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臺陸青談歸屬感:從“你們”到“他們”再到“我們”

【編者按】1月2日,《告台灣同胞書》發表40週年紀念會在人民大會堂隆重舉行。中共中央總書記、國家主席、中央軍委主席習近平出席紀念會併發表重要講話,受到海內外輿論高度關注。本文作者卓夕又是在臺就讀碩士的一名大陸學生,雖然已經與台灣來往密切,但對於“歸屬感”,她經歷了長時間的情感拉扯。曾認為身份是“一道鴻溝”的她,內心的歸屬迷茫且無處安放,在種种經歷之後,她恍然發現,“身份的認同”是歸屬感的基石,而真正的歸屬感,只有在一句句“我們”的認同聲中才能被真正地建立起來。

 

再次踏上這座島是2017年的九月,以碩士學位生的身份,距上次交換結束離開這裡正好兩年半。也算得上是和這座島來往密切了。

 

雖説密切,可身份的差異帶來的張力卻不小。

 

這份張力是從“你們”這兩個字拉開的。在和來臺交換的朋友們聊起對這裡的看法時,他們一開口先説的永遠是這兩個字——

 

“你們這邊的教學模式和我們完全不一樣。”

 

“你們的論文格式是這樣的嗎?”

 

“你們這邊有什麼研討會可以學生投稿呢?”

 

……

 

也許與我生性敏感有關,每次聽到大陸同學這麼説,心裏都會咯噔一下,然後第一反應便是趕緊説出“他們”兩個字——

 

“他們這邊的教學模式和我們那邊確實存在差別。”

 

“他們的論文格式在學系官網上有,我等下發你一份。”

 

“他們這邊的研討會訊息都可以通過係辦秘書發來的郵件獲取。”

 

……

 

就是這樣,試圖以最快的速度讓對方知道:我在此地也是異鄉人,我一直以來接受且熟悉的大學教育也是大陸那套……即便有時對方只是在向我諮詢一些我本就知道的訊息……

 

第二次來臺的我便如此被這股突如其來的張力拉扯著。

 

如果把這份張力比作一條縫隙,確切地説更像是一道鴻溝,那麼當時的我以為那道鴻溝裏躺著的僅僅是一個被稱作“身份”的東西,他們用“你們”一詞拉開彼此之間學籍身份的鴻溝,我便用“他們”一詞在這道鴻溝上築起一座籍貫身份的橋梁。

 

現在想來,大抵是我從未認真思考過造成這份張力的內在緣由,才會用這種並不平和的心態予以回應。

 

引發我認真思考的導火索是在前不久。出於想要體驗一下大陸中文系教育的目的(因為我本科念的是金融,碩士轉成了中文),碩二的我申請來到廣州進行交換學習。一次,在深圳工作的朋友過來看我,我領著他漫步校園,他不經意地説到:“你們這學校怎麼到處都在施工?”——熟悉的“你們”再次喚醒了我敏感的神經。而這一次,我又再次用“他們”作了區隔,可身邊的朋友顯然與我既無學籍身份的“對立”,又無籍貫身份的不同。

 

我陷入了沉思。我想弄清楚,如果這兩個學校在我的潛意識裏都不屬於“你們”的範疇,那我到底屬於哪?

 

答案顯而易見,是無處安放。

 

我重新回憶起在台灣的時候。那時的我,明明是學位生,卻為何這麼怕被來臺交換的大陸同學給區隔出去呢?

 

在隔著一段時間距離的理性回憶下,我內心的感受、那股張力的內在來源變得清晰起來。

 

當他們講出“你們”這個詞時,我仿佛立馬被就地劃了界限,被他們在無意識間告知:“你不屬於我們這邊。”可與此同時,作為剛來臺的“新生”,我也還未深深地投入進所謂的“那邊”的懷抱裏。並且,因為是陸生,所以仿佛天然明白,即便頂著學位生的身份,但多多少少和本地的同學還是存在著差異。於是,這種兩邊落不著地的境遇,在一句句“你們”中被提醒,又在一句句“他們”中予以對抗。只是“對抗”的對象並非是與我交談的朋友們,而是自己那份急切地渴望尋求歸屬、渴望落地的內心。

 

缺失“歸屬感”的人,在“歸屬感”的問題上總是最敏感的。所以我才會在和台灣同學的交流中強調學籍身份的共性,又在和大陸同學的交流中強調籍貫身份的共性。但我卻從未意識到,真正的歸屬感,從來不是在一句句“他們”的對抗聲中建立的,相反,只有在一句句“我們”的認同聲中才能被真正地建立起來。這句“我們”不一定要説出口,但一定要“屹立”在自己心中。

 

我想,往後再被問到類似的問題,我應該會讓自己説出:

 

“我們兩邊的教學模式確實存在差別。”

 

……

 

從“你們”到“他們”再到“我們”,這就是我——一個在臺就讀的陸碩學位生——的歸屬之路。只是沒有想到,這條路的剪綵儀式並沒有發生於我身在台灣的時候,反而恰恰發生於我外出交換之時。

 

此刻是晚上十點半,我坐在廣州的宿舍裏,“我們”兩個字在耳畔回蕩不停,剛剛鋪砌完工的歸屬之路仿佛就在眼前,但思考好像並沒有結束,反倒有種才開始的感覺。我沿著這條路,轉眼間回到了碩一春季的某個週一。

 

那是下午三點鐘,我在別校旁聽一門叫“自然詩學”的課,老師講完“孟夏草木長”的平淡質樸之美後便下了課。我坐著公交車返回學校,看時間還充裕,就順道去了台北雙溪公園。我在裏面閒逛了一個多鐘頭,拍下了許多小生物,有水裏的魚和烏龜,有岸邊耐心等魚的魚鳥,還有瓦檐上的鴿子和白鷺。

 

公園旁邊有座寺廟,偶爾夜裏經過時會看到那廟門口有兩排通紅的燈籠,好似古時候的元宵燈會,所以我準備等天黑了去燈籠下玩。為了不餓肚子,我先去公園對面的“開封包子鋪”買乾糧。因為對這段時光印象深刻,所以我至今還記得自己當時買的是奶黃包子和黑糖饅頭。

 

買完後,我提著它倆一甩一甩地晃進公園。就在這時,我嘴角莫名上揚了,一種感覺涌上了心頭——這是一個“重大的發現”——原來平淡質樸之美並不僅僅是文學美的一種,竟然也是人生美的一種。

 

……

 

沿著這條路,我又來到了那學期期末的某個週六。彼時的我正坐在圖書館七樓的落地窗前,面對著遠處被溫暖的日光沐浴著的台北故宮,低首細讀著蘇軾的一些閒適詩詞,並寫下了一篇足以令自己感到歡欣的課程論文。

 

沿著這條路,出現在我眼前的遠不止這些,還有每天清晨從宿舍窗外望出去的一大片冒著霧氣的樹林,每次經過社團活動室傳來的悠揚崑曲聲,每個傍晚在淡紫色天空下一時起一時落的排球……

 

如果説身份的認同是這條歸屬之路的基石,那麼令人意外的是,這條路最後通向的竟然是這些細小的溫暖幸福事——在這漫長而匆促,不論平淡或風光、一旦逝去便在此茫茫宇宙間蕩然無存的人生裏,發生過的一件件細小的溫暖幸福事。

 

……

 

我想,在我七老八十的時候,在某個午後的夢境裏,這條路還能將我帶回這片屹立在我心中的屬於“我們”的地方,這片坐落在台北市士林區故宮旁、靠山臨水的“小而美”的地方……(作者:卓夕又,在臺就讀碩士的大陸學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