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守老人突發疾病身亡 外孫女饑餓凍死無人知
胡作義,70歲,儲西萍,65歲,倆人在家帶著兩個孫子,兒子媳婦在外地打工。攝影/吳芳
原標題:留守祖孫之死
沒有人知道羅春英和外孫女玲玲具體是什麼時間死的。
自去年12月20日,女兒女婿和羅春英通過一次電話後,便再也聯繫不到她。直到1月4日,受託的親戚讓開鎖匠打開房門時,這才發現,羅春英和玲玲已經慘死家中。
屋裏一片狼藉。櫥櫃的門開著,手電筒、作業本等物散落一地,成卷的垃圾袋扯成了長長一條,茶几旁邊的垃圾桶也翻倒了,在一隻粉紅色的氣球邊還有排泄物的痕跡。
57歲的羅春英躺在陽臺地上,挨著一床被子,面色鐵青,一動不動,朝屋裏睜著眼睛。不滿兩歲的玲玲則頭朝下趴在衛生間門口的墻邊,手和腳面紅腫,腳底已經發紫。
法醫初步鑒定,羅春英已經死亡5~10天,身上無明顯外傷,死因疑為自身突發疾病,而玲玲的死亡時間大概是在被發現前2~3天內,疑為饑餓凍死身亡。
“萬萬沒想到會有這種事情。”料理完後事,羅春英的女婿蔣國貴陷在塑膠椅裏,聲音低啞地重復著這一句話。
去年10月,回家參加完奶奶葬禮的蔣國貴和妻子將小女兒玲玲託付給了羅春英,又離開家鄉湖南省耒陽市,回到1100公里之外的浙江台州打工。那是他們和羅春英及小女兒見的最後一面。
死 亡
羅春英和玲玲祖孫二人,最後一次出現在公眾視野中,是在去年12月18日。
這一天,羅春英帶著玲玲,從耒陽市回到壇下鄉的集市上賣辣椒粉。她的老家就在該鄉的大通村。在集市上,還有相識的人問她吃不吃烤紅薯。
兩天后,女兒女婿和她通了一個電話,聊了10多分鐘。玲玲要小便,羅春英便挂斷電話。在那之後,女兒女婿就再沒聯繫到她。2015年的最後一天,平日住校的大外孫元旦放假回家,在樓下喊外婆,喊了很久也沒等到羅春英的應答。
蔣國貴夫婦便委託親戚到家裏看看,這才發現,祖孫二人已經死亡。玲玲還穿著粉紅小花上衣和綠色的開襠褲。
“我丈母娘平時身體什麼大病小病都沒有,這麼突然一下……”這個30歲出頭的男人神情黯淡。
他和妻子都在台州的一家鞋廠打工,已經做了10多年。由於積攢了經驗和手藝,夫妻倆都是管理生産的“師傅”,負責教授新員工。
他們一共生過3個孩子。老大是男孩,大女兒兩歲的時候確診先天性發育遲緩,智力殘疾。2014年春天,他們又有了小女兒玲玲。
他們曾把大兒子帶在身邊,但後來工廠裏不允許小孩住了,只好送回湖南老家讓奶奶帶。小女兒出生後,也碰到了同樣的情形。“如果在外面租房子的話,我們就那麼一點工資,家裏還有小孩,根本消費不起。”蔣國貴説。
4年前,兒子上小學,他一咬牙,在耒陽市買了一套房子。這套房子建築面積達170多平方米,四室一廳,加上裝修一共花了40萬元左右。蔣國貴東挪西湊,又從親戚那裏借來了18萬元,到現在還有12萬元沒還清。
房子裝修好後,夫妻倆也沒住幾次。去年6月,蔣國貴就請岳母帶著玲玲,住在這套大房子中。每逢節假日,蔣國貴上小學的大兒子及他的侄子,也會過來住。
平日裏,蔣國貴夫婦不放心一老一小二人在家,就經常和羅春英通電話。有時,他們一天通好幾個電話,忙的時候,隔兩三天,也會問候一下。
由於家裏信號不好,羅春英的手機經常打不通。時間一長,夫妻二人倒也不在意。畢竟還有兒子和侄子週末會過去住,有什麼情況,他們會發現。去年12月20日通完電話後,夫妻二人再也聯繫不到羅春英,剛開始他們並不著急。直到元旦,他們才緊張了,便四處委託親戚幫忙聯繫。
然而就在這些天裏,祖孫二人出了事。
“説湊巧也真是湊巧,本來我們是打算年前做完就回來在這附近找活幹的。因為畢竟一個老人帶一個那麼小的小孩,還有一個就是我媽媽身體不好,我不放心。”蔣國貴的語氣稍稍有些激動,“也真是就那麼湊巧。就差這一段時間,也就是幾十天不到的時間。”他垂下頭,用右手揉著自己的額頭。
他的妻子一言不發地坐在他旁邊,眼神空洞,失了魂一樣,臉色蒼白泛黃,聽著丈夫的話也沒有任何反應。
在那毫無預兆的最後一次通話時,這對下班後勞累的父母甚至沒有留意,正在牙牙學語的孩子有沒有在電話那頭叫喚一聲。
生 存
羅春英祖孫住的房子,就在耒陽市市標廣場一公里外。沿街開著許多售賣瓷磚、燈具和五金的商店,建材和沙土在坑洼不平的道路邊堆積。在湘南連綿的陰雨下,黃褐色的泥漿不斷地涌到路面上。
20多棟紅色墻磚的8層樓組成了這個小區。小區中央有一片面積不小的“花園”,正中間潦草地種著一棵樹,圍著它用水泥砌了一個粗糙的矮墻。花園裏稀稀拉拉地栽著灌木,雜草和垃圾遍佈,有幾隻雞在裏面踱步。
小區的入住率並不高。每一棟樓都有好幾家露出黑咕隆咚的窗口和灰色的毛坯墻。到了晚上,亮著燈的窗子還不足四分之一,小區裏也沒有路燈,四下黑漆漆的。
羅春英住在其中一棟樓的4層,黑胡桃木色的大門上貼著“龍年吉祥”的年畫。
她只有兩個女兒。
大女兒嫁給了蔣國貴,都在一個鄉,兩家相距不過4公里。老伴去世後,羅春英就到台州跟著大女兒一起打工。玲玲出生後,她在台州幫她們帶孩子。去年6月,因為租房的種種不便,她帶著玲玲回到耒陽市區居住。
為了支撐這個家,蔣國貴夫婦耗盡了心血。
蔣國貴的老家,在耒陽城西北20多公里處。丘陵地形把農舍分隔成四處散落的一叢一叢。背靠著小山的地方聚著十幾座小樓,走過去卻發現一片寂靜,房屋大都破敗,一棵死樹直直地倒在土黃色的湖面上。
唯一晾著衣服的房子就是蔣國貴從小生長的家。房前地上撒著一點紙錢,盆裏還留了一些沒有燒透。屋裏跟房子的外觀一樣老舊,木板拼的門縫隙很大,風一絲絲滲進來。門框邊的墻皮褪開,露出裏面的磚。
櫥櫃上面擺著一台十幾寸的老式電視機,那是蔣國貴父親平日唯一的消遣。
蔣國貴的大女兒生下來就有毛病,每月都要到衡陽市的醫院化驗開藥,一次要花500多元。他的母親毛病也不少,藥不能斷,一天也得花費小20元。
家裏花銷太大,光靠兩個兒子打工掙錢不夠,蔣國貴的父親,不得不曬點幹貨到集市上賣,“賺一個有一個”。
“現在我老爸還能做一點農活,可以維持一下,再過個幾年,做不了的時候,還得我們擔起來。”蔣國貴説。
不出去就掙不到錢,這已經成為全村人的共識。耒陽沒什麼實業,煤炭又不賺錢了,村裏的青壯年幾乎全出門了,村裏一片蕭條。
“在這附近的話,幾百塊錢千把塊錢一個月。哪能維持家裏?根本維持不了。”同在台州打工的蔣國貴的哥哥説,在台州不一樣,訂單多的時候一個月拿七八千元,少的時候一個月也能掙兩三千元,即便夫妻倆基本一個月開銷兩千多元,也比在家裏的情況要好很多。
前兩年,玲玲的奶奶不小心摔了一跤,本來準備要動手術,因為沒錢,拖到現在還沒做。
所以,當玲玲出生不久後,夫妻二人就抱著孩子前往台州打工。當女兒快滿兩歲的時候,悲劇發生了。
震 動
1月4日下午,天下著小雨,羅春英裹著白布,由一行人抬著擔架,送到了自己村子對面的山上。
按照當地習俗,在家裏去世的人才能把靈柩停放在村裏的正堂,在外去世的甚至不能走正路。倒在女婿家陽臺上的她被歸到了在外去世的那一類。
與女婿蔣家的村子相似,這裡5戶人家挨在一起,枯黃色的水田連綿,看不到其他人煙。羅春英的房子已經快沒法住人了,那座紅磚砌的老房子,很多地方已經裂縫,窗子沒有玻璃,只能把藍色的塑膠布釘在窗框上擋風。
羅春英祖孫的慘死,對留守家庭造成了一些震動。
住在羅春英家背後的曾嬸,自從羅春英出事後,膽小的她連後門都不敢開,想去耒陽城裏跟兒子一起住。“我老頭在這裡搞裝修,又不願意讓我走。”她苦笑著。
羅春英村裏的另外一些人,也有同樣的想法,和孩子住在一起。
蔣國貴的父親,並不打算住到城裏去,一輩子沒出過耒陽的他習慣了鄉下的寧靜。他寧願走上一段泥地去僅剩的另外3戶串門,也不願接受城裏面“關著門,鄰裡不走動”的環境。
蔣國貴的哥哥能理解父親的選擇,“這一輩不像我們,老人家不一樣”。關於未來,他在心裏勾勒了一個美好的圖景:在鄉里把老房子修好,在市裏買一套房子,再花幾萬元買一輛麵包車,這樣老人、小孩都顧得過來,來回還不用打的。
“十幾年後吧。”他又加了一句。
嫂子摟著丈夫的肩膀,輕聲説:“有了麵包車,我們就可以做生意了。”
在外打工掙幾年錢、在耒陽市裏買房、回來就近幹活、一邊撫養小孩一邊贍養老人,幾乎是大多數耒陽農村家庭的發展路線。如果不是這場意料之外的死亡,已經買了房的蔣國貴甚至比哥哥還快了一步。
不過現在,蔣國貴夫婦已經完全放棄了在外掙錢的想法。
他們先天殘疾的大女兒,突然用腳去踢地炕的蓋子,然後跌跌撞撞跑出門。她的奶奶停下手中的活計,佝僂著身子,緩緩地跟了出去。
蔣國貴的妻子這時好像慢慢地醒了過來。“我大女兒走路不能走太快,走快了就會摔跤。要做什麼事她都不知道,時刻都要有人在她身邊。”説起女兒的病情,這位母親終於張口。
“像她有這個情況的,我們就知道。像我媽媽平時什麼毛病都沒有,這個一突然,我們就,沒有什麼準備。”她聲音沙啞,慘白的臉上全部的血色聚集到眼圈。
玲玲和她在一起生活了將近一年,“沒有一個人不喜歡玲玲”。
“沒有一個人不喜歡玲玲。”她重復了一遍,眼裏泛著淚光,一字一頓地説,“我們家裏都以她為榮。”
她的手機相冊裏,存著很多讓她驕傲的玲玲的影像。去年10月,玲玲坐在小板凳上,自己端著小碗,乖乖地吃麵條。還有剛學會走路的時候,媽媽叫她“過來過來”,她就勇敢地邁開小腿往前走。
放下手機,蔣國貴妻子眼睛裏的神采仿佛一瞬間就熄滅了,這個幼小的生命再也不能向前挪動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