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美邊境隔離墻:每個移民背後,都是一個破碎家庭
邊境隔離墻邊一名等待和親人見面的墨西哥男子。本報記者 李 強攝 |
自上世紀90年代,美國在和墨西哥的邊境上就已建起一座伸向大洋的隔離墻。然而,築墻隔離並不能解決非法移民問題,造成的是數不清的家庭妻離子散、無數人有家不能回。近日,本報記者特地前往邊境,記錄下他們的所見所聞、所思所想
尤蘭達·瓦羅娜位於墨西哥邊境城市蒂華納的住處,不過是一個10平方米的木板隔間,沒有窗戶,整天都要開燈,一張單人床佔據了近一半的空間。她從置物櫃裏拿出一個點心鐵盒,又小心翼翼地從中拿出一個首飾盒,層層剝開,給本報記者展示了她最珍貴的東西:女兒寶琳娜的兩顆乳牙。
“6年來,我從沒親眼見過女兒一次,不能給她擁抱,不能親吻她,更無法想像我還要過多久才能見到她……”尤蘭達開始抹眼淚。
自2010年被美國遣返回墨西哥,尤蘭達已經獨自在蒂華納居住了6年,現在是邊境公益組織“夢想媽媽”在當地的負責人。此前,她和自己的兩個孩子,在邊境另一側的加州聖迭戈市工作居住了17年。
每年有超過25萬名墨西哥人因為各種原因被美國遣返,尤蘭達只是其中之一。他們當中的確有罪犯,但更多的僅僅是尋求更好生活的普通人,但因為非法移民,而遭遣返。
美國總統特朗普上臺不久就簽署行政命令,要求加強邊境安全和非法移民遣返,並稱數月內在美墨邊境開工築墻。2月28日,特朗普總統在國會演講中,再度重申加快邊境築墻計劃。緊接著,一則醞釀中的政策再度引發關注:非法移民家庭一旦被拘留,在法庭判決之前,父母將被羈押,子女則交由公共部門監護,直至轉交給在美親屬或國家監護機構,這一意在威懾非法移民的政策已經引發強烈質疑。
美國,這個由移民建立的國家,正在逐漸關閉大門。
沒有一句告別,從此天涯相隔
2010年12月31日,對尤蘭達而言是絕望而苦澀的回憶:她陪朋友去墨西哥聚會,返回美國邊境時被查出持旅遊簽證滯留工作,旋即被吊銷簽證並預定遣返。一切都來得如此突然,她不僅錯過了家庭的新年聚會,更連和孩子們告別的機會都沒有,迎接她的只有美國邊境官冷冰冰的面孔。
“他們態度十分不友好,拉拽我的時候,肩膀都被弄脫臼了,那是無法想像的痛,沒有人叫醫生,只是對我説,閉嘴,你沒有權利提任何要求!”這就是尤蘭達在美國邊境看守所度過的跨年夜,帶著脫臼的肩膀,睡在沒有被褥的冰冷地面上,迎接新年的到來。
第二天,尤蘭達孤零零地站在邊境墨西哥一側,沒有人告訴她可以去哪,也沒有人幫助她。圍上來的只有“蛇頭”,問她要不要付錢偷渡回去。尤蘭達小心翼翼,她知道邊境有一些不懷好意的人,專門盯著被遣返的女性,利用她們脆弱的心理圖謀不軌,這是一條充滿綁架、販毒、強姦的危險邊境。
她雖然是墨西哥人,但父母早已去世,家鄉遠在2800公里外的墨西哥南部格雷羅州。身處蒂華納的她無依無靠,對面50公里外的加州埃爾卡洪才是她真正的家,因為那裏有盼她回家的孩子。
在美國的17年,尤蘭達一直在餐廳工作,做到經理仍然沒有合法身份。她的兩個孩子,也在13歲和6歲時就來到美國。如今,大兒子已經取得了美國國籍,可以定期來看她。但女兒寶琳娜還沒有身份,只有臨時居留許可,而且一旦離開美國立即失效——這也是她們母女無法見面的原因。
眼下,她只能寄身於蒂華納的一個木板隔間,與家人團聚的日子,遙遙無期。
母親問我何時回家,我無法回答
在墨美邊境的隔離墻前,珍妮特·費爾南德斯和孩子站在美國一側,她的媽媽站在墨西哥一側。每週末,她們都會隔著密密的鐵絲網聊會天。
珍妮特在蒂華納長大,2006年,26歲的她和許多移民一樣,非法穿越邊境到美國:“我是幸運的,找了人,坐在一輛車裏通過了邊境。不像有的人步行穿越,很危險,甚至會丟了性命。”
珍妮特和家人曾經試圖辦理赴美簽證,但在交完錢後,代理人卻卷款跑了。最終,她決定非法穿越。她的母親至今仍記得,當女兒第一次離家赴美時,全家都很難過:“我和她一起收拾要帶走的東西,感覺她有可能再也回不來了。”但當天珍妮特又回來了,前前後後一共嘗試了4次,才最終踏入了美國。
在與蒂華納毗鄰的加州聖迭戈,珍妮特一待就是10年,她嫁給了美國人,並且有了兩個孩子。儘管是兩個美國公民的母親,珍妮特一直沒有合法身份。3年前,她終於獲得了工作許可,可以在美國境內合法旅行,但並不能離開美國。“我很想回墨西哥見見家人,給母親一個擁抱,但是至少現在還不能。”珍妮特説得悲傷,聽得人心酸。
眼下,珍妮特在聖迭戈的一家藥店工作,薪水遠遠高過墨西哥。“在美國賺得多,開銷當然也比在墨西哥大,我和丈夫勉強支撐著一家五口,但為了孩子們能有一個更好的未來,我們的一切付出都是值得的,墨西哥的教育和生活條件遠不及美國。”珍妮特的話,道出了很多移民的心聲。
而對美國來説,廉價的勞動力同樣不可或缺。墨西哥人自1910年就開始赴美打工。如今,美國的農業、建築業、餐飲服務業已經高度依賴移民特別是非法移民。“在加州的農場裏,85%的工人都是非法移民。沒有他們,誰去種蔬菜摘水果?”在墨美邊境隔離墻前,恩裏克·莫隆內斯隔著鐵絲網對記者憤憤不平地説。
恩裏克是美國公益組織“邊境天使”的創始人,多年來一直為美國非法移民提供援助:“移民並沒有偷走就業崗位,他們幹的都是美國人不願幹的活兒。而且,他們同樣繳稅、消費,促進了美國的經濟發展。”
事實上,伴隨著美國收緊移民政策,很多移民或被遣返,或望而卻步,美國的建築業和餐飲業正面臨“用工荒”。得克薩斯州的一家企業主就表示,缺少工人已經導致其推掉了2000萬美元的業務。據美國有關統計,全美僅餐飲酒店業,就有70萬個低薪職位空缺,大量餐館找不到刷盤工;家政服務業在未來10年的用工預計將增長40%,如今也處於填不滿的狀態。
正是這種現實需求,令美國長期對非法移民採取模糊態度,既不鼓勵,亦不禁止。但這對移民來説,是“一種悲傷的生活”。
“媽媽開始反復問我,什麼時候能夠回家,但我自己也回答不了這個問題。”珍妮特説。
對女兒來説,我或許就成了陌生人
與尤蘭達一樣,艾瑪·桑切斯也保存著孩子的乳牙,這是她和住在加州維斯塔市的孩子們鐵一般的血肉聯繫。
她在10年前因為非法滯留被遣返,丈夫鮑爾森是美國退伍老兵,生活也不寬裕,孤身養育3個孩子長達10年,艱難可想而知。令人寬慰的是,幾乎每週,鮑爾森都會開車帶著孩子來蒂華納看艾瑪。
“是的,她是非法移民,但她為此付出了10年分離的代價。這難道還不夠嗎?”鮑爾森説。
對絕大多數被遣返的母親來説,親眼見到自己的孩子真的成了一種奢望。
“儘管我能在視頻聊天時看到她,但這跟見面不一樣。她常常説愛我,想念我。但隨著時間推移,對女兒來説,我或許就成了陌生人,畢竟我們這些年都沒生活在一起,不能親眼見到對方。這樣的生活真的很難。”尤蘭達説到此處再度落淚。
遣返,在令她們飽受分離之苦的同時,也給孩子的成長帶來了不可挽回的影響。
對艾瑪來説,她沒法參加孩子的入學典禮,沒法在孩子生病時照顧,沒法和他們天天説話——她幾乎缺席了3個孩子最重要的成長時光。
更糟糕的是,很多母親甚至從此失去了和孩子的聯繫。有些人重組了家庭、有些人變更了住址,或者僅僅是更換了手機號碼,而任何一個小小的變動,都可以增加找回孩子的難度。有的時候,美國政府甚至會將這些“失去”母親的孩子送到寄養家庭,徹底“合法”斷絕了他們與親生母親的聯繫。
尤蘭達講述了一個故事,有一位被遣返的母親已經20年沒有見過自己的女兒,當她輾轉找到孩子的下落時,卻得知女兒被送到了寄養家庭後遭到了性侵。
“孩子曾在我們的肚子裏,而我們現在卻無權去擁抱他們,我認為這些都應該改變。”正是尤蘭達自己和其他母親共同的悲慘遭遇,促使她和另一位母親成立了“夢想媽媽”組織,專門幫助那些被遣返的母親。
從邊境到家的100公里,她已經走了10年
在尤蘭達住處的樓下,就是“夢想媽媽”的辦公室,經常會有被遣返的母親前來求助。“如果你被遣返後沒有人幫助的話,會很危險。”尤蘭達的親身經歷已經足以説明。如今,“夢想媽媽”會為被遣返的母親們提供暫時的住所和食物,尤蘭達居住的小隔間外,就有一間屋子,擺著好幾張折疊床。廚房裏堆滿了民間捐贈的各種物資。
對於被遣返的母親們,回美國絕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很多人會鋌而走險非法過境,除了被邊境巡邏隊抓到之外,還有可能在穿越沙漠和叢林時遭遇不測,尤其對女性來説,被蛇頭強姦的案例比比皆是。
鋻於此,“夢想媽媽”一直致力於利用法律手段來幫助這些母親,讓她們合法地拿回自己應得的權利。尤蘭達介紹説,她們聘請了專門的移民律師,為母親們提供法律援助。雖然請律師很昂貴,目前收到的捐助也有限,但她們仍然會堅持下去。
所幸,一切努力,正在慢慢兌現成果。前不久,艾瑪·桑切斯終於通過了美國移民部門的審查,獲得了重新申請美國簽證的資格。也許在不遠的將來,她就能回到已經闊別10年的美國的家,而她位於加州維斯塔的家,距離蒂華納不過100公里,為了能和3個兒子及丈夫重新生活在一起,艾瑪卻經歷了10年的努力爭取和痛苦等待。
對尤蘭達來説,希望同樣正在浮現。她正在申請美國的U類簽證,這是一種專門發給犯罪受害者的簽證。尤蘭達在美國時,曾飽受家庭暴力侵害,這在美國的移民群體中司空見慣,很多無證女性被美國丈夫或男友、僱主甚至鄰居威脅,由於擔心被揭發非法身份,她們不得不屈從。如今,美國移民部門正在審查尤蘭達的申請,也許再過兩年半,她就可以擁抱自己的女兒了。
“如果我能夠再次合法返回美國,我會建立一個組織,幫助那些受到犯罪侵害的無身份媽媽們,讓她們能夠合法地在美國生活,不再成為暴力的受害者。”尤蘭達的目光,充滿徬徨也有憧憬。
在西班牙語裏,尤蘭達意為“紫羅蘭花”,象徵著“永恒的愛”。生活雖然艱難,但尤蘭達從未放棄。
(原標題:每個移民背後,都是一個破碎家庭)