但是,中國古代的天文學和農學知識隨著現代西方技術的廣泛傳播和交流,基本上已經作古了,只有醫學不一樣。醫學可以説是非常完整地被保留下來,這在古代的四大學科裏是獨一無二的。

 

第三,中醫注重平衡、整體、系統的思維同中國古代哲學關係密切。這次新冠肺炎疫情,上海包括全國其他很多地方的治療方案裏,都有這樣一種方式:就是在用了呼吸機以後,遇到患者腹脹的情況,就用承氣湯來給它治療。這就是《黃帝內經》裏講的肺合大腸的關係,這是西醫想不到的,是中國醫學的智慧,同時它又恰恰證明了中西醫結合的可行性。還有,辨證論治的方法與中國古代思維和哲學中的因、宜、時這些強調差異性、強調針對性的觀念也是密切相關的。

 

第四,中醫和中國古代的宗教信仰有關,甚至和巫術、迷信有關。和巫的關係,的確是對中醫亟須厘清的一個問題,因為它其實是中國古老文化的一部分,是當時那些思維、觀念、哲學包括世界觀的反映,其中自然也包括一些宗教和神秘主義的內容。中醫史不光是知識的發展史,也是和巫術與神秘主義的交戰史。即便像唐代孫思邈這樣的大家,也有很多的鬼神思想。民間的中醫傳承,很可能會把這些巫術和神秘主義的東西保留下來。所以,中醫要如何解決和宗教、巫術、迷信的關係。

 

第五,中醫學和西方科學或者醫學相比較的問題。西方近現代以來大量新技術的出現,是對中國古老醫學傳統的一個巨大衝擊。西方有它的弱點,我們有我們的長處,但是它這大量的技術,比如青黴素的發明對於肺炎的作用以及許多疫苗的發明,這些實際上都是現代西方醫學所取得的成果。所以,中醫確實面臨與現代西方醫學相比較的問題,這也是非常重要的角度。

 

第六,東西方思維的參照和比較的視角。東方有東方的思維,西方有西方的思維。通常認為,中國古代醫學是非常系統全面地來看問題,西方醫學有可能是就事論事地來看問題。對此,我不完全同意。因為無論是中國古代醫學,還是現代西方醫學,實際上都有一條從個別經驗上升到普遍理論的路徑,只不過中國和西方的路子不完全一樣。西方走的是培根的歸納法的路子,包括對經驗的排比對照,然後進行大範圍大規模的統計,在這一基礎上得出一些一般性的結論。我們不應該簡單地用中國的標準去衡量西醫。

 

我也有兩個問題想請教張大寧先生。現在西方醫學在全世界範圍的廣泛傳播,這是一個進步的表現。西醫的技術手段,很多中醫大夫可能都可以使用,在這種情況下如何來保留中醫的一些特長?還有,剛才春松提到中醫的個體性和經驗性的問題。按照傳統來説,中醫實際上是師徒授受,帶有個別性和特殊性。但是,西方現代醫學的發展,它的治療手段和藥物在全世界範圍之內是可以通用的。從哲學的角度來理解,它實際上升到了一般性的高度。就是説,在全民醫療的這樣一個平臺和框架內,通常的一般性的治療方式,可能會成為一種主流的治療方式,而個別的特殊的這樣一種治療方式,可能會成為一種輔助的治療方式。我這樣理解對不對,向您求教。

 

  張大寧:我簡單回應兩位教授的問題。第一,就自然科學而言,構成一門科學它有兩個要素,一是實用價值,二是理論體系。中醫學的實用價值就是有效,而且它隨著時代的發展,和同時期的醫學進行比較之後,仍能顯示出它的優越性。中醫學之所以能流傳到今天,除了有完整的理論體系,另一個原因就是和西醫相比,它在療效上仍有獨特的優勢。

 

第二,關於巫和醫的關係。毉(醫的古字)下邊是個“巫”,説明巫醫當時可能是存在的,即巫和醫的功能最初可能集中在一個人身上。但在東漢許慎的《説文解字》裏,“醫”的底下已經變成了“酉”,而酉代表酒的使用,所以藥酒在中醫中來源很早,並且很重要。《黃帝內經》有一篇《湯液醪醴論》,醪醴就是藥酒。換句話説,中醫的酒和中醫的湯液是同時出現的,證明酒在中醫學的發展中起到了很重要的作用。但巫的東西實際上始終存在。宋代的中醫有十三科,其中有一門祝由科,就是用墨或者硃砂在身體或紙上畫一個符,然後把紙燒了。宋代以後它就逐漸消失了,説明它療效不行。這説明巫和醫在古代是有一定同步性的。

 

第三,任何藥物,嚴格地講,有治療作用,就應當有一定的副作用,只不過副作用大小不一樣,這一點中西醫都一樣,所以正確地使用藥物非常重要。中藥的注射劑問題大家爭論得比較多。當然,首先要肯定它無疑是中藥的一個巨大發展,但在發展過程當中,可能會有這樣那樣的問題,這是要在使用中不斷修正、不斷提高的。

 

第四,關於中醫學的教育問題。

 

首先,現代高等教育相對於中醫過去的師傅帶徒弟式教育肯定是一個發展,但在發展中也有些具體的問題。我認為可以把二者結合起來。高等教育開始時,可以把中醫的一些基礎理論、基礎常識以集體教授模式普及給學生,學生掌握之後跟著老師個別地來進行實踐,這樣學生的臨證經驗、基礎理論都能夠豐富。

 

其次,目前的中醫教育還存在一些問題。比説,本科生又上中醫,又學西醫。我認為,本科教育不太適合中西醫結合。因為人的精力是有限的,這兩種不同的文化理念、理論體系,很難在一個剛中學畢業的學生身上融合起來,勢必造成學生的思維混亂,或者他索性就學西醫了。術業有專攻,中醫人才的培養還應當以中醫知識為主。那怎麼實現中西醫結合呢?我比較認同“高級西醫學習中醫”的觀點,一個比較成熟的西醫,然後學習中醫,從事中西醫結合的研究,這樣才能出成果。

 

最後,中醫教育當中應當突出學習一些經典的東西,學習一些真正中醫的古代文獻的東西,學習一些老中醫的經驗。作為一個中醫大夫,主要的著作《素問》《靈樞》《傷寒論》《金匱要略》《神農本草經》《難經》《脈經》《肘後備急方》《六科證治準繩》《千金方》,重點的東西要念。最近這些年把這些課有的變成自修課,甚至變成選修課,我認為這都屬於教育的失誤。所以我跟好多大學的校長都提過建議,好多大學校長都同意我這個觀點,設一個班,專門學中醫的東西,讓他把古代的東西繼承下來、保留下來,不至於使得它散落。

 

明代末期,現代醫學開始傳入中國。明末的方以智寫過一本《物理小識》,他從那時就開始接受現代醫學的東西;到清代中西醫匯通以後,唐容川寫了一本《中西匯通醫書五種》;再到清末、民國,又出現了“衷中參西”的思想;新中國成立後,又號召中西醫結合。我認為,中醫學和西醫學大可不辯,充分發揮兩种醫學的優勢,哪個療效好就用哪種。好比説一個腦出血的患者,現在要做開顱手術,那就用西醫西藥;術後出現半身不遂等後遺症,那就用針灸和中藥。不同的疾病、不同的症型和不同的階段,各自發揮各自的優勢,這樣把兩種方法結合起來,有利於提高療效。所以中西結合,正在迎接它新的未來,將會對世界醫學作出新的貢獻。

 

  小結

 

  郭齊勇:按照以上三位教授所講,中醫學,不僅有療效,還有自己的理論系統,並且會隨時代的發展而發展,這讓我們對它的未來非常有信心。中醫的理論和哲學有密切關係,中國哲學的許多特點,像動態、平衡、整體、系統,在中醫裏有特別多的反映和表現,如陰陽平衡、自我修復、標本兼治、已病未病的綜合考量等,在我們中醫的理論和經典中都有非常豐富的討論。

 

  天人合一不是完全的合一,它也有天人的相分,而且我們對天的定義不同,那麼天人合一表述的理論範圍也不一樣,所以在整個天人互動的學術背景下,我們來考量中醫的理論,具有非常重大的意義。

 

  (整理者:劉劍,首都師範大學文學院博士;鄧國宏,貴州大學哲學與社會發展學院副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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