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B站破圈 看青年文化
繼2019-2020年B站首屆跨年晚會火了一把之後,近期,B站上的疫情科普視頻、刑法老師羅翔的網課等,繼續引爆社會話題。
B站,被稱為“Z世代”(90後、00後統稱)的文化聚集地。年輕人特有的文化活力、創造能力,一旦“破圈”,總會引來好奇和打量,也越發得到社會關注。
中國青年文化究竟在“玩”些什麼?我們從B站幾個頗受歡迎的文化標簽入手,觀察它的特徵,也是對面向未來的新生代文化展開想像。
科普
兩類知識,塑造了兩代人
3月初,剛入駐B站的新賬號“羅翔説刑法”一躍成為“頂流”。賬號開通3天后粉絲突破100萬、第一個視頻播放量超過600萬。刑法內容專業小眾,為何能獲得大批年輕網友的喜愛?
作為中國政法大學教授,羅翔最初在網上走紅,源自法律考試輔導機構在B站上傳了一系列他的講課視頻。課程通俗易懂,“金句”不斷,雖然早期吸引的大多還是法學專業網友,但B站鬼畜區裏,網友們二次創作,把羅翔的講課剪輯成爆笑視頻,由此積累了一定知名度。
有人説,羅翔的講課方式像在説相聲,普通人聽來也覺得有趣。他這樣講解案例:一男子欲對一女子圖謀不軌,女子假意順從後,趁男子脫衣的間隙,一腳將其踢進糞坑,男子爬上來三次,均又被踹了進去,最後男子淹死在糞坑中。女子的行為算防衛過當嗎?答:不算,仍然屬於正當防衛。要站在當事人的角度而不是事後理性人的角度來看問題。如果你是這個案件中的女子,你踩幾腳?我甚至得拿塊磚頭往他頭上砸。
同時,B站的造“梗”文化,使他進一步成為熱門話題。羅翔口中的每一位主角都叫“張三”,張三盜竊、打架、販賣假藥……B站網友們便塑造了一個虛擬角色“法外狂徒張三”,創造出“三三來遲”“三遲但到”等梗。在羅翔的講課視頻上,常有彈幕刷著各種梗,令新來者看得一頭霧水,但老粉們自有一番集體默契,形成了特有的社群文化氛圍。
羅翔不是個例,一大批知識科普類的UP主(上傳音視頻的人)在B站擁有大批粉絲。B站的幾大分區裏,“科技區”誕生了諸多頭部賬號,觀看量一直排名前列。比如2019年年末入駐B站的“硬核的半佛仙人”,製作了“你的身份隱私是如何被賣的”“支付寶大改版背後的秘密”“減肥産品是如何騙你錢的”等科普視頻,平均每集播放量約300萬。
疫情期間,被人民日報、光明日報、央視等多家媒體轉發的視頻《計算機倣真程式告訴你為什麼現在還沒到出門的時候》,也是源於B站科技區。製作者楊濤,現實生活中是一名90後程式員,業餘愛好“當老師”,曾經在線下培訓機構兼職教過課,但學生寥寥無幾,於是他把教學內容製作成視頻,每集平均時長約15分鐘,在B站發佈。沒想到,他由此收穫大批學生粉絲,甚至有粉絲留言説:大學裏上了一學期都沒聽懂的專業課,看楊老師十幾分鐘的視頻立即就懂。
為什麼效果如此好?楊濤的視頻中沒有講述者出鏡。專業知識通過3D動態演繹,直接展示給觀眾,類似于國外解釋宇宙奧秘的科普視頻,效果比口頭講述更生動。但這背後,要求製作者掌握一系列軟體技巧、剪輯技巧、編程技巧。楊濤每天下班回家後,除了吃飯,第一件事就是埋頭做視頻,一做4小時,一條視頻從寫稿到完成,至少要做半個月。
楊濤説,自己也是上大學時聽了一學期專業課沒聽懂,將心比心,知道網友“不懂”的難點在哪。自詡“當老師有點天賦”的他在視頻中採用了一系列類比手法,比如用武器流星錘比喻物體之間的萬有引力,用車流比喻電流,堵車就好比短路,短短幾個畫面,就把看不見摸不著的“電子的世界”條分縷析。有一組畫面,為了説明電流究竟怎麼回事,無數粒子的震動匯聚成“水流”動態,網友評價“做得很形象”“瞬間懂了”。
“用年輕人更能接受的視頻語言、表達方式講解知識,事半功倍。”楊濤説。
有一句流行語叫“上B站搞學習”。2019年,B站學習類UP主數量同比增長151%,學習視頻播放量同比增長274%。但這種“學習”,其中有一部分與按照教學大綱的網課還不大一樣。它們涉及天文、地理、法律、政治、生活等,內容包羅萬象。視頻的風格,仍然符合年輕人的審美口味:快節奏,有趣,新鮮,生動,有梗,滿足獵奇心態。
中國社會科學院社會發展戰略研究院研究員田豐認為,視頻生産者迎合年輕人喜歡新奇的思路在運作,知識的系統性、嚴謹性其實是不夠的,作為補充、激發興趣,看看無妨。而真正具備專業系統知識、能引發人們思考的“生産者”大多卻還停留在文字時代。“下一步,我希望思想生産者和年輕的傳播者能彼此融合,提供有深度的內容。”田豐説。
B站其實已經開始在嘗試,比如中科院物理研究所聯合站內科普UP主“媽咪説”,辦過一場關於黑洞照片的科普直播,直播人氣近145萬,視頻播放量超過110萬。此後,物理所聯合B站又做了線下科普活動“科學很可愛”,全程直播,話題瀏覽量站內超過1500萬,彈幕近10萬條,微博話題閱讀量近1.5億,討論超7萬。還有中科院博士鬼谷、果殼、混亂博物館、科普中國等官方賬號,都在B站具有相當強的影響力。
復旦大學新聞傳播學院教授潘霽認為,知識可以分為不同類型:既有體現傳統和線性邏輯的書寫知識,也有以網絡化非線性圖像形態生成的知識。從認知和情感上處理互動性涉入感更強的網絡化圖像信息,還是處理嚴格遵循線性邏輯的文字信息,兩者所需的思維方式是不一樣的。“不同的媒介知識環境培養出不同思維的兩代人。”他説。
書寫知識對思維的規訓,不會被輕易替代。畢竟,人類漫長文明積累下的知識,大量還是依賴文本而非圖像保留下來。但不可否認的是,網絡催生出了新一類人,“Z世代”有自己獨特的創造性、知識生産能力、特定的圖像處理能力。新舊知識形態彼此間沒有高下之分,但有可能未來,年輕人更容易接受的、有共鳴的、傳播效果較好的,是數字圖像類的知識,它們會越來越佔據主導地位。
在離散的數字網絡環境中,多媒體交互性的知識系統催生出新的“文化素養”和去中心化的創造力。潘霽認為,這一現象值得更多的認真對待和思考。
國風
當代的蒙太奇景觀
自從跨年晚會備受好評,B站的名聲“破圈”而出。有人高呼,“我們這代人終於有了屬於自己的跨年晚會”,這是一場“尊重年輕人的勝利”,也是“青年文化的破圈”。
但有一個邏輯,其實沒徹底解釋清楚。比如方錦龍的民樂秀,明明是典型的央視春晚節目,為何會成為年輕人的偏愛呢?
近幾年來,隨著古裝劇、仙俠劇,以及仙俠遊戲的風靡,“國風”在年輕人中成為流行文化,並有特定的圈層。比如,漢服社如雨後春筍,古鎮景區常有“漢服小姐姐們”結伴出遊。就連愛走“國際范”“都市范”的上海人民廣場、虹橋天地等繁華商區也不例外。身著漢服、拿著團扇的女孩子們顧盼生姿,出現在大都市的街頭巷尾,諸多路人已經見慣不驚。
“古風音樂”也成為年輕人情有獨鍾的類型。一大批古風網絡歌手相繼走紅,現實中大多數人從未聽過的名字,在網上卻擁有百萬級粉絲,有些線上新歌點擊量可與頂級歌手相比,CD3分鐘內售罄,演唱會門票被“秒光”,商演身價已堪比明星。但對不了解古風圈的主流人群而言,他們完全不知,彼此仿佛活在“兩個平行世界”。
還有一批中學生,酷愛用文言文寫歌詞,儘管被批華而不實,有亂用之嫌,但也恰恰體現,年輕人對“古韻”“古風”這種特有審美形式,情有獨鍾,玩得不亦樂乎。
近年來,民樂、舞蹈、華服等內容的國風興趣圈層覆蓋人群在B站增長了20倍。2019年B站國風愛好者人數達8347萬人,其中83%的人年齡在24歲以下。今年1月至3月,B站國風視頻投稿數同比增長124%,國風UP主人數同比增長110%。其中帶“古風”“傳統文化”“民樂”“中國舞”標簽的視頻投稿量增長尤為突出。有財經人士分析年輕人癡迷國風而帶來的消費熱潮時,稱其為“第三次國貨運動”。
今年3月末,中國青少年新媒體協會與B站聯合主辦了第三屆中國華服日線上晚會,共青團中央在B站平臺全程直播。B站精心準備了730分鐘的直播和320分鐘的錄播節目。
其中,UP主“古琴診所”(上海自得琴社)帶來了一段有趣的民樂表演。泛黃的古畫背景色中,一群人身著中國古代服飾,奏起《七子之歌》,仿佛古畫中的樂師“動”了起來。此前,琴社與中國裝束復原小組合作,演奏電視劇《長安十二時辰》插曲的視頻,在B站、微博和YouTube等平臺獲得超過5000萬點擊。在YouTube上,他們收穫了俄羅斯、法國、克羅地亞、巴西、日本等外國粉絲。有網友評論:“他們也許就是下一個李子柒。”
琴社成員大部分為80後、90後。成員唐彬回憶,他從小學習西方樂器長笛,但彼時是被父母逼著學的,自己並不喜歡。高中時,偶然有一天,他看到電影《英雄》中的一場棋館戲,被劇中人物彈奏古琴的一幕擊中靈魂。此後,他不惜蹺課都要偷偷去學古琴,直到今天,成為一名古琴老師。“這就是自己喜歡,和父母逼迫的區別。”他説。
琴社想到用古畫形式進行民樂表演,背後其實有一番糾結。成員白無瑕坦言,此前她單獨彈奏古曲的視頻,在B站流量很低,古曲貌似“調不成調”,許多年輕人壓根聽不懂。可一旦她用古琴彈奏影視、動漫音樂,這些耳熟能詳的現代歌曲,與古琴碰撞出激烈的火花,往往成為年輕人喜歡的爆點。
同樣,從事古代服飾和粧發考據的王喬葉,此前一直苦惱于現代人的審美並不接受真正的復原古裝,感興趣的人並不多。
成員們意識到,單純的民樂作品、服飾復原作品,曲高和寡,倒不如兩者結合,用綜合的審美形式對表演進行包裝,於是便有了“國畫動起來”的演奏,結果真的火了。但這也從側面表明,曲高依然和寡,真正聽懂民樂、對民樂感興趣的年輕人仍是少數。
既然聽不懂,B站網友們為什麼喜歡方錦龍的節目呢?有網友這樣回答:大概是當作炫技秀在看吧。
上海音樂學院民樂老師秦毅抱有相同的困惑:“從音樂角度來看,方錦龍的演出並沒有特別的突破和創新之處,為什麼這次在B站火了?”有人告訴她,有幾首曲子是B站網友耳熟能詳的動漫歌曲,這就是吸引年輕人的“特別之處”。
秦毅認為,快節奏的生活、豐富的信息選擇,讓現代人不太能靜下心來,欣賞音樂的內涵。年輕人喜歡國風,更多出於玩樂,以尋找豐富的情緒刺激為目的。但這種玩耍心態未必不好。“中國古代的音樂家們,大多也是兼職,以樂會友,始於愛好。”秦毅説。反倒是近百年,中國樂器的演奏“職業化”以後,似乎非要在一個正式場合嚴肅完整地表演不可。
潘霽形容年輕人的國風創造,常常是通過一種“當代的蒙太奇拼貼”手法呈現一場場視聽奇觀。老一輩不少人將傳統文化視為自己安身立命的基礎、教育水準和文化品位的標誌,並不斷地在實踐中仰視和致敬經典。而年輕人在追求國風創作中,更多偏好適宜公開展演的景觀,甚至奇觀,綜合運用強烈的感官刺激和身體姿態的在場表演,製造出既讓人熟悉又充滿陌生感的亞文化體驗。
如此來看,國風是一個青年文化標簽,但也只是標簽。對待傳統文化,“Z世代”更加自由放鬆,玩在其中,與老一代截然不同,與主流社會期待的“國學復興”之間,或許還需形成更有成效的雙向對話和相互理解。
舞蹈
高山流水覓知音
幾乎每一位被採訪的B站老粉絲,回憶第一次上B站的緣由,都説是為了看番劇(動漫)。然而之後,就被B站其他視頻內容吸引。
生於1993年的芽米(網名)高中時,每天會花上一兩小時看B站音樂區、舞蹈區的視頻。網友們出於喜愛,模倣二次元角色的裝扮,自己唱動漫歌、跳宅舞,拍成視頻上傳。彼時,彈幕的氛圍普遍比較友好,大多鼓勵為主,就像一群歌友、舞友交流的小社區。
如果把這些歌、舞視頻發到其他網站,仿佛一拳打到棉花上。芽米形容,“路人比較多,他們不懂”,不知道歌曲出處,不知道舞者扮演哪個角色,不知道某個動作是遊戲招式。而B站上,二次元的粉絲們一看即知,彼此心領神會,就像對暗號一樣,在彈幕上創作“自己人才懂的交流符號”。
1994年出生的小非(網名)説,她享受B站年輕人之間特有的社交默契,拋出去的“梗”,對方聽得懂、接得住。從彈幕、分享、評論,到視頻本身,高山流水覓知音的溫暖無處不在。“你能感受到,大家是發自內心喜歡這些角色和作品,才會自己去唱,去演。不管品質如何,都是因為愛。”小非説。
然而近幾年,破圈後的B站,內容不再限于二次元,網紅入駐、用戶破圈。彈幕言論變化特別明顯。比如舞蹈區,有部分彈幕會議論舞者“長得醜”“身材差”“腿粗”。
但時至今日,宅舞仍然還得上B站看,如果出現在其他網站上,仍然會有大批路人網友表示“不是很懂”。圈層文化培養了小圈子裏的身份認同,但也讓一些文化始終不為外界所理解。
田豐認為,上一代與青年人之間有信息壁壘,文化生産方式和這一代青年是脫節的。青年在玩什麼,“我們完全不知道,破圈之前,從未聽過,從未接觸,也不理解”。有上一代人始終不理解穿漢服逛街有什麼意思,不理解重新剪輯已有視頻圖個啥,作品既不高大又無意義,供人一樂而已。
但這就是青年文化,追求創意,好玩,新奇,不為其他功利目的。尤其在技術的輔助下,“Z世代”表達喜愛的方式,不再是默默觀看,而是主動創作。喜愛某角色,自己扮演成角色的樣子錶演。討厭某小説結局,自己改寫整個故事。他們熱衷於視頻和文本的二次創作、二次改編,用創作來抒發情緒,替代觀點表達。
團課
打破次元壁,玩到一起
常有人用術語“青年亞文化”來指涉B站文化。它原本指處於邊緣地位的青少年群體,對成年人的社會秩序採取顛覆和抵抗的姿態。20世紀中葉,英國伯明翰大學的學者集體撰寫了一部叫《通過儀式抵抗》的著作,青年亞文化成為研究熱點,西方學者認為其特點之一就是邊緣性、顛覆性、抵抗性。
然而,中國青年文化現象並非如此。田豐、潘霽共同認為,中國青年相對更為內斂溫和,多少有著中國傳統文化的儒雅,抵抗性並不強,頂多“我玩我的,你不懂,我們就互不干擾”。如果主流人群或上一代人表達出願意傾聽、理解的意願,他們會更加高興,樂於分享,圈子內外的雙重認可使喜悅加倍。
改革開放40多年,中國社會已經從過去單位統管一切的組織形態,進入市場化、原子化的個體生存形態。互聯網時代,年輕人的群體認同,是一種個體的主動選擇。現在的孩子可以根據自己原生的興趣愛好,自主選擇怎麼玩,自己尋找同伴,構建認同感。
“他們的群體認同,和傳統的集體主義並不完全一樣。”田豐解釋説。比如同樣是愛國表達,老一代人經歷的是革命教育,而現在年輕人的愛國情懷,更多體現為一種文化自信,自我認同,你罵祖國,相當於你在罵我。所以對年輕人的愛國主義教育,不能把過去一套簡單搬來。
今年疫情期間,復旦大學把團課放到了B站上,推出抗疫知識相關的“雲團課”,每週一次,迄今已經推出七期。如基礎醫學院陳捷亮講“一場沒有硝煙的戰爭”、國際關係與公共事務學院沈逸講“一場全球治理的壓力測試”。
有意思的是,首期講座繼校內萬人觀看後,B站錄播視頻點擊量達到1.3萬,後臺顯示,其中觀看人數註冊地最多的並非上海,而是雲南、湖南和廣東,分別佔比32%、17.5%和16%。也就是説,視頻的點擊量,並不依賴初期團市委的號召,而是憑藉優質內容本身,受到青年喜愛。
“我們始終牢記這句話:‘好的思想政治工作應該像鹽,但不能光吃鹽,最好的方式是將鹽溶解到各種食物中自然而然吸收。’”復旦大學團委副書記王睿這樣形容。
歸根結底,探究青年文化,不是為了進一步證明他們多麼特立獨行,最終是為了彼此對話,“玩”到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