闖關東與東北區域文化的變遷

作者:譚玉秀、范立君(均係吉林師範大學歷史文化學院教授)

 

清初至新中國成立前的三百年間,關內(主要是華北地區)人口向東北地區的遷移,俗稱“闖關東”。它是“人類有史以來最大的人口移動之一”,堪稱世界移民史上的奇跡,美國學者謂之“全部近代史上空前的大舉”(《東方雜誌》1928年第25卷第24號,第49頁)。作為一種波瀾壯闊的歷史文化現象,闖關東移民的大批進入,促進了東北地區各民族間的交流與融合,也促使東北區域文化發生了方方面面的變化。漢族文化和少數民族文化互相學習,互相吸收,最終形成了具有東北地域特色的文化形態。

 

  一

 

一個“闖”字,形象地表明這種遷徙在當時多數情況下是私下進行的,是越軌犯禁的行為。清初,關內人口到東北是自由的,並不需要“闖”。順治元年(1644年),清廷遷都北京,約有90萬人“從龍入關”,遼沈地區一時野無農夫,路無商賈,土曠人稀,生計凋敝。為恢復和鞏固東北後方,順治十年(1653年),清廷向全國頒布了《遼東招民開墾條例》,以獎勵的方式,吸引關內人口到東北屯墾。這項政策的出臺,拉開了清代關內人口移民東北的序幕。在招墾政策鼓勵下,大量移民遷入遼沈地區。遺憾的是,這一政策僅實行了15年,康熙七年(1668年),清朝出臺《遼東招民授官永著停止令》,對招募移民的官員不再嘉獎,同時開始限制移民遷往東北,但此時並未完全禁止移民進入。至乾隆五年(1740年),清朝才正式封禁東北。嘉慶、道光、咸豐三朝繼續實行封禁政策,直到咸豐末年,清朝在內憂外患逼迫下,才陸續在東北地區解禁,至20世紀初完全開禁,大量移民如潮水般涌入。

 

然而,即便是在封禁時期,完全的封禁也從來沒有實現過。迫於生計的關內農民,鋌而走險,衝破封禁,進入東北地區。每遇大災大荒之年,統治者更是採取默許態度,主動對災民放行。康熙末年,東北地區已有十幾萬山東人,乾隆四十一年(1776年),移民人數超過了百萬。這些移民基本上都是在封禁時期,通過各種途徑非法進入東北的,故稱“闖關東”,以後一直為世人所沿用。那麼,終清一代,究竟有多少關內人口進入東北地區?當時沒有調查統計,只能通過對東北地區人口的增長來推算移民數量。宣統三年(1911年),東北地區總人口為1841萬,其中,關內移民至少有1000萬。清朝滅亡後,民國政府繼續實施移民實邊政策,移民數量持續增加,整個民國時期東北地區的移民總數為1983萬人,其中在東北定居的910萬。由此可見,清代至民國,闖關東移民約有3000萬人,其中約2000萬在東北定居。

 

闖關東移民主要來源於華北地區的山東、河北、河南、山西、陜西等省,其中以山東人最多,達百分之八十以上,次之為河北及河南人。來東北的關內移民大都是在家鄉無法生存,“死逼梁山下關東”的災民、難民及赤貧者,因此,早期移民大多從事農業生産,後來逐漸擴大到勞務、工商業等領域,越來越多的移民被工廠、礦山、碼頭、鐵路沿線吸收成為勞工,為東北工礦業的興起、鐵路建設等提供了充足的勞動力。此外,還有一小部分移民在東北經營商業。近代東北地區的商人主要來自關內,逐漸形成了山東幫、河北幫、山西幫等行幫勢力,在東北一帶實力很強,“漢民至江省貿易,以山西為最早,市肆有逾百年者,本巨而利亦厚”(徐宗亮:光緒《黑龍江述略》,黑龍江人民出版社1985年版,第83頁)。民國年間,關內商人經營範圍遍及錢莊、糧棧、貨棧、當鋪等行業,促進了近代東北商業貿易的興起與發展。

 

  二

 

人是文化的載體,人口在空間的位移實際上是人口所負載的文化的流動,因此,移民運動實質上也是一種文化遷移。人口遷移不僅造成了各種文化要素在空間上的位移,也必然導致移民地區不同文化的交流與融合,其結果是新文化的出現。作為中國近代史上三次大規模的人口遷移之一,闖關東在文化上的影響無疑是巨大的。漢族移民的進入導致東北區域文化發生的變化主要表現在兩方面:一是以滿族為主體的區域文化逐漸被漢族文化同化;二是少數民族文化對漢族文化也産生重要影響,漢族傳統文化得到豐富和發展。

 

清代至民國,隨著關內移民大批進入東北地區,漢族逐漸成為東北人口的主體,已佔百分之八十以上,以滿族為主體的土著民族“起居、飲食、衣服、言語,均與漢人同化”(伯勤:《黑龍江沿岸一瞥》,《中東經濟月刊》1931年第7卷第4、5合號,第199頁),山東人“移風易俗,使東北完全漢化,厥功尤偉”(黃澤蒼編:《山東》,中華書局1935年版,第112頁)。

 

清入關前,作為官方通用語言的滿語處於興盛期,從統治階層到平民百姓,幾乎人人都能講滿語。漢人官吏不通滿語,則無法參與政事。入關後,隨著關內移民的大量進入,漢族人口超過了滿族人口,滿語的主體地位逐漸被漢語取代。儘管從乾隆時期開始,清朝統治者相繼採取多種措施來維護“國語騎射”,並對東北地區實施了近二百年的封禁,但這些並沒有阻擋住漢族與少數民族之間文化的交流與融合。漢族移民長期在東北生産生活,與當地滿族交往頻繁,逐步改變了滿語的語言環境,使用滿語的人逐漸減少。東北地區滿語的衰落與移民的腳步是一致的,奉天最早,吉林次之,黑龍江最晚。同治年間還是滿漢文並用,到20世紀初東北完全解禁之時,東北地區的通用語言已由滿語轉變成漢語。

 

東北地區冬季氣候寒冷,生活在這裡的少數民族靠採集漁獵為生,為了適應高寒地帶的氣候需要,多以動物皮毛作為衣服的主要原料。如索倫、達呼爾“以狍頭為帽,雙耳挺然,如人生角,又反披狍服,黃毳蒙茸,少見多怪者,鮮不望望然去之,然亦窮苦者裝飾如此”。在漢族移民影響下,滿族等少數民族學會了用布帛製衣,“土人以褡褳布制袍,或用繭綢,色尚藍灰,醬次之,皆缺襟。亦有服綢緞者,十僅二三,則其得之不易可知”(西清撰:嘉慶《黑龍江外記》,黑龍江人民出版社1984年版,第62~63頁)。這表明東北滿族服飾在清代發生了很大變化,逐漸接受了漢族服飾。如坎肩,本是漢人衣著,清入關後,滿族也將坎肩作為本民族的服式。至民國年間,滿漢在服飾上已基本趨同。

 

隨著移民的到來,關內飲食也傳入東北。滿族以肉食為主的飲食結構得到改變,也開始食用黍、玉米、大麥、小麥等糧食作物,並掌握了燒、烤、燉、煮、炒等各種烹調方法,一些特色美食逐漸成為具有東北地方風味的飲食。光緒二十年(1894年),河北灤縣李連貴來到今吉林省四平市梨樹縣,在這裡開了一家肉鋪,加入中藥等原料製作熏肉。後人保留了這種製作工藝,做出風味獨特的熏肉大餅,即風靡全國的李連貴熏肉大餅。漢族過節的傳統食品,如上元湯圓、端陽角黍、中秋月餅等也為滿族人所接受喜愛。

 

滿族等東北少數民族傳統的居住方式,是馬架、窩棚之類的簡易住所,一般用樺皮、草來建造。清代以來受漢族影響,漸有所改變。隨著滿漢交流的不斷深入,其房屋建築風格也有所改變,漢族一些傳統特色的建築形式,影響了東北房屋的設計和建造。如四合院,是人們熟知的古代建築形式。清中期以後,東北地區的四合院成為主要房屋建築。與此同時,各地移民亦將建房習俗帶到東北。漢族人對建房十分重視,一般要請陰陽先生來看風水,按陰陽八卦等確定方位,選擇良辰吉日上樑,上樑時還要放鞭炮,親朋好友過來歡聚、道賀。在此影響下,滿族在房屋上樑時,也喜歡放鞭炮慶祝,還要唱祭天祭神的歌謠。

 

由上,東北文化從語言文字到衣食住行,都被深深刻上了移民的烙印,各個方面均表現出漢化的傾向。

 

  三

 

在漢族移民文化同化土著文化的同時,不可能不受到當地原有文化的影響,當時就有人感嘆,來東北之漢人,“再世以後,與滿洲人同化矣”(王樹楠、吳廷燮、金毓黻等纂:民國《奉天通志》,瀋陽古舊書店1983年影印版,第2280頁)。在漢語逐漸成為東北地區主導語言的同時,滿語文化並沒有消亡,至今在東北方言、地名、山脈、河流名稱中仍然保留了大量滿語文化遺存。在長期生産生活中,滿族創造了數量眾多、種類豐富的滿語詞彙,名詞類如“黏餑餑”“靰鞡”“嘎拉哈”,動詞類如“稀罕”“扎孤”,形容詞類如“邋遢”“特勒”“喇忽”等;“長白山”“興安嶺”“完達山”“黑龍江”“松花江”“圖們江”等都是滿語山脈、河流名字。伴隨滿漢語言文化的交流融合,漢語大量吸收並保留了一部分滿語詞語,成為現今東北人民日常生活中不可或缺的詞語。

 

旗袍是滿族人的發明,滿族入關後,漢族人也喜歡上了旗袍。清初,滿族男女老少四季都穿旗袍,圓領、箭袖、捻襟、寬腰,結構簡單,但不同層次的人所穿旗袍各不一致。旗袍以四開襟袍服為尊,普通民服左右側開襟,也有不開衩的袍,俗稱“一裹圓”。腰間係有束帶,上面懸挂腰刀、火鐮、匙箸、荷包等小雜物。清朝中後期,滿漢長期混居,相互影響,滿族旗袍審美開始發生變化。袍子開襟,由長變短,窄袖口變肥,原來在腰帶上佩戴的腰刀等物品,因不再適應日常的生産生活,逐漸被煙荷包和香料袋所取代。清末民初,西風東漸,民眾不再受清政府服飾制度的束縛,無論滿漢,女子皆愛穿旗袍,旗袍樣式也逐漸發生變化。女性旗袍下襬開始繡有花卉圖案,出現直領,袖子也由寬變窄,有長短袖之分。並由直筒式變為緊身貼腰式,成了中國女性的代表服飾。

 

滿族長期生活在白山黑水之間,其飲食習俗在很大程度上影響著東北地區的飲食文化。滿族入關前,飲食以肉類為主。後來,壇燜肉、白肉血腸、豬肉燉酸菜,玻璃葉餅、蘇葉餑餑、驢打滾等特色飲食,逐漸被漢族所喜愛,成為東北城鄉乃至全國各地普遍流行的美食佳肴。

 

東北地區冬季漫長,氣候寒冷,當地少數民族普遍使用火炕。這一習俗由來已久,金代女真人就有用火炕的習慣。火炕既住人,又能取暖。作為“東北三大怪”之一的“窗戶紙糊在外”,是滿族房屋的又一特色。滿族人過去用的煙囪也十分特別,是單獨立在墻外的。史載寧古塔“屋皆東南向,立破木為墻,覆以苫草,厚二尺許,草根當檐際若斬,绹大索牽其上。更壓以木,蔽風雨,出瓦上。開戶多東南,土炕高尺五寸,周南西北三面,空其東,就南北炕頭作灶。上下男女,各據炕一面,夜臥南為尊,西次之,北為卑。曉起則疊被褥置一隅,覆以氈或青布。客至共坐其中,不相避。西南窗皆如炕大,糊高麗紙,寒閉暑開。兩廂為碾房,為倉房,為樓房。四面立木若城,以柵為門,或編樺枝,或以橫木”(楊賓撰:《柳邊紀略》,黑龍江人民出版社1985年版,第19頁)。這裡所記載的是三百多年前滿族的居住習俗,在今天東北農村依然隨處可見,這説明滿族的居住特色早已被漢族所接受,滿漢共同創造出適合東北氣候特點的居住文化。

 

可見,在各民族長期文化交流中,既有同化,又有融合。隨著時間的流逝,東北地區在保留原有地域特色文化的基礎上,又融入漢族文化,使得一種新型的帶有移民特色的文化形態在東北逐漸形成。經過長期的發展,這種新型移民文化具有開拓性、開放性、相容性等特徵,是東北各民族之間長期文化交流融合的結果。在闖關東歷程中,無數移民攜妻帶子舉家遷往東北各地,他們衝破重重阻力,越長城、渡渤海,曆盡千辛萬苦。來到東北後,要在天寒地凍、杳無人煙的新土地上建立嶄新的家園,沒有不屈不撓、勇往直前的開拓精神和品質是無法戰勝惡劣環境的。隨著移民的到來,關內不同地區的文化在東北傳播開來,在同當地少數民族文化接觸和融合之後,形成了獨具特色的移民文化,呈現出多種文化並存的狀態,反映了東北移民文化的開放性。這種開放性的特質表現為豁達、豪放、質樸、寬厚、極少排他等地域特徵。東北自古就是多民族聚居之地,農耕、漁獵、遊牧等多種生産方式並存,遊牧文化、漁獵文化、農耕文化,彼此相互影響,使得東北移民文化具有了很強的相容性。

 

在三百年波瀾壯闊的闖關東浪潮中也孕育了“闖關東”精神,主要表現為自強不息的抗爭精神、艱苦奮鬥的開拓精神、勇往直前的創新精神、攜手並進的合作精神,它是東北區域文化的重要組成部分,既見證了無數移民務農務工、伐木築路、開發邊疆的歷程,也見證了漢族和其他少數民族間的文化交流與融合。這種寶貴的精神財富,至今仍具有重要的現實意義。

 

  本文係國家社科基金重大項目“清代以來東北移民史資料整理與研究〔1644—1945〕”〔17ZDA193〕階段性成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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