歐、蘇風神與金代四六文創作

作者:張興武(杭州師範大學人文學院教授)

 

金代四六研究,既要面對元承宋統而排斥遼、金的偏頗史觀,也難擺脫反駢重散的文章價值理念,故迄今涉足者殊少。清人謂“自靖康之難,中國文章載籍,捆載入金源,一時豪俊,遂得所師承”,復雲“金之奄有中原,條教詔令,肅然丕振,故當大定以後,其文章雄健,直繼北宋諸賢”,皆非虛語。事實上,中原文化的廣泛傳播的確為金源文壇的興盛提供了可能,而北國駢辭與南宋四六藻儷竟爽的藝術契機也隱含其中。雖説宋金對峙,風俗各異,但歐、蘇文脈的北向延展,卻造就了金代四六明暢疏朗的風韻與體格。

 

 

金雖用武得國,一代製作卻能自樹于唐、宋之間;歐陽修“以文體為對屬”,“不用故事陳言”,無疑為金源文臣的四六文撰寫樹立了榜樣。從《金文最》《金文雅》所收的制誥表疏來看,金國詞臣紹繼歐公文法者不計其數。

 

章宗朝主盟文壇的黨懷英,不僅“放浪山水間,詩酒自娛”的灑脫情態宛如歐公,其文亦“似歐公,不為尖新奇險之語”。趙秉文嘗曰:“故翰林學士承旨黨公,天姿既高,輔以博學,文章衝粹,如其為人。當明昌間,以高文大冊,主盟一世。公之未第時已以文名天下,然公自謂入館閣後接諸公遊,始知為文法以歐陽公之文為得其正。信乎,公之文有似乎歐陽公之文也。”黨公四六如《請照公和尚開堂疏》所謂“馳求者,將頭覓頭;演唱者,以指喻指。世道交喪,源流益微。故對病用藥,須賴良醫;而運斤成風,必歸善斫”云云,句式變化灑脫自然,用典無跡,師承歐公文法的痕跡極其明顯。章宗嘗稱“近日制詔惟黨懷英最善”,其審美判斷,或許正反映著一代風氣。

 

《金史》所載“歐公體”表疏文字頗多,其作者才學或不夠富贍,辭採亦稍乏宏麗,但“以文體為四六”的姿態卻一脈相承。如金世宗將幸金蓮川,梁襄上疏極諫曰:“臣聞高城峻池,深居邃禁,帝王之藩籬也;壯士健馬,堅甲利兵,帝王之爪牙也。今行宮之所,非有高殿廣宇城池之固,是廢其籓籬也。挂甲常坐之馬,日暴雨蝕,臣知其必羸瘠矣;禦侮待用之軍,穴居野處,冷啖寒眠,臣知其必疲瘵矣。”雖然是偶對駢辭,卻能盡顯“古文”韻致。另據《金史·韓玉傳》載,大安三年,都城受圍,華州李公直謀舉兵入援。韓玉“恃其軍為可用,亦欲為勤王之舉,乃傳檄州郡雲:‘事推其本,禍有所基。始自賊臣貪容姦賂,繼緣二帥貪固威權。’又雲:‘裹糧坐費,盡膏血于生民;棄甲復來,竭資儲于國計。要權力而望形勢,連歲月而守妻孥。’又雲:‘人誰無死,有臣子之當然;事至於今,忍君親之弗顧。勿謂百年身後,虛名一聽史臣。只如今日目前,何顏以居人世。’”檄文之作貴在鋪陳利害,感動人意,作者多重事典,以彰博學;然韓玉所撰義正詞嚴,不為事典所累,披肝瀝膽,直以氣勢取勝,可謂深得歐公風神。

 

何焯嘗雲:“歐公四六,對屬流轉,變化有如彈丸,而矯枉已過,學之太枯,不若子瞻尚多風致。”然黨懷英等人取法歐公,所撰表疏檄文以理為辭,曲盡情事,屬對自然,並無偏枯之弊,是知善學者方能得其師也。

 

 

宋金時代在“蘇學盛于北”的潮流激蕩下,東坡四六在北中國地區的影響頗為深廣,袁桷稱“金源諸賢只此一法”,錢謙益謂金國文臣“鹹知規摹兩蘇”,皆謂此也。

 

蘇軾善用經史原句,以散文長句構為偶對,敘事達意略無艱難牽強之態,這種“出於準繩之外”的四六文法,得到了完顏素蘭、王寂、趙可、王庭筠、周昂、李俊民、趙秉文、王若虛及元好問等金源文臣的膜拜與傚法。趙秉文稱蘇軾為“坡仙”,謂“南宮玉堂鬢成絲,鴻文大冊帝載熙。入海簸弄明月璣,歸來貌悴文益奇。荒墳不朽骨與皮,何況聞望江河馳。壁間倏睹軒鬚眉,無乃示吾橫氣機。裹糧問道往從之,人言畫圖君絕癡”。更有甚者,他還自比于東坡之子,謂“小坡著號似前身”,崇仰之情深切不疑。史載“正大九年正月,汴京戒嚴,上命秉文為赦文,以布宣悔悟哀痛之意。秉文指事陳義,辭情俱盡”。同年三月“草《開興改元詔》,閭巷間皆能傳誦,洛陽人拜詔畢,舉城痛哭,其感人如此”。“秉文之文長于辨析,極所欲言而止,不以繩墨自拘”。類似説法絕非向壁虛構,觀《滏水集》所載四六,從容嫻雅,能化古人原句以成偶對,如“以生民為心,不以細故而忽生民之命;以天下為度,不以私忿而傷天下之功”等,可謂取法東坡之鐵案。王若虛亦為蘇軾崇拜者,嘗謂“東坡之文,具萬變而一以貫之者也,為四六而無俳諧偶儷之弊”。他甚至不能容忍任何的詆蘇微詞,如《文辨》曰:“邵公濟雲:歐公之文和氣多,英氣少;東坡之文英氣多,和氣少。其論歐公似矣,若東坡,豈少和氣者哉!文至東坡,無復遺恨矣。”虔誠的景仰必然會轉化為文脈傳承的內在動力,其所撰駢語以散句為對屬,灑脫自然,深得東坡四六格法,“身雖寒而道則富,貌若鄙而心甚妍。庸夫孺子,皆得易而侮;王公大人,莫不知其賢”云云,即其顯例。

 

元好問乃金末巨擘,他“崛起黨、趙之後,器識超拔,始不盡為蘇氏余波沾沾一得”,而四六創作仍未離東坡軌轍。觀其所撰《擬賀登寶位表》《擬立東宮詔》《擬除樞密使制》及《擬御史大夫讓樞密使表》等,散句長對,不貴事典,較之東坡四六,雖肌理稍粗,然氣韻所存,亦不負“從公把犁[~符號~]”之深衷。《金文最》所輯四六齣元遺山手最多,其疏朗韻致可與東坡四六相媲美者比比皆是。

 

有金一代以東坡為楷模的四六名家難以計數,如王寂文章“博大疏暢,在大定、明昌間卓然不愧為作者”,“體格亦足與滹南、滏水相為抗行”,其《謝帶笏表》等四六文直率坦蕩,可謂師法東坡之鐵案。再如趙可“博學高才,卓犖不羈。天德、貞元間有聲場屋。後入翰林,一時詔誥多出其手,流輩服其典雅”;李俊民“文章典贍,華實相副,字字有源流,句句有根柢,格律清新似坡仙”。他如王若虛舅氏周昂、章宗朝應奉翰林文字王庭筠等,皆奉蘇軾為“仙”,四六之作步趨東坡繩尺,文法淵源亦有自來者。

 

 

四六文的興盛與“詞科”設置關係密切。金章宗明昌元年(1190)始設“宏詞科”,應試者須“試詔、誥、章、表、露布、檄書,則皆用四六;誡、諭、頌、箴、銘、序、記,則或依古今體,或參用四六”。其法倣照趙宋詞科,目的是改善“翰林舊人少,新進士類不學,至於詔赦冊命之文鮮有能者”的金源結構。然同樣是以四六為題遴選“非常之士”,金代“宏詞科”應試者偏重唐宋名家之作,如章宗明昌二年(1191)四月,“學士院新進唐杜甫、韓愈、劉禹錫、杜牧、賈島、王建、宋王禹偁、歐陽修、王安石、蘇軾、張耒、秦觀等集二十六部”,明昌七年(1196)十一月,“詔新定學令內削去薜居正《五代史》,止用歐陽修所撰”。而與之同時,南宋詞科名家則以楊億、夏竦、王珪、元絳、王安石、王安中、汪藻、孫覿、翟汝文等人的四六文為撰述法式,應試之作必得“格律精嚴,一字不茍”;南北異風,更能彰顯歐、蘇文脈北向延展的可貴。

 

據現有資料,金代中選“宏詞科”者有盧元、郭黻、周詢、張復亨、史公奕、李獻能、梁持勝、魏摶霄及毛安節等,他們多以應奉翰林文字,承擔著代撰“王言”的使命。如史公奕“程文極典雅,遂無繼之者。累遷著作郎、翰林修撰、同知集賢院”。李獻能“苦學博覽,于文尤長于四六”,“在翰院,應機敏捷號得體。趙秉文、李純甫嘗曰:‘李獻能天生今世翰苑材。’故每薦之,不令出館”。梁詢誼“文章豪放,有作者風。既擢第,復舉宏詞,為應奉翰林文字”。詞科之設關涉金源四六的振興,乃可知也。

 

在崇尚歐、蘇的文化背景下,金朝“宏詞科”的考官們雖亦明確“史書實錄、制誥王言,決不可失體”,但更看重歐、蘇文章的經典示範價值。所謂科舉之文“辭欲其精,意欲其明,勢欲其若傾,故必探《語》《孟》之淵源,擷歐、蘇之菁英,削以斤斧,約諸準繩。斂而節之,無乏作者之氣象;肆而馳之,無失有司之度程”,即謂此也。據劉祁《歸潛志》載:“貞祐初,詔免府試,而趙閒閒為省試,有司得李欽叔賦,大愛之。蓋其文雖格律稍疏,然詞藻莊嚴絕俗,因擢為第一人。擢麻知幾為策論魁。於是舉子輩譁然,愬于臺省,投狀陳告趙公壞了文格,又作詩譏之。臺官許道貞奏其事,將覆考,久之方息。俄欽叔中宏詞科,遂入翰林,眾始厭服。正大中,欽叔復為省試,有司得史學優賦,大愛之,亦擢為第一,於是舉子輩復大噪。蓋史之賦比李尤疏,第以學問詞氣見其為大手筆。又賦中多用禽獸對屬,眾言‘何考官取此賦為魁?蓋其中口味多也’。又曰:‘可號學優為百獸家。’俄學優對廷策中之,議者亦息。”毫無疑問,趙秉文和李獻能的好惡取捨,清晰透露著詞科程文能“擷歐、蘇之菁英”的真實情狀。

 

金代文壇英才輩出,篇章之富兼備眾體,歐、蘇文法的垂范與引領絕不以駢、散為限。文學史家獨重“古文”,以為金人仰慕二公者唯在於此,不免偏頗。假使沒有歐、蘇文脈的北向延展,金源一代“朝廷典策、鄰國書命”能否“粲然可觀”,誠有可疑。

 

《光明日報》( 2020年11月16日 13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