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悟空的形象説到《西遊記》的主題
編輯: 張旭 | 時間: 2020-07-24 10:42:00 | 來源: 文匯報 |
孜孜不倦地尋找主題源於慣性思維,從小學一年級開始就學著給課文提煉中心思想,經過十幾年培訓,作品得有個主題似已是天經地義。然而,即使給短篇故事提煉主題也不容易。
胡適曾説《西遊記》是“一部很有趣味的滑稽小説,神話小説”,作者“並沒有什麼微妙的意思,他至多不過有一點愛罵人的玩世主義”。魯迅也説此書“出於遊戲”。他們不贊同“透過紙背去尋那‘微言大義’”,包括大鬧天宮在內的整部小説,只是讓人看了感到“好玩”而已。
動畫片《大鬧天宮》有段原著沒有的情節:馬天君視察禦馬監,百般刁難孫悟空,悟空不甘欺淩,反出天廷,回花果山去也。這個 “馬天君”純是因“馬”而杜撰,編劇似不清楚中國神話裏,華光天王因名馬靈耀而就叫馬天君。電視劇《西遊記》將馬天君換成武曲星君,掩去此破綻,卻仍保留原著沒有的悟空受欺負情節。按原著描寫,悟空上任後倒也勤勉,“晝夜不睡,滋養馬匹”,但一旦知道弼馬溫只是“未入流”小官便勃然大怒:“養馬者,乃後生小輩,下賤之役,豈是待我的?”先前他一聽到太白金星説“請你上天,拜受仙錄”,便笑道:“多感老星降臨。”可見很樂意到天廷當官,但只給個小官可不幹。
悟空從石頭中蹦出後“眼運金光,射衝鬥府”,玉帝只是説“下方之物,乃天地精華所生,不足為異”,未採取什麼針對性舉動。接著,孫悟空到龍宮強要金箍棒與披掛,又大鬧冥府,強銷生死簿上猴屬死籍。玉帝原想遣將擒拿,後聽從太白金星建議,決定既往不咎,招悟空上天當官。悟空見了玉帝只是躬身,不拜伏參見,玉帝也原諒他不知朝禮。原著對悟空當弼馬溫的原因交代得很清楚:玉帝招來文武百官,“看那處少甚官職,著孫悟空去除授”,因只有禦馬監少個“正堂管事”,便下達了任命,其間操作並無羞辱意味。大鬧龍宮、冥府後沒事還當了官,天廷對悟空還算是寬宏,悟空嫌官小就反出天廷,説來多少有點理虧。現在可以理解動畫片與電視劇為什麼要改動原著了,因為增添了受欺負情節,悟空身上便閃耀出反抗壓迫的光芒,卻不知這並非原著本意。
悟空回到花果山後仍做大王,還仿傚天廷那一套,讓大小猴等與降服的妖王 “排班朝拜”。在鬼王慫恿下,悟空新目標是當齊天大聖,電視劇還給他加了句“與天高,與地齊”的臺詞,頗有自立天地的氣概,但原著卻寫悟空還是希望由玉帝冊封,並讓哪吒傳話:封這個官銜,“我自皈依”,如果不封,“定要打上靈霄寶殿”,還是想到天廷當官。玉帝原想發兵征討,太白金星勸道:那只猴子“只知出言,不知大小”,不如給個空銜“養在天壤之間,收他的邪心”。見太白金星再次到來,悟空估測“定有好意”,便下令“大開旗鼓,擺隊迎接”,自己則整肅衣冠,“急出洞門,躬身施禮”。齊天大聖總算當上了,悟空 “遂心滿意,喜地歡天”,玉帝則告誡他,“官品極矣,但切不可胡為”,只將悟空看作是胡鬧的猴子,並無有心壓迫的念頭。
悟空在天上無事可幹,整天 “無事閒遊,結交天上眾星宿”,玉帝怕生出事端,便讓他去管蟠桃園。猴子管桃園的結果閉著眼睛也能知道,不久便是 “樹上花果稀疏,止有幾個毛蒂青皮的”。玉帝固然是用猴不當,而悟空監守自盜,恐怕沒有哪個上司能夠容忍。聽説蟠桃會不曾邀請自己,悟空又徑自前往,肆意享用佳肴異品,他的心思很顯然:你們不帶我玩,那就讓你們也玩不成!接著他又到兜率宮, “如吃炒豆相似”地掃蕩了太上老君的仙丹。悟空自知“這場禍,比天還大”,便 “使個隱身法逃去”。事件結局大家都知道:悟空被如來壓在五行山下,直到唐僧相救,前去西天取經。
胡適曾説《西遊記》是“一部很有趣味的滑稽小説,神話小説”,作者“並沒有什麼微妙的意思,他至多不過有一點愛罵人的玩世主義”。魯迅也説此書“出於遊戲”,“我們看了,但覺好玩,所謂忘懷得失,獨存賞鑒了”。他們不贊同“透過紙背去尋那‘微言大義’”,包括大鬧天宮在內的整部小説,只是讓人看了感到“好玩”而已。在較長時期裏,這是佔主導地位的意見。
用階級鬥爭理論詮釋《西遊記》始於上世紀五十年代,不過意見常不一致。就拿豬八戒來説,一些人認定這是 “新興市民”形象,更多人認為他是“農民小私有者的典型代表”,但具體分析卻又有分歧。或認為八戒有些 “小毛病”,但 “到底是個正面人物”;或認為他是“舊社會中一般俗人的肖象”,顯示出“私有者的可笑、可鄙以至可恨”;或因八戒當過天蓬元帥,故而是“原來闊過後來沒落的勞動者,原來是剝削者後來變為被剝削者的典型反映”。討論煞是熱鬧,八戒的成分卻一直定不下來。悟空的成分倒不難定:擁有偌大的花果山,平日大小猴們前呼後擁地服侍,定個地主並不為過。不過人們忽略了這一點,而是將天廷視為封建統治的象徵,大鬧天宮則證明孫悟空是反抗封建剝削與壓迫的鬥士。
問題好像得到了圓滿解決,可是如何對悟空後來的表現作階級分析卻成了麻煩。首先,他之所以能從五行山下脫身,是因為誠懇地為大鬧天宮向觀音認錯:“我已知悔了”,又向唐僧承認“犯了誑上之罪”,用悔過換來了自由。其次,悟空扯出齊天大聖旗號反叛時,牛魔王立即聲援,自稱平天大聖,可是後來悟空卻剿滅了牛魔王。以往都是悟空無奈時發出請求,天廷才出兵相助,這次卻是不請自來,可見早就在等機會拿下牛魔王。至於西行路上打殺的那些妖魔,其實都是不服天廷管教的反抗者。第三,悟空對有些妖魔是手下留情,金角大王、銀角大王是太上老君的燒火童子,青牛怪是他的坐騎,都殺不得,無底洞的老鼠精是托塔天王李靖的乾女兒,也不能殺。靈感大王每年要吃一對童男童女,可他是觀音蓮花池裏的金魚,便安然無恙地回去了,獅、象與大鵬將一個城池的人都吃盡了,可謂血債滔天,但獅、像是文殊、普賢的坐騎,大鵬是如來的親戚,悟空眼見他們離去也不出聲抗辯。死在悟空金箍棒下的是那些沒有後門,沒有裙帶關係的妖魔,而他們恰是純正的天廷反抗者。
這些事實原著裏都寫得很明白,於是就有人據此批評悟空。張天翼先生是首開其調者,他首先揭示天廷與妖魔爭鬥的象徵意義:“封建社會的統治階級與人民——主要是農民——之間的矛盾和鬥爭”。孫悟空反抗失敗後“投降了”,西行時“一路上和他過去的同類以至同伴作惡鬥,立了功”,成為封建統治者的一員。《西遊記》在批判胡適思想的運動中也被涉及:如果沒有反抗封建統治的農民起義,“孫猴子大鬧天宮這樣的神奇情節是不能虛構出來的”,而教育部頒布《中國文學史教學大綱》指導教材撰寫時,對評述 《西遊記》也有明確規定:“複雜社會生活與尖銳社會矛盾的反映──統治者對叛逆者的迫害(鬧天宮的起因與後果)……”指導意見只集中于大鬧天宮的反抗性,對張天翼先生提出的悟空皈依正道、鎮壓同類的現象不置一詞,因為沿這個方向討論,悟空就得戴上“叛徒”帽子,大鬧天宮的反抗性也會受到損害。孫悟空畢竟是深受大眾喜愛的文學人物,形象之正面已不可動搖,更何況後來又有“金猴奮起千鈞棒”詩句的傳誦。
上世紀八十年代,又有人重提悟空是叛徒的話題,認為作者宣揚“封建統治是天經地義的,永恒的”,悟空“為起義農民樹立了一個‘改邪歸正’的榜樣”。不過更多人卻在反省,用階級鬥爭理論去套神話小説,“顯然是一種穿鑿附會”。幾十年來, 《西遊記》主題被定為反抗封建剝削與壓迫,如今不再用階級鬥爭理論比附,立刻就出現了個新問題:作品的主題究竟是什麼?
新的轟轟烈烈的討論開始了,1990年至2018年,主題説至少有102種表述,按類歸併後約有四十種,其中有些相當有趣。如認為《西遊記》主題是“修心證道”,其情節都是唐太宗修煉時生理、心理的某一部分,據説這解釋“為人體生命科學的發展開拓了一個廣闊的前景”。有人認為主題是王陽明的“致良知”,唐僧師徒一路西行, “無不是在‘格物’無不是在‘正念頭’”。更有人提煉出反腐倡廉的主題: “以醜惡鑄造涵蓋廣闊的匡風巨鏡,教化世人鑒醜而斂行止”。各種西方文藝理論也都用上了,如用桑塔亞那的理論分析八戒形象,用弗洛姆的觀點對玉皇大帝定位,用卡西爾的論述解釋作品內容的複雜等等。年復一年,新主題不斷涌出,而此現象又得到肯定:“主題的難解性像一塊巨大的磁石吸引著人們進行孜孜不倦的探究”。《西遊記》主題的討論,竟被弄成了哥德巴赫猜想。
孜孜不倦地尋找主題源於慣性思維,從小學一年級開始就學著給課文提煉中心思想,經過十幾年培訓,作品得有個主題似已是天經地義。然而,即使給短篇故事提煉主題也不容易。“孫悟空三打白骨精”裏,悟空不顧唐僧念緊箍咒,堅持打死白骨精,主題當是除惡務盡;可是唐僧諸人看不出眼前就是妖怪,而悟空火眼金睛一眼識破,這豈不是透過現象看本質?一個情節尚且如此,整部書的主題就更沒法説了。問題出在“主題”這個概念的使用範圍,先有人們對作品中心思想的看法常常一致的現象,然後才有 “主題”概念的抽象,因此它只適合於人們看法一致的作品,而主題歸納歧義迭出的《西遊記》,並不在“主題”概念的覆蓋範圍之內,即還是應該贊同胡適、魯迅將它歸為無主題。如果文學研究中對使用的概念能仔細辨析,無謂的爭論大概可少些吧。
作者:陳大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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