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華老教授捐資1500萬助學 去世4年後成熱點人物
蠟炬成灰光愈燦——追記捐資1500萬助學的清華大學教授趙家和
也許本報道會攪擾九泉之下的這位老人,因為他始終不願讓別人知道自己的姓名,不願接受被幫助孩子的感恩;也許報道能給老人一些安慰,因為他傾盡全部積蓄1500萬元設立的助學基金,已經滾雪球般成長,惠及越來越多的困難學子。有人用“春蠶到死絲方盡,蠟炬成灰淚始幹”比喻教師,而對他來説,“蠟炬成灰光愈燦”似乎更為貼切,因為他捐了積蓄捐遺體,本想讓自己在這個世界上消失得無影無蹤,但他離世愈久,發出的光反而愈加炫目,以至於在去世4年後,成了熱點新聞人物。
他叫趙家和,是清華大學經濟管理學院退休教授、著名金融學家和金融學教育家。他還有一個身份——共産黨員,從他身上,我們看到了信仰的力量、仁愛的光輝、人性的光芒。
“千萬不要讓學生知道我的信息,不要讓他們有思想負擔!”
讓我們把時光退回到2012年2月的一天,甘肅興華青少年助學基金會在蘭州正式成立,決定首期選取十余所高中的寒門學子,每年資助學生總數超過1000人,一個孩子一年2000元,資助總額超過200萬元。
基金會成立這天,理事長陳章武如釋重負,終於完成了出資人的委託。那還是2011年,原為清華大學管理學院黨委書記的陳章武即將退休。一天早晨,趙老師拖著病體找到他,攥著陳章武的手,希望他能夠接下這個愛心接力棒,用自己的幾乎全部積蓄籌建助學基金會……
基金會第一屆理事會正在進行中,大家正説著趙老師。“叮鈴鈴……”陳章武的手機響了,是病床上的趙老師從北京打來的。放下電話,陳章武的眼睛濕潤了,他告訴大家:“趙老師在電話裏做了兩點交代,第一點,在新聞稿中不出現他的名字;第二點,從蘭州回來,不給他帶任何禮物。”
正如趙家和(見上圖,資料照片)所料,擬定的新聞稿中真有他的名字。這一下,陳章武為難了,和大家斟酌了半天,把基金會的出資人改成了“一位身患癌症躺在病床上的清華大學退休老教授”,在《甘肅日報》等媒體發佈。
沒成想,回到北京,陳章武還是挨了一頓“批”,“你幹嘛還寫躺在病床上的教授?一寫病床,大家容易猜到我。”
不透露自己的姓名,不干涉受資助學生的生活,是趙家和最初給自己定下的原則。他一再囑咐身邊人,“千萬不要讓學生知道我的信息,不要讓他們有思想負擔,覺得這是別人對他的幫助。你要跟他們講清楚,這只是對他們努力學習的激勵。”至於家人,趙家和強調,今後不在基金會擔任任何名譽或實質性的職務。
“這筆助學金幫了我的大忙!”在西藏拉薩市,“興華基金”的受助者、甘肅女孩張亞麗趴在宿捨得床上,給陳章武爺爺寫信,因為她不知道資助者是誰。“我參加了這次西藏的專招,將去拉薩的鄉鎮基層工作……”她的臉上露出微笑。
在甘肅省大山深處,孫浩改變了自己的夢想。“我原來渴望走出大山,再也不回來。但這個想法在受到您的資助後改變了。”孫浩心中的話向不知姓名的“清華退休教授”訴説著:“僅僅我一個走出大山有什麼用?鄉里還有那麼多孩子。我要留在大山裏,建設家鄉。”
“趙老師教會了我們做人不圖名、不圖利,很遺憾沒有見過他。”來自甘肅省平涼市靈臺縣星火鄉的郭鵬如是説,如今的他已經是清華大學的大二學生了,他也是在考入清華後才知道資助人是趙家和。“我會銘記趙老師這種無私的愛,將來有能力了也像趙老師一樣,去幫助有需要的人。”
如今,基金會成立4年了,累計有2204名寒門學子受助,1243人完成高中學業,其中80%以上考入大學。
“這位好心人是誰?”在趙老師去世前,很多人在不停地追問,可怎麼打聽,得到的答案都是“一位清華退休教授”。
“要花,就花在‘最要勁’的地方”
趙家和究竟是怎樣的一個人?帶著由衷的敬意和些許的好奇,教師節前一天,記者登門拜訪了趙老師的夫人吳嘉真,她滿頭銀發、説話有點顫抖,但舉手投足十分優雅。
環顧這套不大的房子,簡單而樸素。墻上,一左一右,挂著老兩口和孩子們的合影,是如今很少見到的那種木頭玻璃相框。
“這是結婚40週年,去中國照相館照的。”吳嘉真的思緒穿越歲月,溫柔地説,“這邊一張,是金婚。”照片中,趙家和整齊的白髮略顯稀疏,高高的額頭微微上傾,睿智的眼裏盛滿笑意。誰料想,就在金婚紀念2個多月後的7月22日,趙家和溘然離世,享年78歲。
這是吳嘉真一生中的最痛。“前一天還挺好的,我給他買的蝦,兒子給他送飯回來挺高興,説吃得挺好的,我也高興得不得了。結果第二天就不行了……”這位80歲的老人捂著臉,淚水從指縫間流了下來。
1998年,趙家和退休了,應邀前往美國,擔任德克薩斯州立大學客座教授,可是,安逸的生活不到3年,他就不顧美方大學的一再挽留,執意回國。
“在美國好好的,為什麼突然回來?”好友劉尚儉非常吃驚。趙家和卻説:“信美然非吾土,田園將蕪胡不歸?我這是‘君子自安,雖居陋室,自諳芬芳’。”
趙家和為什麼回國?他的學生劉迅最清楚。得知記者採訪趙老師的事跡,他連夜從深圳趕到北京。在清華經管學院二樓的一間會議室裏,劉迅來不及喝水,就講起了趙家和的故事。他説:“有一天,趙老師專門找到我,交給我一張銀行卡,眼中充滿了信任。”“這是我一點積蓄,你拿去練手吧。”感詫于老師的信任,剛剛投身金融投資管理行業的劉迅接下了這個沉甸甸的任務。他知道,老師退休前沒什麼錢,這是他退休後在美國講學、在公司擔任顧問時一點一點攢下的。儘管不知道一向簡樸的老師為何對賺錢有了興趣,劉迅還是沒有辜負老師的信任。在資本市場上,2005年,這筆錢已經增至500萬元人民幣。當劉迅打電話告訴趙老師時,趙家和説:“嗯,可以做點事了!”11年過去了,這句話還在劉迅的耳邊迴響。“聲音不大,卻很堅決。”
“這個想法他早就有,在美國時就説,回國後要拿這筆錢做一點善事。”陳章武憶起往事,感慨萬千。
老伴已經記不那麼清了,那一年,趙老師搭著公共汽車,跑了兩趟北京延慶。在趙家,記者見到了一本調查筆記,“初中”“高中”“中專”……一個個條目後面,是清晰的記錄。花錢包個車吧!畢竟70多歲的人了,折騰一趟疲憊不堪,老伴心疼。趙老師卻不同意,嫌浪費錢。
“從小學到初中有義務教育,上大學有國家助學貸款。要花,就花在窮孩子‘最要勁’的高中,這是邊際效用最大化。”趙家和把自己的結論告訴劉迅,睿智的眼光從鏡片後透出來。
2006年,是趙家和捐資助學“元年”。此後3年間,他和劉迅的團隊動用了200多萬積蓄,資助了幾百個貧困高中生。
2009年,由於資助學生過於分散,為避免“四處撒錢”,趙家和決定改變捐助方式,從白銀市實驗中學開始,把捐助範圍從全國向甘肅聚攏。
邊實幹,邊創新。在捐資助學過程中,一個想法在他心中越來越明確、越來越強烈:用自己的積蓄建立一個非公募助學基金會,讓助學行為更加長久和規範,也讓更多富有社會責任的愛心人士參與進來。
基金會叫什麼名字呢?大家不約而同地想到了“家和”,既是趙老師的名字,也有“家和萬事興”之意,可謂一語雙關。趙老師卻直搖頭,他沉默良久,一揮手説:“就叫‘興華’吧。”不用過多的解釋,大夥兒就明白了其中的含義,“興華”,音似“清華”,這是趙老師眷戀了一輩子的地方;“興華”,意為“振興中華”,這是他畢生的願望和追求。
“對國家民族有利,就是最好的投資”
在趙家和的心中,裝滿了國家,裝滿了寒門學子,唯獨沒有他自己。“對國家民族有利,就是最好的投資。”作為著名的金融學家,趙家和經常這樣説。
趙家和是省錢高手,83歲的清華工物係退休教授桂偉燮最難忘的,是趙家和在科研處時的一次採購。“當時世界銀行提供給清華第一批無息貸款,趙家和外語好,既當領隊、翻譯,還當技術顧問。”桂偉燮還記得趙家和挂在嘴邊的話,“國家不富裕,必須節省”。20多天的連軸轉,用幾乎市場價格的一半,帶回了當時十分先進的計算機。“這次採購,讓家和瘦了十幾斤,還落下了失眠的毛病。”桂偉燮説。
居家過日子,趙家和也是精打細算。1998年,他在美國做客座教授。美國大學開出的薪水不低,但他為一家幾口每個月訂下的生活費標準只有100美元。“我們在美國最常吃的就是雞腿,因為那是最便宜的。”吳嘉真笑稱,“就是以後再也不愛吃雞了。那時,每個月如果能省下幾塊錢去吃一頓中式自助餐,就是全家人最奢侈的享受。”
在趙老師的臥室,拉開衣櫃,8件領口袖口磨得發毛的襯衣、4件泛舊的西服,就是這位著名金融學家的全部行頭。每年冬天他只穿1美元買的化纖毛衣和80年代買的一條尼龍褲,2000年之後,就再也沒有買過新衣服。
説起女兒,吳嘉真的眼中閃過一絲快慰。“女兒就是賴皮一點。那時候要在美國買房子,讓爸爸給2.5萬美元做首付,爸爸贊成了。她説多給點,要3萬。我説你再説,這兩萬五也沒了。”想起當時一家人其樂融融的打趣,吳嘉真笑起來。
對於父親的“摳門”,孩子們能理解嗎?吳嘉真一臉的自豪,“這方面,我那兩個孩子真都挺好的!我也不覺得孩子需要太多錢,尤其是父母留下的錢,這樣不好,要讓孩子去奮鬥。”
“現在這個社會,大家都在不斷變現、提前消費,趙老師反其道而行之,把自己的心血不斷投入給國家、社會和民族,他教給我們什麼才是最好的投資。”劉迅感慨,“他知道怎麼賺錢,可他把全部的精力放在了怎麼把錢花在最有價值的地方。也許,這才是錢的真諦。”
對於金錢,趙家和的做法令人肅然起敬,對於名利,他同樣胸懷坦蕩。
“趙老師在清華園裏是頂尖聰明的,以他的聰明,留在無線電係,奔個院士不是沒可能。”經管學院副教授張陶偉這樣評價趙家和。
1951年,17歲的趙家和考入清華,選擇了無線電電子學,畢業後留校任教。1977年,學校籌建電化教育中心,43歲的他割捨心愛的專業,第一次轉行;2年後,學校調他到科研處搞管理;51歲那年,年過半百的他第三次轉行,籌建改革開放後清華大學第一個文科學院——經濟管理學院。
轉行,意味著開墾拓荒,意味著放棄積累了大半輩子的成果。隔行如隔山,搞科研,這幾乎等於連根拔起,頂著花白的頭髮重起爐灶。
因為趙家和的一次次轉行,有人為他鳴不平,可趙家和絲毫不放在心上。選辦公室,他給自己找了個暗間;為了給年輕人更多機會,他主動讓賢,先是從常務副院長轉為副院長,後來乾脆回到系裏。
“趙老師有過猶豫嗎?”記者問吳嘉真。“沒覺得。這幾次調動,他都沒有同我商量,只是把結果告訴我。”
“幹一行、愛一行、精一行”,很多人這樣概括趙家和。“無線電、計算機再到經濟金融,他始終站在學術潮流前沿。”陳章武説。
“求仁得仁,了無遺憾”
2012年1月,家裏。肺癌晚期的趙家和神色平靜地交代遺囑。
“捐獻遺體,供醫學研究,不安排遺體告別儀式……”他又叮囑老伴:“學校分的這套房子,如果將來賣,只能賣給學校。”作為見證人的陳章武和張陶偉,淚水在眼眶裏直打轉。趙家和卻眉目舒展,安慰老友:“我已經做了我認為最好的安排,求仁得仁,了無遺憾。”
其實,從2009年得知自己的病情後,趙家和一直很平靜。他給年輕同志發了郵件,“我體檢有肺癌,你們年輕人要注意身體。”
吃穿可以節省,但治病不能遷就吧。吳嘉真清楚地記得,那一天,她陪著全身過敏發燒的老伴去醫院,醫生的話毫不留情:“你這是吃的廉價藥吧?我們把這藥叫假藥。”治療癌症,趙家和用一種英國進口的靶向藥,效果很好。但是貴啊!一片就要500元。聽説某國有一種倣造藥,只要50塊錢一片,趙家和就託人帶了一些。
“醫生要求他停了倣造藥。不幹!我一點辦法也沒有。他想了個辦法,隔一天吃進口藥,隔一天吃倣造藥,結果還是過敏。”吳嘉真最了解老伴的心思:“錢已經決定捐助了,他自己估計還能活5年,用進口藥要花很多錢的。”
臨終前幾個月,經管學院教授李稻葵去看望趙家和,此時,他下半身動不了,腿上扎滿了針。“這針灸從表面上啥也看不出來,可還能治病,到底是什麼樣的工作機理?”趙家和樂了,回答李稻葵:“我到時把自己捐出去,讓醫生好好看看,它們到底是怎麼work(工作)的。”
“趙老師以坦然的心態面對人生,以瀟灑的姿態走完最後的旅程。”追思會上,陳章武沉痛地説道。
“70多歲能夠給國家做的事情都做了,後面長一點很好,短一點也沒有什麼。”患病後的一次散步時,趙家和這樣和老搭檔趙純均交心。“在整個治病過程中,趙家和是一種坦然的態度,得也淡然失也泰然,真正對人生大徹大悟。”趙純均説。
“這樣有名的老教授,哪怕是畢業多年的學生向他諮詢問題,他都會登門服務,別説報酬了,就是留他吃頓便飯都很難。有時拗不過學生,他就提議去路邊小店。”學生王淳奇還記得,那是個天寒地凍的日子,他穿著那件舊罩衣,騎著那輛舊自行車相約而來,而且提前到達,這是老師的作風。
寫本書吧!王淳奇這樣問趙老師。趙家和一笑,“圖那些虛名幹什麼”。寫本回憶錄吧!趙老師躺在病床上悠悠地説:“寫什麼呢,如果我做了壞事的話,別人都記在心裏,做了好事,那就不用再説了。”
學生潘慶中記得很清楚,“趙老師鄭重告誡我們,‘做任何事都要有個標準,就是看對社會、對民族、對國家的貢獻究竟在哪’。”
“銅板不分大小,愛心不分先後”
“死亡征服不了偉大的靈魂”,哲學家培根的這個闡釋,或許是對趙家和精神世界的最好注腳。
幾年來,“興華助學”像愛的“磁鐵”,已經聚攏了500余位愛心人士,實際已使用善款近千萬元;一些青年學生儘管沒有經濟能力,卻紛紛加入愛心社、成為志願者。
前不久,一位88歲的老人找到陳章武,要捐出一輩子的積蓄,卻執意不肯留下名字。“我就信這個基金會。”老人説。目前,第一筆善款已經到賬。
7月下旬,趙家和生前擔任過顧問的一家企業,企業代表在狂風暴雨中從深圳飛赴北京,承諾由企業員工3年內每年捐出500萬元,這是基金會成立以來得到的最大一筆捐贈。有員工悄悄提醒老闆:“就這麼把錢給興華了,那不就沒我們什麼事了?”老闆眼一瞪,“這是做慈善,你還想要什麼?”
一位曾在清華短暫培訓過的學員,帶著剛成年的女兒,把父母留下來的4萬多元遺産全部捐給了基金會:“父母生前教導我們樂於助人,希望能用這樣的方式延續父母的愛!”轉過身,他叮囑女兒:“我會接著捐,捐不動了,就輪到你了。”
更令人感動的是,很多捐贈人堅持隱姓埋名。“告訴孩子們是趙老師的錢,比告訴他們是老闆的錢,對孩子激勵作用更大。”有人這樣悄悄給陳章武解釋。
“為興華青少年助學基金會捐款的絕大多數是普通人。”陳章武説,每次接到捐助款,無論100元,還是幾萬元、幾十萬元,基金會都會寄出一封精心準備的感謝信,除了抬頭不同外,包裝、內容都一樣,這也是老師生前的囑託,“銅板不分大小,愛心不分先後”。
清華大學黨委副書記史宗愷滿懷深情地説:“他以平凡人的心態,過著普通人的日子,心裏卻始終堅守夢想,並用夢想去激勵學生。正是這樣有品質、有情懷的老師,撐起了大學的脊梁。”
趙老師離我們遠去了,可“最後的晚霞和最初的晨曦一樣,都是光照人間”。趙家和用自己的全部光和熱,照亮了寒門學子的求學之路,也成為這個時代熠熠生輝的一抹亮色。(記者 張 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