烽火中,一所中學的七千里跋涉
編輯: 張旭 | 時間: 2020-09-04 09:58:12 | 來源: 光明日報 |
作者:馬力(中國散文學會副會長)
蜀道岩崖,冰冷,堅硬,亮出獰厲的戟刃刺向大西南的天空。1938年夏,溯長江而上的日寇逼近武漢,剛從齊魯大地遷至湖北鄖陽、均縣的山東聯合中學的三千多名師生,順著秦嶺南坡向這片危峭的群山走來,朝西南腹地流亡。他們要在那裏落腳,安放平靜的課桌。一路向西,林莽叢生的深山老峪,他們越過,水急浪高的河谷江灘,他們涉過,清冷死寂的荒舍野店,他們宿過,在豫中、鄂西、陜南的土地留下深深淺淺的足痕。近半個中國的山川,因這行走,刻下頑強的印跡。今人向歷史投出目光,仍能遙想這次中國教育史上的悲壯遠足。
插圖:郭紅松
漫漫征途磨礪著靈魂,艱危時世中的師生認定一個道理:只要心中有光明,世界就不會黑暗
七千里長途中,這些不願做亡國奴的“不屈的一群”,在饑寒中迎送漢江的淒風,忍耐巴山的苦雨,又越過劍門,在蒼莽的雲煙裏行進。戰時的穹蒼,荒敝的大地上騰起濃烈的塵煙,遮去蔚藍的天光。生活的困苦,過早地降臨到烽火中的少男少女身上。感受時代病痛的他們,仍然頑強地向前邁動雙腳。1939年春天,望見寬曠的成都平原的那刻,一張張疲憊的臉上泛起欣慰的笑意。無數眼眸裏,喜悅的淚光盈盈閃爍。挽緊手臂的他們,撣去襟袖上的浮埃,莊嚴的注視中,看那“國立第六中學”的校牌在抗戰的大後方挂起。改換的校名,昭示著新的開始。這個時候,滿身風塵的他們,回望多艱的長路,耳畔猶響著河邊、田埂、山坡、樹林間一陣高一陣低的誦讀聲,默默懷念被饑寒、癘疫和湍流奪去生命,永遠葬在路上的同學。這些初諳世情的學生,第一次覺出了內心的疼痛,意識到抵達一個確定的目標須得付出沉重的代價。
竹杖芒鞋的師生,做著地理的跋涉,穿行的是兀立於途程上的莽莽關山。
隨校遠徙的隊伍中,有二百多名山東省立濟南第一中學的學生,十幾歲的孩子,在遷轉中開始了人生的攀越。支撐這攀越的,是鐵一樣的信念。他們從校長孫維岳、國文教師李廣田的臉上,看到了堅毅的神情。在漢江邊的呂河口,疊涌的浪頭像匹匹揚鬃的烈馬,脫開韁似的狂奔著。兩隻大船逆水而上,船身承載很重,粗壯的漢子奮力拉著縴繩,在石灘上彎身前行,淋漓的熱汗滴在赤腳踏著的砂礫上,而意氣卻是那麼昂揚,因為運送的是抗敵的軍火。師生們霎時受到感奮與促動。李廣田的心潮一陣翻騰:“真的,這是我們的大船啊,因為那是為了保衛我們的國族,而在艱難的運輸著,是為了打退我們的敵人,而在艱難的運輸著。我們的民族,也正如這大船一樣,正在負載著幾乎不可勝任的重荷,在山谷間,在逆流中,在極端困苦中,向前行進著。而這只大船,是需要我們自己的弟兄們,尤其是我們的勞苦弟兄們,來共同挽進。”他和學生們呼喊著,仿佛一陣急驟的風雨似的衝上前,大大小小的手掌一起握緊了縴繩,“我們只是共同拉著,我們的肩並著肩,踵接著踵,有時互相攙挽,有時互相扶持,我們擰成一個力量向前邁進”。這是作為詩人、散文家的李廣田寫在《西行記》中的文字。他和學生的血脈裏,奔淌著紅熱的血。學生的快樂會使他快樂,學生的笑聲會引來他的笑聲,閃閃的陽光,在師生們的眼前照出一片明艷,猶如看到勝利的曙色。
“我們一路沿著漢水,踏著山腳前進著。我們的歌聲,和著水聲,在晴空之下徹響著”,豪邁的意氣,飛揚的神采,這哪是淒楚的流離,這是勇壯的行軍。入川路上,學校的狂飆劇團唱得最多的,是《義勇軍進行曲》,是《我們在太行山上》,還有《伏爾加河船夫曲》。陜南、川北數十個縣鎮的古廟前,街巷間,河壩旁,都成了搭臺演出的場所。悲淒的家殤、深重的國難前,激越的高歌消弭了痛苦的心境。漫漫征途磨礪著靈魂,艱危時世中的師生認定一個道理:只要心中有光明,世界就不會黑暗。歌唱般行走的他們,用意志鋪築了一條飛閃著理想光芒的大道。每人心中都升著一顆太陽,曲折的前路在眼底明亮起來。
多項教學科目中,文學課程特別顯出它的特色。從這裡走出的學生,詩化的心靈永遠向著陽光
國立六中的本部紮在綿陽城內,下設四個分校:一分校在梓潼,二分校在德陽,三分校在新店子,四分校在羅江。羅江城裏的文廟、城隍廟和陜西館,辟為校園。四分校的班底,就是山東省立濟南第一中學的學生。“抗戰不忘讀書,讀書不忘救國”成了踐行的校訓。戰氛日熾的情勢,呼喚戰鬥的文學,因此,多項教學科目中,文學課程特別顯出它的特色。簡陋的教室,培養了文學志向,從這裡走出的學生,詩化的心靈永遠向著陽光。每當晨曦透出雲層,窗紙微微泛白時,李廣田作詞、瞿亞先作曲的濟南一中校歌便充滿生氣地響起:“我們是紫色的一群/我們是早晨的太陽/我們是迎日的朝雲/我們是永久的少年人。”昂奮的旋律迴旋著,激蕩胸臆。校內的“鐵流”讀書會、“野火”壁報社,幫助他們確立了心靈方向。老巷深處的破廟舊館,孕育著明天的夢。
篤志文學的教師,做著創作的跋涉,逾越的是聳峙於世路上的重重險阻。
抗日初期,避亂異鄉的困頓與艱窘,係住了李廣田的靈魂。對政治現況的憤懣,對祖國前途的焦慮,使他的授課充滿憂患意識。面對日益加深的民族矛盾和階級矛盾,革命理論成了滋潤心田的甘露。靜夜中,李廣田在油燈下研讀,細小的燈芯放出微亮的紅光,轉瞬化成抗敵的激情熱烈地燃燒,他以奮起的姿態撲向光明。從李廣田那時的作品裏,聽得見救亡圖存的疾呼,看得見針砭濁世的嚴詞。因此,卞之琳稱他的散文“言語中自有戰鬥性”。這招來某些人的非難與忌恨,逃脫不開的厄運很快逼臨:教職遭解,被迫離開四分校。此時,李廣田沒有陷入消沉,卻用充溢哲學意味的詩句消解心頭鬱積的牢愁。搏擊生命風浪的他,心決不會叫尖硬的現實碰碎。辭行那天,熟悉的山水靜靜地相送,依戀的目光默默地投來,護佑他一去難返的遠行。
懷著複雜心情告別羅江後,經卞之琳介紹,李廣田去了敘永,到西南聯大分校任教,開始了五年的聯大生涯。
那個春天,一同遭到校方解聘的,還有陳翔鶴。乍聞這消息,他的心立時一沉,很快就淡定地壓住了怒氣。苦難的年代鍛造堅強的靈魂,無可奈何的傷心之言在陳翔鶴嘴上也是聽不到的。新文化運動中,身為沉鐘社的重要成員,風濤中頑韌、誠實的掙扎早已歷練了他。
塵路茫茫,李廣田、陳翔鶴毫無畏葸。新的人生跋涉在遠方等待,他倆邁開沉毅的步子迎了上去。果敢與決絕,來自滾燙的誓願——守護教育良心,深懷文學抱負。
人是難以超越時代的,而這些經歷磨難的知識分子,擔承著所處時代賦予的使命,傾注心力讓那段極易淪為蒼白的光陰變得豐盈,變得多姿,變得壯美。那一代中,産生了一批如羅曼·羅蘭所説“只是靠心靈而偉大的人”。
永載光榮記憶的校史館,像一尊昂仰的碑碣,高高矗立在江波映襯的玉京山上
八十個冬春,逝水似的過去了。羅江城的衢巷間,早已難覓四分校的故址。世事遷流繁變,改換了曾識的舊貌。不忘這段史實的人,擇地建起一座國立六中羅江四分校校史館。對於往昔的紀念,落在一木一石上。患難中凝成的堅卓意志,衝破歲月和地域的阻隔,成為各個時代、各個民族共同的精神遺産。這裡雖然不是從前真正的校園,卻彌散著當初的親切氣氛,長久暌離的人也能意識到彼此的存在。
校史館築在臨江一座名為“玉京山”的峻極處。山有一點險,傍水的崖石,叫誰劈了一刀似的,直直地斷下去,一團傲氣,端詳得深了,戰時學子的錚錚風骨猶可呈現出來。密實的青瓦罩嚴兩坡水的屋頂,像是貼上層層鱗片,南北坡面在飾花的正脊處斜垂,出檐遮住門窗前一道漆柱排立的長廊。白墻壁、黑欄杆,敷色古樸,在四圍環簇的樓台中,倒有一種不凡的氣象。校園生活的痕跡消失在時間深處,喚起人們記憶的唯有這樸素的雙層樓屋。這座能夠讓人在追憶中遙聞書聲、歌聲與笑聲的建築,恰能表現抗戰歷史的一個真實側影。我從這一個房間望到那一個房間,午後的日光照來,把屋內耀出一片燦亮,就覺得李廣田、陳翔鶴、方敬這三位教學的主角,仍在講臺上口授指畫,在排排課桌之間走前走後,慈藹的目光落在一張張比花朵還艷的面龐上。僻陋的鄉間學舍中,傳道授業的他們抱定心願:要使戰時的教學充滿時代意義,也要叫孩子們在愛的眷注下成長。赤子之心堅定地向著未來的中國。
烽火中的跋涉,讓師生們一齊找到了心靈的相契點。很長的日月過去了,許多走近這裡的人放輕腳步,在靜靜的窗口前停住身子。窗欞上的玻璃反射著熾亮的光線,仿佛從心裏閃出來的,如同教師們當年灼灼的眸光,前來的人便用眼睛送出敬意。這中間的多位老者,曾是四分校的學生,儘管在風煙中走散,卻沒忘卻自己的出發地。每次回來,都會讓深切的追懷撩起美好的感受。心靈的光束下,封凍的記憶慢慢融化。
李廣田寫過一篇悼念朱自清的文章,中間有這樣幾句:“朱先生總在不斷地進步中。他不但趕著時代向前走,也推著時代向前走;他不但隨同青年人向前走,也領導青年人向前走。”此種楷模的力量,在四分校多位教師的作為上一樣顯示著。
我知道,李廣田、陳翔鶴、方敬幾位教師永遠回不到這裡了,留存的形象和作品卻要勝過尋常的歸來。或許他們從來不曾離開。只要看看擺放的胸像或者照片,還有展陳在櫥櫃裏的作品集,你便覺得,他們並未向昨天告別,一切都是新鮮的,沒有成為往事。每當夜色深了,遊人的影子也已遠去,四圍漸漸安靜下來,他們就會坐回亮燈的桌前,拿起筆,接著寫起各自的小説、散文或詩歌,在文字中展開對板蕩時代的描述。心的陣陣搏動,在寥廓夜空迸響巨大回聲……我的這些非現實的想像能滿足情感的渴求,它浪漫,所以也詩意。這種美好的感覺,只有夢裏才有。在跟胸像與照片的對視中,我和他們用眼神交流著。潮潤的空氣纏繞著思想的羽翼,無邊的夜色裏,恍若顫響一種聲音,心靈的聲音。那個瞬間,包圍我的只有暖暖的暗示:自己是和他們在一起。我好像能感應到熟悉而溫煦的氣息,聽見從胸膛發出的響亮的心跳。年月遠去,只有他們選擇堅守,並使生命常青。
李廣田、陳翔鶴和方敬,是落在這片多情土地上的籽粒,扎了根,吸吮甘甜的汁液;開了花,搖動鮮麗的光影;吐出香,化成夢中的希望,幽微地飄散于赤熱的心野。教學之餘,他們用堅韌的創作,在人生的世界和文學的世界幻出燦艷的光彩,證明一個文化古國的精神傳統,是不會被災厄滅絕的。
他們的創作,留著羅江的影跡。淺水準沙的旁邊,泊岸的點點船隻,碧油油的菜園,到處流水成渠的稻田,加上南門外高丘上孤峙的塔身,瀕水一望,江城景色與物事,提供了新異的創作靈感和美妙的文學情境,後人能夠從他們的文字中找到這座川西縣城的影子,發現創作同這片熱土的聯繫。大西南的現代文學珍藏裏,有他們留下的經典。經典之所以不朽,在於它經過閱讀的檢驗,更因其奠定了無數新作品的基礎。一棵根系發達的樹,足可衍生蓊鬱的森林。
陳翔鶴、李廣田和方敬鼓勵西遷來此的山東學生把流轉過程寫出來,不使這些珍貴的親歷一天天遙遠、模糊,最終被時間覆蓋,也可説不讓此次西行的印跡隨流年湮沒。學生們照做了,記下發生於轉徙途上的故事,並且編印成十萬字的文集《在風沙中挺進》。翔實、厚重的記載,依憑語詞的力量,將記憶的碎片連綴成一個結實的整體,進入公眾視野。陳翔鶴為這部珍貴的史述撰序:“這十七位作者,是‘已經睜開了眼睛’,以後要再使他們閉上眼睛,那一定是頗為困難的了。”從這字句裏,讀出的仍是沉鐘社的勃勃意氣。
“羅江”縣名的出現,是能夠從一條瑩澈江流上找來一些根由的。江之源,可溯至龍門山脈的濘灅二水,流到城北雲蓋山下,聚而傍城南去,鱗波脈脈,輕漾如羅紋。意境之美,真是“清淡中姿媚躍出”。明秀的山水,最宜散文那般去誦讀,詩歌那般去吟咏,看一眼,腹中就儘是錦繡了。我浮想得出,往來川陜道上的卞之琳、周文、沙汀每從羅江過身,和李廣田、陳翔鶴、方敬這幾位呼吸過未名湖畔空氣的北大學人朝著川西勝概拍欄而歌的情景。諸君當然會談起延安,為抗日根據地的新貌欣然動情;而在李廣田和卞之琳那裏,憶起漢花園中的讀書歲月,淚光閃動的一刻,大約會喚出何其芳的名字。
此刻,在同一片天空下,我也望著凝碧的江身,澄明的波影向遠方飄去。靜默的水流在心胸激蕩著大江大河那般浩瀚的氣勢。比起從前,跨江的太平廊橋新葺過,亭閣的翹檐下,鄉民絡繹過往,飛出陣陣談笑,江景因之妖嬈。往事悠悠地來,又悠悠地去,故人的音容卻愈覺清晰了。半空中恍若輕響著歌聲,戰時的歌聲。
賀敬之曾這樣講:“國立六中是我少年流亡時期的母校,是我奔赴延安的出發地。”在賀敬之和他的同學眼裏,永載光榮記憶的校史館,像一尊昂仰的碑碣,高高矗立在江波映襯的玉京山上。繁茂的山林把它深情地擁在懷裏,仿佛清湛的水浪托舉遠航的桅帆。銀白的帆影飄閃著,撩起那麼多的憶想,那麼深的意緒,那麼濃的情愫。凝望它的人,聽見了歷史走過的聲音,會在心裏輕輕哼起昔日的校歌,宛似回到逝去的年代,感觸一顆顆靈魂的跳蕩。
創造的洪流向前奔涌,挾著沉雄持久的浪聲,匯入歷史的巨瀾。無論什麼時候,你來到這裡,都會看見先行者憑藉強大的民族自信創造的文化精粹,每天放射出新的光華。前輩抵達了事業的盡頭,也刻下新起點的標識,召喚後人向尚未開闢的領域拓進。永無休止的跋涉,註定伴隨奮鬥者的一生。
深深的皺紋會減去韶秀的風華,你依然確信,世上終歸有耐得過時間的東西,那是在流光中盛開的花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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