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莫高窟雕刻時光的年輕人
編輯: 張旭 | 時間: 2020-12-14 10:15:13 | 來源: 人民日報 |
圖①:李曉洋在修復雕像。 資料圖片
圖②:樊雪崧在查閱資料。 魏 力攝
圖③:薄龍偉在做數據採集。 孫德強攝
圖④:俗稱“九層樓”的莫高窟第96窟窟外木構建築。 資料圖片
在敦煌,時間是一種特別的存在。
時間是靜止的,上千年的文明仿佛凝固在一尊尊雕像、一幅幅壁畫上;時間又是流動的,一代代莫高窟人在這裡孜孜以求,奉獻青春。
據敦煌文獻《莫高窟記》所載,十六國前秦建元年間,禪師樂僔途經敦煌三危山,在此地開窟修行。此後漸漸有僧人、民眾來此開窟造像。有人認為,“莫”原指“漠”,意為“沙漠的高處”。後因“漠”與“莫”通用,故改稱為莫高窟。
莫高窟,對遊客來説,是新鮮的奇觀;對堅守在這裡的文物保護利用群體而言,卻是真實的生活。
從上世紀五六十年代開始,一批批年輕人來到莫高窟,被敦煌藝術所吸引,選擇紮根大漠。常書鴻、段文傑、樊錦詩……莫高窟人將青春留在敦煌,讓風沙染白兩鬢,以實際行動詮釋著“堅守大漠、甘於奉獻、勇於擔當、開拓進取”的“莫高精神”。
如今,新一代的莫高窟人正接過老一輩的接力棒,在這裡揮灑青春,書寫嶄新的篇章。
敦煌美術研究者樊雪崧:
“希望為敦煌藝術研究出一份微薄之力,以回報歷代無名工匠”
從敦煌城往東南25公里,經過一片茫茫的沙漠,就到了鳴沙山東麓,那座標誌性的“九層樓”映入眼簾。崖壁上700多個石窟靜立,散發著神秘的光芒。8年前,碩士畢業的樊雪崧第一次來到敦煌研究院面試,就有一種似曾相識的感覺。
20世紀五六十年代,一批年輕的大學畢業生來到莫高窟敦煌文物研究所,紮根大漠。最困難的時候,他們在戈壁沙漠中種糧,尋找鎖陽、草籽等植物充饑。如今的莫高窟,生活條件有了很大改善。參加工作後,樊雪崧住進了一室一廳的單身宿舍,浴室、廚房一應俱全。
硬體設施雖有了很大的提升,但生活還遠遠算不上豐富。每天宿舍、單位、食堂“三點一線”,下班後,除了宅在宿舍看書、上網,就是在“九層樓”前散步。週六週日是採購日,他們結伴坐班車下山,買零食、飲料、小家電……跟搬家一樣往宿舍搬東西。
孤獨,是莫高窟年輕人的日常。冬天,莫高窟的遊客少了,天一暗,萬籟俱寂。“遇到沙塵暴天氣,沙子從關著的窗戶鑽進來,人一連好幾天都出不了門。”樊雪崧説,“這樣的日子久了,很多人見了人也不愛多説話了。”
莫高窟的年輕人有自己的消遣方式。“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這裡的年輕人多少帶點浪漫情結。爬沙山、走孤道,從研究院到敦煌市區,他們可以徒步穿越沙漠,從早上6點走到下午1點。
也不是沒有動搖,畢竟遠離城市,家人要多陪伴,孩子面臨上學,這些現實的問題,年輕人也會考慮。“但莫高窟有很好的學術平臺和豐富的學術研究資源,這是讓我留下的重要原因。”樊雪崧説。
在莫高窟第254窟的南壁上,樊雪崧一次次觀看捨身飼虎的故事。壁畫採用“異時同圖”的形式,將所有情節都置於一幅畫面中。光從石窟外照進來,絢爛的顏色、嚴謹的構圖、強烈的共情,都給樊雪崧無比的震撼。他一次次地觀摩壁畫,每一次都有新感受。
壁畫的精妙,在樊雪崧看來,是一種精神。
在敦煌的歲月,樊雪崧找到了自己的方向——研究美術。在歲月的變遷中,是什麼力量讓敦煌藝術誕生於戈壁荒漠的深處?在文明交流互鑒中,敦煌美術又記錄下哪些珍貴史料?帶著這些疑問,他考入南京藝術學院攻讀博士,師從費泳教授。“希望為敦煌藝術研究出一份微薄之力,以回報歷代無名工匠。”樊雪崧説。
VR製作師薄龍偉:
“用數字化手段,讓敦煌藝術煥發新的活力”
“是什麼讓你留在敦煌?”
這個問題,薄龍偉也問了自己好多遍。2012年,從南昌大學影視動畫係畢業後,薄龍偉衝著敦煌離家近,來到研究院工作。那一年,敦煌研究院招收了16個人,薄龍偉是其中的3個女生之一。她記得,班車接著新人們來到研究院,“路上一片荒涼,車開了好久都沒到,我都快絕望了。”在參加新人培訓時,面對密集的石窟知識、浩大的藝術寶庫,薄龍偉有些發蒙:“我對莫高窟知之甚少,感覺很惶恐。”
改變發生在2014年。當時,敦煌研究院數字中心改名文物數字化研究所,薄龍偉負責石窟的VR全景製作。數據採集、後期製作、相關研究性課題……都由他們幾個人組成的團隊承擔。
她就這樣一頭扎進了洞窟,做起敦煌石窟的數字化。“小洞窟數據採集需要一到兩天拍攝,大洞窟需要兩三天,後期製作還需要兩三天。VR還需要加入語音講解、圖片展示、小視頻等,一個就得花上一兩個月的時間。”薄龍偉説。就這樣,一點點、一個個,她所在的小團隊完成了200多個石窟的VR製作。
改變就這樣悄然發生了,以前進入石窟,她轉一圈就走了,現在她一進洞窟就半天出不來。看繪畫方式,研究構圖方法,對比不同朝代的用色、下筆……不知不覺,她就可以看上好幾個小時。之前進石窟看不出門道,現在只要一進洞窟,她就能大概判斷是什麼朝代的石窟。薄龍偉形容這是“內心的改變”:“進洞窟狀態不一樣了,我變得愛看壁畫了,進了洞窟就覺得清凈。”
她喜歡壁畫上的小動物。294窟壁畫上有一隻朱雀,因為年代久遠,顏色褪去,沒了光彩。在對洞窟進行數字化過程中,她將朱雀的線稿調出來,根據之前的研究成果給朱雀填色復原。看到小小的朱雀在螢幕裏活起來、動起來,她的喜悅無以言表。隨著時間的流逝、環境的變化,石窟不可避免地受到損害,壁畫也在慢慢消失。“用數字化手段,可以實現敦煌石窟文物的永久保存、永續利用,讓敦煌藝術煥發新的活力。”薄龍偉説。
在研究院,她收穫了友情,年輕人湊在一起聊天、喝茶、做飯,其樂融融。讓她高興的是,當年和她一起進入研究院的16個同事,一個也沒有離開。她也在這裡遇到了愛情:她在61窟拍攝,他在66窟修壁畫,他一下子看見了她。如今,他成為她的丈夫,他們的孩子3歲多了。
薄龍偉計劃就196窟的本生故事做一個敦煌壁畫故事繪本,那是一個褒善貶惡的故事。她想將壁畫故事做成兒童繪本,講給孩子聽。
敦煌的氣候並不舒適宜人,尤其是對於愛美的女生。夏天光線格外刺眼,需要戴墨鏡、口罩,冬天天寒地凍,需要裹長羽絨衣。但這裡,有薄龍偉最愛的雪天。下雪天,她會爬到三危山上,雪飄落在遠處的沙漠、飄落在近處的石窟。天地間空無一人,眼前一片純凈、雪白,一切都好靜、好美。
壁畫修復師李曉洋:
“壁畫也是有生命的,我們要善待它們”
一邊是綿延的石窟、一邊是浩瀚的星空,敦煌的夜晚是如此璀璨、如此奇幻——這是李曉洋從小就熟悉的星空。1989年出生的李曉洋是在敦煌長大的孩子。他的爺爺李雲鶴,是敦煌研究院壁畫修復大師,參與修復壁畫近4000平方米,修復彩塑500余身,當選“大國工匠年度人物”。
儘管是個名副其實的“敦煌三代”,但成為一名壁畫修復師,並非李曉洋最初的人生設計。高中出國,室內設計專業畢業,他本想著在外闖闖。作為家中獨子,他是被父母勸回敦煌的。
來到敦煌研究院上班,李曉洋的第一課是和泥巴。因為做石膏沒有達到要求,一向和善的爺爺發了脾氣。在李曉洋的印象中,“這是爺爺第一次對我發脾氣”。
對修復壁畫的興趣,發生在真正接觸這門手藝後。
2015年冬天,李曉洋參與了莫高窟360窟的壁畫搶修。360窟在莫高窟不算一個大窟,大概有40多平方米。李曉洋剛進入360窟的時候,壁畫起甲(指壁畫顏料層與繪製顏料層的泥層脫離並捲起的一種病害狀態)非常嚴重。經過他們團隊持續一年多的工作,第二年5月工作組照例拍攝了修復後的照片。回到辦公室,看到壁畫修復前後對比圖,李曉洋驚呆了。這是主室北壁西側的壁畫,色澤鮮艷、構圖精巧,畫中人物的鼻子、眼睛栩栩如生。雖然有些顏料層脫落了,但整體畫面妙不可言。“那一瞬間,忽然覺得很震撼。”李曉洋説,“這件事情後,我忽然覺得這份工作有意義了。修復能把壁畫原來的樣子展現給大家,很有成就感。”
壁畫修復是一件非常耗時的工作,“一個工程耗時幾年,是很平常的事。”李曉洋説。在外人看來,他們面對墻壁,波瀾不驚。只有他們自己知道,指尖涌動著波濤洶湧,稍有不慎,就可能對壁畫造成不可彌補的損害。“爺爺常跟我説,壁畫、塑像就像病人,我們就像是醫生,它們生病了,才需要我們去修復。”李曉洋説,“別看它們不會説話,壁畫也是有生命的,我們要善待它們。”
頸椎不好,是久坐落下的職業病;與家人聚少離多,是修復工作的常態。但年輕的李曉洋已經找到了自己的工作生活節奏:除了在莫高窟修壁畫,甘肅天水、河北曲陽、山東泰安、四川成都……都留下了他的足跡,他還參與了援外項目。
2017年,李曉洋離開敦煌研究院,組建了自己的修復團隊。
儘管離開了敦煌研究院,但李曉洋的心還在莫高窟,覺得自己離莫高窟的星空仍然那麼近。“今年是修復壁畫的第九年,我感覺每一個新項目都是新的起點、新的嘗試。”李曉洋説,“修復壁畫已經變成我生命中的一部分,接觸越多越熱愛。”
“堅守大漠、甘於奉獻、勇於擔當、開拓進取”的“莫高精神”,也是李曉洋的座右銘。帶著這些“財富”,他選擇繼續面壁而“修”。
版式設計:張芳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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