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板橋家書的溫情

作者:胡發貴(江蘇省社會科學院哲學研究所研究員)

 

鄭板橋為“揚州八怪”之一,以書畫名世,時人讚其詩、書、畫為“三絕”。但他自己似乎並不陶醉於此,覺得寫字作畫只是“供人玩好的俗事”而已;他看重的是自己寫給堂弟鄭墨等親人的家書,曾不無自得地説:“板橋十六通家書,絕不談天説地,而日用家常,頗有言近旨遠之處。”確實,板橋最深情而有意味的文字在此,而其間最動人心弦、亦令人回味的是其諄諄告誡親人的“做個明理的好人”:“夫讀書中舉中進士作官,此是小事,第一要明理作個好人……使二婦人知愛子之道在此不在彼也。”

 

何謂“明理作個好人”?從其家書來看,大致有以下要義。

 

其一,為人要忠厚。做人忠厚,是鄭板橋家書的基調。他在給鄭墨的信中説:“余五十二歲始得一子,豈有不愛之理!然愛之必以其道,雖嬉戲頑耍,務令忠厚悱惻,毋為刻急也。”“我不在家,兒子便是你管束。要須長其忠厚之情,驅其殘忍之性,不得以為猶子而姑縱惜也。”

 

所謂忠厚之情,正是“殘忍之性”的反面,即強調為人行事厚道而不刻薄,溫情而不冷漠。於此板橋家書中有細緻的觀察與勸誡:“家人兒女,總是天地間一般人……凡魚飧果餅,宜均分散給,大家歡嬉跳躍。若吾兒坐食好物,令家人子遠立而望,不得一沾唇齒;其父母見而憐之,無可如何,呼之使去,豈非割心剜肉乎!”“均分散給”之囑固是小事,但顯示出對他人境況充滿善意的同情,並著意在日常生活中涵養不忍一人向隅的同情與仁愛之心。

 

尤為難得的是,板橋還著意要求家人要以特別體恤和尊重他人的方式來“均分散給”,絕不能傷人自尊:“每見貧家之子,寡婦之兒,求十數錢,買川連紙釘倣字簿,而十日不得者,當察其故而無意中與之。至陰雨不能即歸,輒留飯;薄暮,以舊鞋與穿而去。彼父母之愛子,雖無佳好衣服,必制新鞋襪來上學堂,一遭泥濘,複製為難矣。”所述之細微,關切之周致,倍顯板橋的溫情和仁意;“當察其故而無意中與之”,是要求家人低調地行善,力戒施捨之態,不要張揚,而應當作不經意間的尋常扶助。這一良苦用心的精髓無疑正是做人的忠厚淳樸,尊重與體恤他人,特別是底層窮苦之人。這一意緒在其家書中,可謂比比皆是。如他囑咐老弟要厚待農夫:“我想天地間第一等人,只有農夫,而士為四民之末。”“愚兄平生最重農夫,新招佃地人,必須待之以禮。彼稱我為主人,我稱彼為客戶,主客原是對待之義,我何貴而彼何賤乎?要體貌他,要憐憫他;有所借貸,要週全他;不能償還,要寬讓他。”強調的都是要溫情地對待農夫佃民,要家人多為他們著想,體諒其難處和苦處。

 

其二,為人應懷惻隱之心。板橋認為這是做一個明理好人的重要德性。在其家書中,常常可以讀到他情不自禁為苦難鄉親“落淚”的文字:“可憐我東門人取魚撈蝦,撐船結網,破屋中吃秕糠啜麥粥,搴取荇葉蘊頭蔣角煮之,旁貼蕎麥鍋餅,便是美食,幼兒女爭吵,每一念及,真含淚欲落也。”為接濟這些窮鄉親,家書中他曾要求鄭墨在寒天裏常備“一大碗炒米”:“天寒冰凍時暮,窮親戚朋友到門,先泡一大碗炒米送手中,佐以醬姜一小碟,最是暖老溫貧之具。暇日咽碎米餅,煮糊塗粥,雙手捧碗,縮頸而啜之,霜晨雪早,得此周身俱暖。嗟乎!嗟乎!”這般“暖老溫貧”的殷殷教誨,其背後是仁者的不忍人之心,其間的溫情與仁意,躍然紙上,令人心動。事實上,板橋一生樂善好施,“橐中數千金,隨手散盡,愛人故也”,其間就包含對窮鄉親的赒濟。有次在家信中,他曾特意要求其弟:“汝持俸錢南歸,可挨家比戶,逐一散給,南門六家,竹橫港十八家,下佃一家,派雖遠,亦是一脈,皆當有所分惠……務在金盡而止,愚兄更不必瑣瑣矣。”文中“金盡而止”的“瑣瑣”囑示,恰顯示其矚望家人愛親愛鄰,繫念貧寒,樂善好施,常懷惻隱之心。

 

其實,不僅對鄉親如此,甚至對盜賊,板橋也提示家人應予同情與寬恕。一次家中被盜後,他在給兒子鄭麟的信中説:“賊應繩法,不報官,小心門戶可矣。念彼迫於饑寒,不得已鋌而走險。不偷農家偷宦仕,蓋有道之盜。”他還曉喻兒子:“與其農家被竊,寧使我家被竊。”在給弟弟的信中,則頗幽默地囑咐:“不知盜賊亦窮民耳,開門延入,商量分惠,有甚麼便拿甚麼去;若一無所有,便王獻之青氈,亦可攜取質百錢救急也。”文雖有點戲謔,但卻一再強調“盜賊亦窮民耳”,也由此反復叮嚀家人要善待他們,不要從禮法的角度痛加羞辱,而是應從其生活的不幸境況,給予符合人性的諒解和寬容。板橋骨子裏涌動著一種深深的惻隱之情,悲憫窮民,同情苦難,紓解不幸,所以在他心目中的“好人”,必然是富有同情心的,他期待家人做這樣的好人。

 

其三,為人應有護生之意。鄭板橋心目中的“明理好人”,還有一項特別的品質,就是對生命的摯愛與敬畏,應有一顆護生好生之心。他在家書中曾鮮明地表達過,他非常排斥養鳥:“平生最不喜籠中養鳥。我圖娛悅,彼在囚牢,何情何理,而必屈物之性以適吾性乎!”顯然在板橋看來,“籠中養鳥”剝奪了鳥的自由,傷害了它們自由飛翔的天性;更令板橋不能接受的是,人類何以“屈物之性以適吾性”,以害物來悅己。板橋説他是很愛鳥的,但愛鳥應有道,應以滿足、豐盈鳥的本性來展現生命的美好。他在信中又寫道:“所雲不得籠中養鳥,而予又未嘗不愛鳥,但養之有道耳。欲養鳥莫如多種樹,使繞屋數百株,扶疏茂密,為鳥國鳥家,將旦時,睡夢初醒,尚展轉在被,聽一片啁啾,如《雲門》《鹹池》之奏。”

 

生物的自由不可剝奪,其生命更應珍視。板橋就堅決反對把小生物當成兒童的玩具,以致成為摧殘、蹂躪的犧牲品。他這般告誡家人:“至於發係蜻蜓,線縛螃蟹,為小兒頑具,不過一時片刻便折拉而死。夫天地生物,化育劬勞,一蟻一蟲,皆本陰陽五行之氣姻蘊而出。上帝亦心心愛念。而萬物之性人為貴,吾輩竟不能體天之心以為心,萬物將何所托命乎!”在板橋看來,萬物都是天地生生大德的産物,同本于五行之氣,理應敬畏扶助;即使是有毒有害之生物,也不應妄殺,遠避之可也;信中板橋還特別強調,作為萬物之貴的人,更應踐行天地好生之德,做推動天地生生不已的踐行者和表率。本此理念,鄭板橋一再申戒老弟,要他教育子女珍生護生,不可“殘物之命”:“蜘蛛結網,於人何罪,或謂其夜間咒月,令人墻傾壁倒,遂擊殺無遺。此等説話,出於何經何典,而遂以此殘物之命,可乎哉?可乎哉?我不在家,兒子便是你管束。”文中的“管束”,即是不得“殘物之命”,應愛惜生靈。

 

對生命的敬畏和愛護,可謂是鄭板橋家書的靈魂。他一再強調讓家人做個“明理的好人”,實質上是力主涵育一顆“親親仁民愛物”的仁者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