農村剩男現象調查:農村離婚率已高於城市
(原標題:低處不勝寒)
2015年夏季的一天,豫中河口鎮村民錢貴的母親接到兒媳婦的長途電話:“跟你説實話吧,我不想跟你兒子過了,我另找了人,要留在城裏!”
錢母一下懵了。媳婦一向老實厚道,跟兒子結婚10年,已有一兒一女。這一年開春後,夫妻倆第一次去北京打工。“這才幾個月呀,怎麼突然就要扔下這麼大個家呢?”
在數千萬外出打工的年輕人中,這樣的故事幾乎每天都在上演。
“用術語説,這叫‘懸垂家庭’,即夫妻沒有離婚,也有孩子,但妻子在城市裏跟別人生活在一起,家人拿她們沒辦法。”武漢大學社會學系副教授劉燕舞表示,在城鎮化過程中,這是常見現象。
懸垂一段時間後,女方大多會選擇離婚,重組家庭。中部地區一家市級法院曾對當地離婚訴訟情況進行統計,連續幾年,由女方提出的訴訟佔70%以上,而且其中九成以上都是外出打工後要求離婚的。
錢貴也預感到自己的命運。這個今年已經32歲、帶著兩個“拖油瓶”的男人,很可能從此淪為光棍兒,加入到日益龐大的農村剩男隊伍中。
剩女與剩男
“如果我不走,就要捲入無休止的相親中,説不定就一輩子留在農村了”。大半年前,魏紅薇從甘肅定西農村老家偷跑到了省會蘭州,心裏滿滿的都是獨立和自由。
魏紅薇在城裏的第一份工作是在餐廳當迎賓,來來往往的客人幾乎都會在進出時跟她聊幾句,大多是“三個終極問題”:多大,哪來,結婚了沒。
儘管城市讓她有時候頭暈目眩,但魏紅薇與母親那一代人不同了,她不只是來掙錢的,她希望留下來。一場與城裏人的婚姻或許是她改變命運的重要機會。
魏紅薇的城市夢常會被大家嘲笑,“那麼多白富美都還剩著呢,城裏人怎麼就能看得上你?”據第六次人口普查數據,30歲及以上女性人口中,有2.47%未婚,比第五次人口普查時增長近一倍,其中絕大多數生活在城市。
然而魏紅薇有自己的想法,她説,她的要求並不高,只是希望能留在城裏,而且在姐妹們的議論裏,也不時聽到成功的例子。
事實上,第六次人口普查數據還顯示,29歲至65歲的人群中,城市男性結婚率始終高於農村;另一個數字是,同年齡段的城市女性未婚率高於城市男性。
雖然城市裏未婚女性富餘,但現實中農村男孩要靠一紙婚書留在城裏,更像是天上掉餡餅。2013年,家住甘肅慶陽大山裏的董超一度覺得餡餅掉在自己頭上了。
那一年,董超在網上認識了一個女孩,女孩自稱父母是甘肅平涼的房地産老闆,兩人在網上聊得很投緣,私定了終身。雖然有點像做夢,但事情的進展卻很真實。
當年10月,董超父母來到平涼訂婚。雙方父母也聊得很投機。女方父母還贈送了項鍊給董超母親。從平涼回來,董超母親十分驕傲地告訴鄉親們:“我家孩子娶媳婦進了城,不僅不要彩禮,還送了房子。”
1個月後,女方父親打電話給董超的父親,説房子裝修好了,還差7萬元,希望能支持一點。“當時我爸媽就想,反正也是為了兩個孩子好,想都沒想,就打過去了。”董超説。
可就在打卡過去的第二天,女方全家就人間蒸發了。董超這才醒悟,這是一場騙局。“沒臉見人,就是個天大的笑話。”夢醒後,董超在外打工流浪了兩年才敢回到村裏。
“當前無論是誠市和鄉村都存在‘婚姻賤農主義’傾向。農村在我國的文化語境中一直代表著落後、愚昧,農村人進城後,這種觀念更發展到無以復加的地步。”武漢大學社會學系副教授劉燕舞認為,城市女性即便看不上城市條件不好的男性,也不會下嫁到邊遠農村,因為這不符合社會的流行觀念,也不符合年輕女性的價值取向。
“新農女”
馬燕是村裏最“潮”的姑娘。在蘭州最繁華的西關十字,她是舞池裏的公主。她習慣頂著厚厚的粧,把自己的隴東口音藏起來,除了不經意間偶然的暴露,很少有人能猜出她從哪兒來。
在這裡,她是另一個自己。
短短20分鐘,酒吧裏跟馬燕搭訕的男士就有3個。精緻的裝束下,沒人發現,自稱“莎莎”的馬燕7年前才從大山裏走出來。
在漂泊的日子裏,她幾乎幹了所有能幹的職業:服務員、美容技師、售貨員、酒吧侍應,絕大多數都是城裏姑娘覺得收入少、不體面的工作。在經濟快速發展中,城市提供了太多的就業崗位,只要不挑剔,生存的機會比農村多得多。
在酒吧工作的日子裏,馬燕發現只要穿著得體,少説話,陌生人會表現出從未有過的尊重。她學會了化粧,學會了在網店買衣服,學會了普通話,還學會了抽煙。
7年裏,馬燕在城裏換了5個男友,她説,如果找不到愛情,就追求能留在城裏的婚姻吧。在走馬燈式地換了多個男友以後,馬燕還是覺得自己要找城裏人,即便不是什麼高帥富,自己孩子的命運或許能因此轉折。
對於錢貴的妻子趙明明來説,城市的誘惑來得更急促。
在來北京之前,她只去過一次縣城。錢貴家開了一家澡堂,他還有一手家傳的廚藝,有時也會被村民請去做婚宴或喪事的廚師,小兩口的日子過得很平靜。
兩個孩子上學後,經濟吃緊,趙明明和錢貴決定一起外出打工。他們在北京的一家餐廳找到了工作,錢貴在後廚,趙明明在前臺做服務員。到京不久,趙明明就被餐廳一個男廚師看上了,這個來自河北保定的“城裏人”,大膽地向趙明明示愛。
趙明明心亂了。錢貴是個老實人,但不愛交際,因為長期自我封閉,還養成了酗酒的毛病。相較錢貴的內向,保定廚師要活泛得多,而且有情趣、懂生活。經過幾番掙扎,趙明明開始偷偷跟廚師一起去看電影,逛公園。
錢貴發現了妻子的變化,勸阻無效,怒而獨自回到家中。從此趙明明便不再跟錢家人聯繫,過了兩個月,趙明明給錢母打電話攤牌,稱自己不再回家了。
其實在很多專家看來,像魏紅薇、趙明明這樣的90後“新農女”,她們大多初中畢業就外出打工,幾乎沒有從事過農業生産,農村社會傳統的婚姻家庭觀念在她們身上也少有體現,眼界的開闊和經濟的獨立,讓她們更多選擇了“個人本位”的生活態度。
中國一直有“向上婚”的傳統,在城市化過程中,“新農女”希望通過婚姻來改變社會地位,這種願望變得更加普遍和強烈。“從女性解放的角度看,這是一種進步,她們有了更多追求自己想要的生活的可能。”華中科技大學人口所研究人員石人炳説,“但我們同時也要看到,由於受不健康思想的影響,部分新生代農民工的婚姻價值取向發生了偏離, 道德觀念淡薄, 開始追求以物質享受為基礎的‘實惠婚姻’。”
剪刀差
“蘭州,總是在清晨出走;蘭州,夜晚溫暖的醉酒……”馬燕很喜歡哼唱這首在當地年輕人中傳唱度很高的歌,她也迷上了城市裏五光十色、如夢如幻的生活。現在,在拉麵館裏,她會利索地跟夥計説:“二細,辣子多些。”猶如一個“老蘭州”一樣。
“我已經不想回去了”,大半年的時間裏,魏紅薇也少了剛到城市的懵懂,多了一分堅持。進入臘月後,魏紅薇已經多次接到家裏的電話,讓她回老家結婚。她並沒有告訴家裏,她在城裏找了男朋友。她甚至決定,春節不回家。
對馬燕和魏紅薇這些90後來説,城市的生活就像一塊吸鐵石,滿滿的誘惑與新奇,她們不知道國家統計局剛剛發佈的公告,2015年城鄉居民人均收入倍差2.73,她們更多的是愛上了在這裡的感覺。
馬燕説,網上買衣服,不管天南海北哪個城市,送到蘭州也就一兩天,可要送到老家的大山裏,幾乎就是天方夜譚,很多快遞公司最多也就送到縣城。
然而,在城市待久了,“新農女”們就會明白,從農村通向城市的道路,需要決心、恒心,甚至是狠心。
梁麗麗的丈夫和她的父親一般大。這個來自贛南的女孩在自己23歲時,嫁給了一個大她20歲的廣東人。她説,自己可以少奮鬥30年。
2012年,梁麗麗從江西來到東南沿海。她只要一説話,誰都知道她是個外來妹。“買個肥皂最好都要説當地話,時刻都在提醒自己與這裡的距離”。
為了融入當地,梁麗麗從粵語歌開始學,和粵語説得好的同事多聊天,慢慢克服了語言障礙。
可就算學會了説話,可漂泊感從未遠離她。梁麗麗在朋友圈裏寫道:“這個城市沒有草長鶯飛的傳説,它永遠活在現實裏面,快速的鼓點,匆忙的身影,我不知道我是誰。”
最終,一個機會給了她一個身份。
2013年,梁麗麗兼職給本地人打掃衛生,一次50元。因為打掃衛生時,家裏要有人,打掃完畢,家裏的男主人經常留梁麗麗一起吃晚飯。幾次聊天后,梁麗麗才知道眼前這個中年男人妻子因車禍去世,如今孤身一人。“我覺得我們是互相需要的關係,他需要人陪,我想要身份”。
當時,梁麗麗其實早已經和別人有了婚約,對方是個歲數相當的小夥兒。梁麗麗不是沒掙扎過,可感情和虛榮填不滿城鄉間巨大的鴻溝,也替代不了身份後面那些教育、醫療和文化等方面的福利。
儘管父親覺得這樣失信於人,極力反對,但梁麗麗最終還是毀了婚。這件事幾乎遭到了全村人的譴責,但在跟家裏大鬧一場後,梁麗麗絕然地離開。
劉燕舞曾就城市與光棍的關係做過一個有趣的觀察。他在山東青州調研時發現,離市區最近的一個村莊,光棍始終是個位數,幾個有殘疾的男性村民也從偏遠村莊娶到了媳婦;而離城區越遠,村裏的光棍數量也越多。“即便同個村莊也有差異,靠近公路的村組的光棍數量要明顯少於其他村組”。
中國的城市像歐洲,農村像非洲。巨大的落差在婚姻市場上也形成剪刀差:據第六次人口普查數據,30歲以上的人群中,農村男性未婚率始終高於城市;而45歲到49歲“鐵桿剩男”年齡段的比例,城市是1.97%,農村是4.29%,高出1倍多。專家預測,2016年揭曉的第七次人口普查,這個剪刀差將會更加驚人。
落跑妻子
接到趙明明的電話,錢母立即去找媳婦娘家人,畢竟還有一雙兒女,“大的9歲,小的7歲,乖巧得很,當娘的咋割捨得下?”
用孩子當籌碼來拯救婚姻,這是許多懸垂家庭最後的手段,但結果大都無濟於事。在趙明明沉默了幾個月後,錢家已經絕望,放棄這個媳婦了。
“在中國傳統的觀念裏, 婦女應該是比男人更顧家的, 特別是更眷戀孩子, 但為什麼我們的調查中高達87.5%的女性會不要孩子呢?”劉燕舞對中國青年報記者説:“這反映了一個深刻變化,她們的家庭幸福觀念已向個體幸福觀念轉變。”
母親的離開有時有預兆,有時悄然無息。
在最小的孩子40天的時候,甘肅慶陽佛殿灣村村民張志文的妻子給孩子喂好奶,又給另外兩個孩子買了點零食,然後將3個孩子關在窯洞裏,出門後她給張志文打了個電話,“我去城裏,不回來了”。
“我完全沒想到老婆會跑,更沒想過她會以那種方式離開。”張志文説,“她只帶走了夏天的衣服。應該往南方去了。”張志文現在還記得當時的場景,最小的孩子在哭,兩個大點的孩子坐在地上,吃著媽媽買給她們的零食。
在張志文以前的新房,全家福還挂在那兒。為了給張志文娶親,父親欠下了7萬元債,好不容易去年還清了,本以為一家人可以開始過安穩日子了,誰料禍從天降。
“老婆跑路在村裏是常事,村裏的拖油瓶有很多。”張志文説,“不敢帶媳婦出去打工呀,就是出去了,也要盯緊點,怕媳婦跟別人跑了。”在他家族裏同輩5個男青年,有4個老婆跑了。
跑出去一陣後,如果有了新對象,妻子們會回來辦離婚。華中科技大學人口所研究人員石人炳在調研報告中寫道:據在河南省部分農村的調查, 上世紀80年代中後期始,離婚情況明顯增多, 特別是90年代以來, 離婚數量佔到解放後50年離婚總數的近50%。在湖北省松滋市,2004年審理的714件離婚案件中, 女方起訴所佔比例高達75%以上,起訴的女方中,有九成以上都是外出打工後要離婚的。在流出人口最多的四川省, 部分農村的離婚率已經高出城鎮水準。
“就全國而言, 婚姻擠壓風險主要由貧窮農村來承擔。城鄉流動加劇了貧困地區的婚姻問題和城鄉梯度婚姻的形成。”西安交通大學人口與發展研究所所長李樹茁説。據中國青年報記者查到的公開數據,由於同期群城鎮男性的再次擠壓,農村婚配困難的男性將達到15.03% 。
李樹茁認為,城鎮化所帶來的觀念變化,帶來的社會組織的變化,帶來的人與人關係網絡的變化,都是有益於農村青年的經濟家庭和社會地位。如果能把農村青年流動和城鎮化結合起來,權利均等化,服務均等化,對性別失衡問題是有幫助的。
在這位學者看來,如果農村人能享受到與城市相似或者相見的物質、醫療、教育、社保等,農村姑娘就不會如此急迫地要向城市裏流動。
“‘蘭漂’了這些年,一直也不知道跟誰較勁,也到了出走的時候了”。7年,攢了6萬多元,26歲的馬燕決定結婚,但不是在蘭州,而是回到家鄉的縣城,在家裏的張羅下,她也算是走出了大山,準備嫁給一個縣城裏的人。
梁麗麗在城市裏的生活已經安定,2014年,她給丈夫生了兒子。“過一段,我想把爸媽和弟弟接來一起住,或者攢夠了錢,在城裏給他們買套房。”
出乎意料的是,錢貴的妻子趙明明在今年春節前突然回來了,原來那個保定廚師的實力並不是想像的那樣,“他兌現不了承諾給我的城市生活。”趙明明説。
(宣金學、向楠參與部分採訪。應被採訪者要求,部分人名、地名使用了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