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子尋子25年未果 丈夫患抑郁大年初三跳樓自殺
想起兒子,張雪霞不禁眼泛淚光。
張雪霞的事受到社會的關注。
找兒子的線索都被記錄在一個小本子上。
張雪霞在安溪一處人口密集地發放卡片。
原標題:25年漫漫尋子路
張雪霞看到走進來的廖某良時,尷尬地和房裏的其他人一起笑了。別人説廖某良已經38歲了,她還是不放心,看了看廖某良的左手手背。她滿心期待的一顆小黑痣沒有出現。
“不好意思,他真的不是我兒子”,張雪霞抱歉地笑著説。
1991年12月29日,張雪霞3歲的兒子在貴州省都勻市的勻城電影院前玩雪時被人販子抱走,夫婦倆奔波于福建、廣東、廣西、雲南、北京等9個省市尋找。丈夫因思念兒子患抑鬱症,在2006年大年初三跳樓自殺。張雪霞始終沒有放棄,至今已找了25個年頭,但仍然沒有結果。
她説,自己只要還有一口氣,就不會放棄。
希望升起後又落下
張雪霞51歲了,貴州都勻市人。
今年1月23日淩晨,她坐了30個小時火車到了福州,又去了安溪縣、泉州、莆田、長樂等地,尋找她的兒子。
她給自己家附近拍了很多照片,放在她寫的尋子文章中,通過各種網絡平臺轉發,“想讓孩子看到能想起小時候的事兒”。
張雪霞走在街上會在胸前挂一個綠色的牌子,上面有“尋找兒子宋彥智”幾個大字,和一個男孩的照片,這是宋彥智3歲的照片。上面還有她的微信二維碼,“敬請愛心隨手拍照並轉發朋友圈,為被拐賣的孩子點一盞心燈,照亮他們回家的路!感恩!”
她走過火車站、汽車站、紅綠燈路口,和人流涌動的大街,將寫有尋子信息的卡片遞給路人,請他們幫忙傳遞信息。卡片上寫著宋彥智的特徵:左手背外側接近手腕骨1釐米處有顆小黑痣,右屁股上有一條飛燕狀的淺咖色胎記,左前胸有一顆淺咖色胎記……
此次來福建,截至2月20日,她已發了近萬張尋子卡片。她想讓宋彥智或他身邊的朋友知道,宋彥智的媽媽在找他。
這是她根據線索第二次來福建,此前她丈夫也已來過三次,都沒找到兒子。
她説,根據當年在都勻被抓的一名人販子提供的線索,她的兒子可能被賣到安溪縣龍門鎮後坂村附近。今年大年初二中午,她和其他尋子父母又到後坂村發放卡片,遇到一對祭祖村民,舉著寫有“廖”字的燈籠。她拍了照片,回到泉州後仔細觀察照片中的人,其中一名男青年與她兒子長得很像。
2月20日,她來到後坂村村主任家。村主任稱旁邊的善益村都是廖姓。她又到善益村詢問,村支書證實照片中的祭祖物品是他們村的,可那人或許是新廳村的。張雪霞又來到新廳村,卻被告知照片中的人是上苑村的。最終,上苑村村主任找來了村文書,認出那人叫廖某良。但他們斷定這不是張雪霞的兒子,因為廖某良已38歲了。
她還是不放心,直到廖某良進門,她尷尬地和眾人一起笑了,確實不像。她查看了廖某良的左手背,沒發現黑痣或疤痕,“不好意思,真的找錯了”,張雪霞抱歉地笑了。
這不是張雪霞第一次認錯人。
2014年年底的一天,張雪霞在都勻市一輛公交車上看見一個男子和她兒子長得很像,還沒來得及説話,男子就下車了。
她讓警方幫忙,聯繫到該男子。得知張雪霞在找兒子後,這名男子説,自己不是抱養的,還給她看了自己小時候的照片,“我看了,確實不是”。
該男子説,“阿姨,以後需要我幫忙,你儘管説,我一定會盡力幫你。”
每次希望落空,她總是説,“證實了就放心了”。她怕錯過每條線索,她願用所有來換回兒子。
一別25年未能再見
雖已時隔25年,張雪霞對兒子丟失前的印象仍記憶猶新。
1991年12月28日,週六,都勻市五交化五金公司宿舍。
一早,張雪霞打開窗戶,見外面下雪了,扭過頭對還在被窩裏的兒子説,“智智,快看,下雪了!”
他們是三口之家,住的是爸爸宋懷南單位分的平房。“進了一個紅色木門,左手先是一間廚房,穿過奶油色木門是客廳,再往裏是臥室”。宋懷南在五金公司做司機,常出差送貨。她在工業品貿易綜合大樓做售貨員,每天接送兒子到幼兒園,“他總説,‘媽媽,你要第一個來接我’”。
這天因為下雪,張雪霞很早下班。她將智智接回家,想去大姐家取訂的牛奶,“智智吵著一起,我沒同意,他流了些清鼻涕,我怕凍著他”。回來後,張雪霞擰開鎖眼,發現門被頂住了。她以為智智生氣了,智智卻笑著挪開頂住門的茶几,讓她進來了,“他總是這麼調皮”。
飯後,張雪霞抱著智智看電視。14吋的彩色電視機靠墻放在玻璃櫃上,電視機旁還站著個洋娃娃,玻璃櫃右邊是一台落地式電風扇,“智智常騎著小三輪車繞著電風扇轉圈,輪子把底座都剮花了”……這些場景因與兒子有關,至今曆歷在目。
當天看的節目,張雪霞倒是忘了,她只記得智智問過她《世上只有媽媽好》這部電影,“他在幼兒園看過”。
張雪霞説,智智很懂事。她有次發高燒,躺在沙發上頭昏腦漲,“智智,媽媽生病了,爸爸不在家,怎麼辦呢?”智智説,“媽媽,我在這裡,我不走,你不要害怕”。智智也很有禮貌,逢人都叫“叔叔阿姨好”,同事們都喜歡這個濃眉大眼、有些招風耳、愛笑的男孩。“不知道兒子是否還記得這些事。”
當天晚上9點多,外公和楊婆婆來了。
和張雪霞的媽媽分居多年後,外公一直和楊婆婆生活。
得知宋懷南不在家,次日張雪霞要上班,沒人照顧智智。外公提議帶走智智,和自己住一晚,智智點頭答應。
兒子走後沒多久,張雪霞回房休息,床邊寫字檯的玻璃下,有張智智在小汽車上的照片,“智智最喜歡這張”。張雪霞説,當晚智智剛走,她還追出去過,把牛奶交給外公,準備第二天給智智喝。可她沒想到,那一別,竟25年未能再見。
電影院旁的一串腳印
1991年12月29日,是張雪霞的生日。
這天中午,出差回來的宋懷南和張雪霞一起去爺爺家吃飯。飯後兩人出門去買菜,“剛到家,楊婆婆就來了,説智智不見了!”張雪霞記得,她抬起手腕看了看手錶,1點53分。
夫婦倆瞬間慌了。這天是週日,城裏人很多,不會是被人抱走了吧?張雪霞和宋懷南越想越害怕,立即到外公家尋找,“他們住工棚,在這裡守工地”。
外公説,當天中午12點多,他們三人正準備吃飯。楊婆婆出門解手,智智跟著一起去了。外公以為智智和楊婆婆去了廁所,楊婆婆以為智智回房子了,十幾分鐘後楊婆婆回來,兩人才發現智智不見了。
工地由一段繩網和一段磚墻圍著。張雪霞在繩網和磚墻交界處找到兒子的一串小腳印,從雪地裏延伸到馬路,又延伸到勻城電影院門前右側的花臺邊。“旁邊還有一串大人的腳印,在繞過勻城電影院後消失了”。
張雪霞等人開始發動親友找人,也報了警。附近的街道、火車站、汽車站都找了,始終沒有消息。
找不到兒子,張雪霞整個人像丟了魂一樣。
她打聽到6歲男孩劉曉林和哥哥劉曉波以及另外3名小孩當時在電影院附近玩雪。劉曉林接受記者採訪時説,他們正在玩捉迷藏的遊戲,一個兩三歲的小男孩過來在不遠處玩雪,一名男子走近男孩,“很嚇人,眼神很冷漠”,自己就藏了起來,“藏了有幾十秒鐘,出來時發現那個男孩不見了,只聽到電影院旁邊有小孩的哭聲”。
受的苦只有自己知道
1992年9月,當地打拐辦主任找到張雪霞,説警方抓到一個人販子,可以找當年和智智在一個地方玩耍的小孩去指認。
劉曉林向記者證實,他和哥哥劉曉波都去了派出所指認,“有6個人(等待被指認),都是光頭”。兩人在不同的窗口指認了同一人:羅名端。但他同時表示,儘管兩人指認了同一人,但也無法百分百確定指認是準確的。
張雪霞説,當時警方審訊時從羅名端口中未得到與她兒子有關的信息。1992年10月,警方再次提審羅名端,“説我能旁聽,但不要説話”,張雪霞説,警方反復問羅名端還有沒有要交代的、都拐賣了哪些小孩。羅名端始終未説1991年12月29日在勻城電影院門前抱走小孩的事。
提審結束後,張雪霞拿起兒子的照片,問羅名端,“這是我兒子,你到底把他帶到哪兒了?”羅名端沉默一下,説了句“你到福建安溪去找找”。後來,警方又多次審訊羅名端,始終未得到關於宋彥智的具體信息。
張雪霞稱,警方當年曾告訴她,因兩名兒童未成年,當時的證據不足以證明羅名端拐賣了宋彥智,“小孩子的證言上不了法庭”。
宋懷南立即趕赴福建安溪、莆田、長樂、泉州。但他對這裡不熟,聽不懂當地方言,“很多人一聽是找小孩的,就説聽不懂他講話,不再理他”。
在沒辦法的情況下,宋懷南聽説哪收買孩子的比較多,就去哪尋找。
1992年年中,張雪霞返回單位上班。但只要誰一提起孩子,她就眼淚汪汪,“感覺要瘋了,坐立不安,只想著找孩子”。宋懷南也是如此。孩子丟後,他開車時常走神,被調到了業務科。
1993年夏,張雪霞再次到都勻市打拐辦問孩子的事情,“打拐辦主任説,通過他們多次做工作,羅名端寫了一張紙條。上面寫著‘孟妹芽知道孩子的下落’。”
她要求打拐辦幫她找孩子,“他們説只負責登記,沒有經費,破案要找警方。我又去公安局,卻被告知不歸他們管”。外公後來找到孟妹芽,但後者否認與此事有關。2013年,張雪霞再次找到孟妹芽,後者稱和羅名端在一起時,沒見到過他帶孩子。
1993年底,夫婦倆停薪留職,改到張雪霞姐姐承包的五金商店工作。宋懷南開始在各地找兒子,除了福建,他還去過廣西、廣東、四川、雲南等地的城市。尋子路上,宋懷南曾遭遇搶劫,也曾在火車站候車時因睡在椅子被保安打過,“我們受的苦只有我們自己知道”。
丈夫患抑鬱症自殺
2003年10月,張雪霞和宋懷南不再做五金生意,他們開了間茶館,想在找兒子的同時掙些家當,等將來找到兒子,兒子不至於因經濟原因不願回來。
可宋懷南沒能堅持到兒子回來的那一天。
2004年上半年的一天夜裏,宋懷南突然從床上坐起來,驚恐地説有兩個黑衣人拿著斧頭要殺他,他把衣服、凳子丟在臥室門後想堵住門。
“我説‘沒有人,你不要害怕’,他説‘你和他們是一夥的’,”張雪霞説,宋懷南還威脅她不要動,否則就拿凳子弄死她。
張雪霞嚇壞了,她沒敢再動。次日一早,鄰居家起床有聲響,宋懷南又説,如果旁邊再有聲音就把張雪霞從窗戶丟下去,“把我嚇死了,我説我對你那麼好,你為什麼這樣對我,他才慢慢冷靜下來”。
當天,張雪霞帶宋懷南去了醫院。醫生診斷其為抑鬱症,有自殺傾向。
2005年元旦,宋懷南又犯過一次病。當天淩晨1點多,宋懷南還沒回來,張雪霞正擔心,接到派出所打來的電話,得知宋懷南因為偷車被抓了。
張雪霞立即趕到派出所。宋懷南坐在沙發上,雙手被銬著,臉上有傷。民警説,車主剛從車上下來,他就上去要開車,車主就把他拽下來摔在地上。張雪霞給警方説明情況並寫了保證書,將宋懷南領走。
張雪霞説,宋懷南委屈得像小孩子一樣,“我牽著他的手,把他領回家。他説他開車是要找兒子,又説手銬銬得他疼得厲害……”
2005年春節前幾天,宋懷南突然不告而別,張雪霞四處打聽他的消息。3天后,她接到宋懷南的電話,“他拿了1000元錢去昆明,手機丟了,錢也沒了”。張雪霞次日趕到昆明,宋懷南“全身都是灰的,十分狼狽”。
回到家後,一切又回歸正常,但宋懷南吃飯經常發呆,越來越沉默寡言。
2005年臘月三十晚,宋懷南寫下一段文字:家裏所有的東西不能變賣,要全部留給孩子,任何人不準干涉,“他讓我簽字。開始我不簽,他説這是為了孩子好,我就簽了,也沒多想”。
張雪霞最擔心的事還是發生了。
2006年大年初三傍晚,宋懷南站在茶館的吧臺裏,在筆記本寫下“我只要我兒宋彥智”8個字後就出門了。
張雪霞記得,丈夫走時把呢子大衣挂在手上,身上穿了件藏青色棉衣,説想出去走走。直到鄰居打來電話,她才知道丈夫從樓上跳下去了。張雪霞嚇得全身發抖,立即往家趕,在離家不遠的路口就看見樓下圍滿了人,警察已拉起警戒線。
她穿過人群,看見丈夫躺在地上,一動不動。
一名女警過來拉住她的手。張雪霞問丈夫還有沒有救,女警説沒有了,張雪霞一下癱軟在地,失聲痛哭,“孩子還沒找到,你怎麼就這樣走了?”
足跡踏遍40座城市
此後,張雪霞在家待了3年,哪都沒去。她深陷在喪夫失子的痛苦中不能自拔。
她常夢見丈夫和她抱著智智在家裏玩耍。“有時夢見在一個陌生的樓房裏,有陌生人帶走他。有時夢見在原來的家裏,我沒來得及給他做飯……”
2009年,張雪霞學會了上網,開始在網上發佈尋子信息。2012年,公安部打拐辦主任陳士渠開始關注此事,都勻警方又重新成立專案組調查此案。
2013年,張雪霞從警方處拿到了羅名端的判決書:羅名端于1993年11月15日被黔南州中院判處死刑,並已執行。判決書顯示,羅名端與他人拐賣一名婦女,單獨盜賣幼兒3人,這3名幼兒被帶到福建省賣給劉某章,劉某章將孩子又轉賣給付忠等人,但3名幼兒均非宋彥智。
這一年,都勻警方來到福建泉州找到劉某章。他因拐賣婦女兒童被判刑已釋放。劉某章拿著宋彥智的照片看了幾分鐘,説沒拐賣過這個孩子。
張雪霞認為,既然羅名端拐來的孩子都賣給了劉某章,劉某章一定是想隱瞞什麼。
2014年,都勻警方又來到安溪,找了當年偵辦劉某章案件的老刑警。老刑警稱判決書裏的“付忠”名字不完整,要重新調查才能確定,都勻警方只能回到都勻。
2015年4月,都勻警方再次來到安溪,獲知付忠是該縣蓬萊鎮某村村民付某忠。張雪霞稱,付某忠否認與此事有關,稱孩子是被其父親付棟帶來的,後被其姑姑、姑父帶走,給了龍門鎮後坂村的施某某。張雪霞找到施某某家,又與警方去了雲南瑞麗、螺螄灣、瀘沽湖找到施某某的兩個兒子,均被證實非宋彥智。
2016年2月20日,張雪霞在安溪縣公安局又見到付某忠。這一次,付某忠卻否認了自己知道父親、姑父、姑姑轉賣孩子的事。
劉某章則稱,他確認沒見過警方找他辨認照片,自己做過的案子有80%的可能和宋彥智沒有關係,此前之所以説把孩子轉賣給了付棟,是因為他此前轉賣的小孩,只有轉賣給付棟的沒找到家人,所以才讓張雪霞和警方找找看。劉某章稱,羅名端當年去過安溪、晉江、石獅、莆田、泉州等地,“他在其他地方賣不出去了才來安溪找我。1991年12月後,我就沒再轉賣過孩子,時間也對不上”。
至今,張雪霞和丈夫的尋子足跡已遍佈福建、廣東、廣西、四川、雲南、北京等9個省份近40個城市。可是,宋彥智仍未出現。
多年來,張雪霞在寶貝回家等尋親網站上結識了很多找孩子的父母,這些孩子丟失的情形各有不同:湖南郴州的羅超凡于2003年3月19日在郴州某幼兒園內被騙子冒充家長接走,至今未找到;貴州獨山縣一位母親帶著孩子坐火車,她吃了別人給的東西後昏睡,醒後孩子不知去向,等等。
寶貝回家網站顯示,共有24438個家庭在該網站登記尋找丟失的孩子,有19118個被抱養的孩子在該網站登記尋找自己的親生父母,“很多家長找了幾十年”。
除了寶貝回家網站,還有隨手拍公益尋子之家網、天涯尋子網、建寧尋子網等多個網站上,有成千上萬的家長在尋找丟失的孩子。
“孩子會不會被人販子用迷藥迷壞了?被抱走那天他穿得少,會不會凍壞了?他能不能吃得飽,穿得暖?有沒有受委屈?”25年來,與這些擔心一同縈繞在張雪霞心頭的,還有兒子的哭聲。
張雪霞説,她會繼續找下去,繼續在安溪附近的晉江、石獅等地發放尋人啟事,“再找一遍。只要我還有一口氣,我都會繼續找下去”。
文/京華時報記者 懷若谷 發自福建泉州
圖/京華時報記者 譚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