食物考古:正確認識人類的飲食歷史

作者:陳勝前(中國人民大學歷史學院教授)

 

理解人有許多角度,各不相同。但既要新穎奇特,又要系統完整,就不那麼容易找到了。然而,一個角度有這樣的優勢,那就是“飯局”,它正好把人的生物學與社會學屬性統一在一起。“民以食為天”,沒有人能否認吃飯的重要性,世界上研究者眾多;而如何去吃飯是另一個同樣重要的問題,認真考慮的人鮮見。英國考古學家馬丁·瓊斯就是專門研究這個問題的人,他用一部近400頁的著作《飯局的起源》系統梳理了人類飯局的歷史。讀完該書之後,發現它不僅切入人類起源、農業起源、等級社會起源(也就是所謂的文明起源)等考古學的三大終極問題,而且關注到性別、階級、宗教、文化差異等現代社會問題,甚至思考了人類生態可持續性這樣的難題。

 

食物考古:正確認識人類的飲食歷史

 

郊野聚飲圖  選自陜西旅遊出版社1996年出版的《大唐壁畫》

 

在讀馬丁的書之前,我對他的印象類似“雅皮士”(賓福德調侃考古學圈內不同群體的用詞,指善用科技手段與術語,佔領話語高地的研究者)。然而,讀完之後,發現馬丁·瓊斯在書中融入了大量人文社會科學的研究,結論也充滿了人文關懷。禁不住讓人産生一種錯覺,是不是我們的科技考古教錯了?我們真應該學習他的人文學術素養。馬丁·瓊斯的準確身份是英國劍橋大學的生物考古學家,他的頭銜是“喬治·皮特-裏弗斯科技考古學教授”,當令人刮目相看。

 

食物考古:正確認識人類的飲食歷史

 

《飯局的起源:我們為什麼喜歡分享食物》 馬丁·瓊斯 著 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

 

在《飯局的起源:我們為什麼喜歡分享食物》一書中,馬丁妙趣橫生地回答了四個問題。他從“人類的飲食究竟有什麼特點”切入,答案歸結到社會性。他認為,早期人類是通過社會協作,從時間與空間上進行擴展,從而適應環境的變化。到了解剖學上的現代人階段,更進一步發展出以火塘為中心的交流圈,同時分享食物。再到後來,社群與更大範圍的社會網絡不斷相互作用,人類的飲食越來越複雜。他強調,人類飲食的特點不僅具有社會性,而且體現出文化的社會性。而人類的社會性不僅僅是由基因決定的,它還是文化的,可以創造,可以學習,而且可以外化為物質材料,形成人類越來越複雜的物質文化。社會性是全書的核心,它不僅僅指社群內部如家庭、遊群等社會關係密切的圈子,還包括廣泛擴展的社會網絡。就像在當代中國,儘管你只訂了一份外賣,獨自一人蝸居在家,一邊看手機,一邊吃飯,好像與世隔絕的樣子。但是從馬丁看來,你其實仍然圍繞著一個“火塘”——一個虛擬的火塘,與很多人一起在分享整個社會網絡。

 

馬丁的第二個問題是“人類飲食的特點是如何形成的”。這是一個純考古學的問題,早期人類飲食的變化在考古遺存與人骨化石上都有充分的表現,那就是人類捕獲獵物的形體明顯增大、人類腦容量擴大、牙齒縮小,高耗能的大腦要求縮小腸胃耗能的比例,人類炊煮技術(用火)的發展支持這樣的變化。馬丁注意到舊石器時代晚期一項重要的發明——編織技術,利用羅網,女性也可以參與到狩獵中,除了獵捕小動物,還可以捕魚、捕鳥,食譜的範圍擴充到天上飛的、水裏遊的。另外,有了編織的容器,人們還可以很便利地採集植物種子。編織技術這一“溫柔的殺手”由此改變了食物獲取中的性別分工,女性在生計中的重要性大大提升。

 

馬丁的第三個問題是“人類社會化的飲食對食物尋求本身産生了哪些影響”。我們的類人猿祖先吃種類繁多的植物葉子、莖幹、水果,偶爾還會捕食小型的哺乳動物,食物來源廣泛,這也是為什麼人類能夠長久存在的原因之一。當然,後來人類的食譜遠遠不止這些。可以説,人類社會的文化革新掀起一場又一場食物尋求的革命。

 

而馬丁的最後一個問題是食物尋求緣何成為社會生活的中心,他追問的是人類飲食對社會本身的影響。在這裡,飲食與階級、宗教、性別、種族、民族等等社會因素聯繫起來。

 

正因為馬丁是生物考古學家,他所有的討論大多是從考古材料出發的,尤其是有關史前時代人類的飲食,通過多學科的分析獲取確鑿的證據,其中植物考古、動物考古、同位素考古等手段是主要的提供信息的途徑。考古學是一門高度依賴推理的學科,它就像刑偵一樣,從蛛絲馬跡中展開推導。高明的考古學家能夠基於有限的材料,結合豐富的知識,把推理的鏈條盡可能延長,而不是僅僅局限于現象的簡單復原。馬丁從英國漢布爾登山遺址(西元前3500年左右)材料推斷出那裏曾經存在過季節性的宴饗,林地蝸牛殼的分佈顯示當時這裡還是林地環境,而非像現在所看到的開闊草地;陶器殘留物的同位素分析表明那時人們已經能夠擠奶;同時,分析還發現,雖然這個遺址靠近河流,但是人們並不吃魚,這裡的人們存在食物禁忌……通過考古推理,我們從古代有限的物質遺存中看到了早已湮沒的歷史。考古學正是在這個過程中發揮了關鍵性的作用。當然,考古學還是一門非常依賴想像的學科,馬丁著作的每一章幾乎都是從對過去生活的想像復原開始的,讓我們如同身臨其境,讓我們仿佛體驗到那早已消失的生活方式。好的考古著作是科學與人文的結合,是嚴謹推理與豐富想像的結合,馬丁的著作正是這樣一本書。

 

讀罷掩卷,我久已沉睡的神思也被喚醒,我想起小時候在農村生活的情景。我對家裏的餐桌幾乎沒有什麼印象,因為我們總是端著盛好飯菜的碗到外面去吃的,尤其喜歡到祠堂前大人們聚會的地方,邊吃飯邊聽他們講一些村子裏的新聞與故事。那個時候,我碗裏的食物來源不會超過周圍兩公里的範圍。如今,我們一家三口都是圍著餐桌吃飯的,晚餐往往會比較豐盛,互聯網時代給我們帶來全中國乃至全世界的飲食。早上喜歡聞到煮咖啡的香氣,午餐時因為家有讀高三的孩子,妻子時常會變換花樣,做牛排飯、咖喱飯或是意大利面。互聯網讓我們有機會分享到全世界的飲食。馬丁的書寫于2007年,當時他就感嘆全球化帶來普遍聯繫,不過,他用的例子是漢堡與薯條,好像這些東西會一統全球飲食江湖一般。在2020年的中國,我們看到的是普遍聯繫中那些可愛的多樣性。互聯網正在讓人類的飲食進入一個新時代,它是普遍聯繫的,又是多元的,這也許正是中國在理解全球化上不同於西方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